一夜不睡,自然沒有什麽,可誰知道這玩意兒能管多長時間?


    哪有一直不睡的道理?


    一直不睡,就算不把自己熬死,恐怕也得先瘋掉。


    更主要的是,自己花了兩個不同的木人替身,一個常帶身上的,一個主動施法的,竟都沒有用處。要麽說明那人的道行遠在自己之上,要麽便說明他在他用的這種手段上造詣很深,或是這個手段本就精妙。


    無論如何,似乎都很麻煩。


    中年人又去行囊中翻找,拿出一個黃色的古樸小葫蘆,在手上咣咣咣的倒著,倒了好久,才倒出一粒黑色種子,像是南瓜子一樣,落在手心。


    “……”


    中年人有些不舍,麵露糾結之色。


    終究是咬了咬牙,下定決心,找了一把彎刀,在地上刨出一個洞來,將這粒種子埋下去,覆上一層薄土,又取來一點水,澆在上邊。


    隨即口中喃喃念著:


    “易山仙種,可懂人言?若懂人言,快快長高。易山仙種,可懂人言?若懂人言,快快長高。”


    重複念著,一刻不停。


    不多時,神奇的事發生了。


    薄土之間竟然多了一點黑色,眨眼之間,那點黑色便已衝開了薄土,下邊則是綠的——原來是那顆剛種下去的種子,此刻已然紮根,頂著原先黑色的種子殼破土而出,沒一會兒,種子殼便掉落下來,露出底下的嬌嫩葉子。


    葉子迅速舒展開來,是一抹惹人憐愛的青綠。


    小苗也迅速長高,仿佛奇跡。


    這株植物仿佛有著無限生機,隨著中年人口中不斷的催促,迅速生長,讓人驚歎。


    如此念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房間中已多了一株半人多高的苗藤,十分青翠,像是豌豆苗一樣,上邊開出了藍紫色的花。


    中年人這才停下催促,看著這株苗藤,轉而又念道:


    “易山仙種,可懂人言?若懂人言,便取了小人身上的妖法詛咒。”


    中年人說著,又重新拿起那把彎刀,想要等到花朵謝掉,結出瓜果,瓜果成熟時就一刀把這瓜果砍了去,自然斷了自己身上的妖法詛咒。


    可他拿著彎刀在旁邊等了好一會兒,苗依然是那苗,花也依然是那花,並未凋謝。


    更沒有瓜果長出來。


    “嗯?”


    中年人愣了一下,皺起眉頭。


    隨即再念一遍:


    “易山仙種,可懂人言,若懂人言,便取了小人身上的妖法詛咒,結成瓜果。”


    苗藤似被風吹一樣,搖搖晃晃。


    令中年人震驚的事發生了——


    這株苗藤竟陡然衰敗枯黃,一下子癱軟在了地上,還未待他湊近了看,竟篷然一聲,燃起了火焰,眨眼間就化作了灰燼。


    “!”


    中年人大驚失色。


    敢從競州獨身來到長京闖蕩,他自然也是有幾分本事的,也有著保命的本錢。


    木人替身之術放眼整個江湖民間,也是不知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法術,即使是那些名山宮觀,也不見得有這般手段。


    而這易山仙種更不得了。


    據說是他祖輩尋訪仙山,曾在一座叫易山的山上得遇神仙,傳到如今已不知是神是仙了。總之那位神仙贈了先祖一把種子,這種子很奇妙,無論使用者中了多厲害的法術詛咒,或是受了多重的傷、得了多重的病,隻要還沒有死,就都能被這種子取了去。若是取的法術傷病並不厲害,這種子在開花結果之後甚至還會結出新的種子,還能再次利用。


    幾代以來,從未失手過。


    不知幫多少先祖避了災禍。


    如今傳到他這裏,已隻剩兩粒,還都重複利用過,亦幫他避了不少災禍。


    當初那位神仙實乃真神仙也。


    可如今仙種居然失效!


    這還是頭一遭。


    不止他從未遇上過,就連聽都沒聽過。


    失效便也罷了,還直接燒了個幹淨。


    中年人越想越驚。


    突然間又覺得葫蘆有些動靜,慌亂之下,連忙取來查看,倒了好幾下,卻也沒有倒出最後一粒仙種,反倒倒出一些灰渣。


    ……


    三日之後,陽光正好。


    二樓關著窗,不過窗戶不嚴實,中間有一條縫,陽光便由著這一條縫,溜了一縷進來,照出空氣中飄舞的灰塵,有時還有幾根貓毛。


    三花貓悠然的躺在地板上,身上毛發蓬鬆,她舉著一隻小爪子,一下一下的輕輕勾著,似是想摸陽光中閃閃發光的灰塵。自然是摸不到的,可她好像也知道這一點,隻是隨意勾著玩兒,並不打算將之抓住。


    道人便在旁邊看她。


    一人一貓都沒別的事可做,又好像都沒閑著,享受著下午時光。


    總之對於道人來說,常常便是如此,這貓兒什麽也無需做,也能夠讓他感覺到很美好。


    突然底下傳來拍門聲。


    “啪啪……”


    三花貓整隻貓受驚顫了一下,保持著舉著爪子的姿勢,扭頭往樓下看去。


    隨即看向道人:“是那個女的人。”


    “嗯。”


    “還有那天那個人。”


    “哦?”


    宋遊從她身上收迴目光,已經起身了。


    貓兒也連忙爬起來,跟著去看熱鬧。


    吱呀一聲,打開房門。


    門外站著一名女俠,還有一名神情憔悴,躬身低頭的青衫中年人。


    “這人有點意思,每天都在西城門等我,嗬嗬,我前天沒有出城,昨天出城打扮了一下,他沒認出我,今天才等到我。”吳女俠說道,“他好像有些話要對你講。”


    說完她一轉頭,對中年人說:


    “說吧。”


    中年人連忙抬起頭來。


    三天前他還是一名從容儒雅的中年人形象,雖然缺錢,卻也不覺落魄。如今僅僅三天沒見,已然憔悴了許多,不僅膚色蠟黃、眼眶黢黑,頭發油膩得像是抹了一層豬油,眼中也是布滿了血絲。


    “先生!”


    中年人身施了一禮:“賴某有眼不識真人,冒犯了先生,如今已知錯了,這就去縣衙與縣官說明情況,認罪認罰,還請先生收了道法。”


    宋遊隻站在門口,平靜的看著他:“不知足下哪來的去災藤?”


    “去災藤?”


    中年人隻覺自己的腦子裏已經像是漿糊一團,竟是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躬聲說道:“小人家中先祖行走天下,曾在易山得遇神仙,神仙贈予先祖一些仙種,我們一直叫他易山仙種。”


    “原來如此。”


    “先生識得此仙種?”


    “在下師門祖輩中曾有一人,喜歡四處收集奇花異草、珍惜靈力,也融合自身所學法術、培育出了一些特別的花草。”宋遊淡淡說道,“看來我家師祖還與足下家中先祖曾有一段緣分。”


    “先生竟是……”


    中年人頓時睜大眼睛。


    隻覺腦中頭疼欲裂,但也逐漸反應過來。卻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位竟是家中曆代先祖口中神仙的傳人。


    “小人有眼無珠,不識真仙!請真仙看在曾經緣分的份上,饒小人一命!”


    “緣分也是多年前的緣分了,在下並不認識那位師祖,何況此事也談不上饒命。”宋遊語氣冷淡,“既然足下沒有謀害在下性命的想法,在下斷沒有因此就取了足下性命的道理。隻是足下此般謀財的手段,實在不好。”


    “請仙人降罪!”


    “在下施的法術可管七天,尋常人七天不睡,恐怕不死也要遭了大罪,不過足下有道行保著,想來不至於傷筋動骨。”宋遊說道,“至於那最後一粒去災藤的種子,在下便替祖師收走了。”


    “多謝仙人!”


    “仙人不敢當。”宋遊說道,“隻願足下長些記性,從此離去之後,多走正道,少動這些歪念頭,不要負了先祖的德行。”


    “多謝多謝……”


    中年人連連躬身,這才轉身離去,腳步匆忙,差點絆了一個跟頭。


    門口很快清靜下來。


    隻剩下一臉驚訝的吳女俠,以及同樣睜大眼睛、卻因不知發生了什麽而滿臉疑惑的三花貓。


    “你做了什麽?”


    “喵?”


    “小小手段,不足掛齒。”


    “他說什麽神仙?”


    “應是當年師門中的一位師祖,在下也沒有見過。”宋遊搖了搖頭,與她解釋道,“多半與他的先祖曾有一段緣分。”


    “那去災藤又是什麽?”


    吳女俠問個沒完,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當年淩波縣那群坐在樹下想聽稀奇故事的小孩兒。


    “師祖的妙筆,能懂人言,找地方種下之後,可隨人言快速長大,盞茶之間就能長成開花,若是誠心向它請求,它便能將人身上的災病取走,結成果子,此時取下果子,便等於取下了身上的災病。”宋遊也很耐心,盡量詳細的對她解釋,“至於其中道理,在下也不懂。”


    “厲害啊道長!”


    “師祖的本領,在下也不會。”宋遊說道,“女俠之後再去縣衙領賞,應當會很順利了。”


    “你也厲害。”


    “各有所長,各有所長。”


    “這次又靠伱了。”


    “談不上談不上,捉鬼仍是女俠的功勞,此事則是意外,難免會碰上的。我與女俠既是同伴,自然是誰的手段好使,誰就去處理。”


    宋遊還瞄了一眼那人離去的方向。


    心中一時難免有些感慨。


    伏龍觀傳人代代行走天下,難免與人結緣,就如自己此時。當初中年人的那位先祖想來也是一位不錯的人,才得師祖贈予去災藤的種子,存的應該是保他後人無憂的想法,哪想到了現在,卻有了些變化。


    滄海桑田,有幾人能料到未來呢?


    宋遊又看了眼身邊的女俠。


    自己此次下山,也與多人結緣,可除了三花娘娘,緣分最深也最奇妙的,相處起來最舒服的,便是這位女俠了。


    不知多年以後……


    哦想多了,自己並沒有可傳承上百年的東西贈予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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