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不是密閉的房間,而是開放的,四麵沒有牆,隻有欄杆與紗簾,要是風大一點,雨都能飄得進來。


    木地板擦洗得無比幹淨,擺了一些桌案、一些蒲團,清風雅靜。


    前方純白紗簾背後,一名女子坐在古琴前,與坐席最靠前的幾名文人小聲閑聊,聊今天彈什麽曲子,還有前幾日的妖鬼。


    這坐席應當是按交錢多少來排的,聽說最低十五兩,宋遊便交了某次吳女俠分給自己的一塊半銀子,應當是桃花山青樓女鬼贈給他的。因此坐席也在離琴師最遠的地方。倒是靠著欄杆,一轉頭便能看見風雨中的長京,一低頭便是雨水洗淨的街道。


    風聲雨聲都很清晰。


    這樣的開放式環境,確實離得越近聽得越清楚。


    宋遊抬頭看向最前方的女子。


    純白色的紗簾讓人覺得安靜,尤其今日雨紛紛,天光本身不亮,閣樓之上更暗淡了幾分,當紗簾被風吹起,配上外麵的雨聲,便更安靜了。想來晴天的風掀起它時又會是另一種感覺吧。


    此處掛它,也應是增添雅趣,並無用它來遮擋身後女子的意思。


    紗簾被風一吹,便露出女子與琴。


    那是一張精美古樸的琴,黑漆金線,古典華美,世人說它傳承已有千年,價值萬金,宋遊不知,不過倒確實能從上麵看到歲月的痕跡。


    那是一個絕美的女子。


    一身純白的衣裳,一點雜色裝飾也沒有,亦沒有任何樣式,唯一特別之處便是格外的白。衣裳穿在身上也很隨意,除了讓人顯得出塵以外,對女子的美貌沒有任何裝點作用。


    那張臉真是美麗。


    不知是怎來如此好看的麵容,若要使人來修改,恐怕改一分一毫都不行,因為無論改了哪一點,都不可能比此時更美。


    人們說她不用化妝都比這世上最美的女子盛妝更美,或許有些誇張,可說她膚白勝雪毫無瑕疵,則隻是最貼切的形容。在這個防曬護膚技術遠不如後世的時代,大家皮膚普遍不好,如此絕色,隻讓宋遊想起了小燕仙,若非神仙下凡一般的天生麗質,便是妖鬼化人。


    或者如傳聞一般,用了別的法子。


    宋遊平靜的盯著她看。


    卻見一陣微風吹來,掀起閣樓上的白紗,無論是前邊的,還是周邊的,甚至帶了幾點細雨進來,打在道人臉上,涼絲絲的。


    女子則與人行禮,開始撫琴了。


    指尖一滑,聲音乍響。


    這琴聲真好似是流淌而來,一點不急,開始幾聲悠悠然然,卻隻覺每一聲都迴味悠長,不知不覺便已讓人靜下來,靜聽後續。


    底下坐著許多文人士子,安靜聽著。


    道人的眼睛也略微眯了眯,將目光從那女子身上移開,轉而看向了外邊。


    以前聽過一句話,揮弦而鶴舞,吹竹而龍吟,直到此時聽見琴聲,雖傳到這裏來已經失了不少細節,又混雜了此刻外麵的風聲雨聲,還有沾了雨的白色紗簾被風吹起來抖動的聲音,可仍舊對這句話有了體會。


    若是這等天籟,有鶴聞之來舞,也不會覺得奇怪吧?


    時間安靜的流逝,一如琴音。


    並不知曉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隻覺得安靜而綿長,婉轉動人,與此時外邊細雨蒙蒙的天氣真是契合。


    雨下的長京被煙霧籠罩,遠處模糊不清,近處又被雨水洗得格外清晰,地上的青石,屋頂的黛瓦,都露出了本來的色彩。而在大雨下,街麵上無論行走的人還是駐足樓下的人,每人的雨傘都像是一朵花,雨水一濕,像是更洗淨了汙塵,顏色更鮮亮了幾分。


    一時好似耳中沒了琴聲,全化入了眼前雨景之中,一時又好似眼前沒了雨景,全成了琴聲的一部分。


    一時雨景又與琴聲相溶,彼此難分。


    就連外頭的風雨聲也不覺得是對琴聲的幹擾了,反倒變成了琴聲的一部分,與之互相成就,甚至那風吹得紗簾抖動的聲音也不再突兀了,此刻長京的萬事萬物都與這琴聲如此和諧。


    宋遊一時怔住,心中驚訝。


    這位晚江姑娘每天隻撫一場,取銀至少數百兩,不知是否隻為銀錢,可撫琴時也該多了幾分目的性,竟還能有如此水平。


    若是她隻為撫琴而撫琴……


    聽說她有時撫琴,真能引得百鳥齊鳴,仙鶴來舞,能讓晴日飄雨,夏日飛雪,也許那時的她,便是隨自己心意而撫的琴吧?


    宋遊沒見識過,也想不清楚。


    他隻能說,這道琴聲中並沒有魅惑人心的妖法邪術,之所以如此令人著迷,完全是琴藝高超,技藝通神所致。


    就如當時逸都的鬆廬楊公,本身並不賣藝,隻每日請友人在家中撫琴為樂,便有愛好聲樂之人不遠百裏也要過去,隻為站在牆外傾聽一曲。又如當初逸州城外的孔大師,雕刻的死物複活也並非用了什麽法術,隻是出神入化的技藝所致。


    僅以今日琴聲來看,女子的造詣明顯高於楊公,雖不如孔大師使木雕複活來得誇張,卻也稱得上一句“隻應天上有”了。


    道人也漸漸入了迷,到了雨聲中去。


    琴聲逐漸停下,外頭雨卻不止。


    紗簾內的女子坐著不動,下邊的文人士子有些緩過神來,有些則還沉浸在雨聲琴聲裏。


    女子也不急,許久才起身。


    “謝過諸君……”


    深施一禮,起身離開。


    隻是走過之時,她扭過頭,朝道人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道人身邊放了一個布褡褳,一看材質就很普通,可褡褳裏邊鼓鼓的,露出的是一隻三花貓的腦袋,正盯著她看。


    女子眼中波動,步伐未停。


    ……


    道人是最先下樓的。


    那群文人士子還在樓上,要麽迴味著繞梁餘音,要麽便小聲交流著方才的琴聲與感悟。


    下樓之時,樓下客人依舊,門外街上的人淋著雨,倒是走了一些了。


    與他同桌的男子已經站起了身,卻倚靠著門框沒有走,一把土黃色的油紙傘放在他旁邊,而他臉上呆滯失神,眼神沒有焦距,似是也在迴味。直到宋遊走到他身邊來站定,他才逐漸迴過神,拿起傘小聲對宋遊說:


    “兄台方才上樓忘了拿傘,我怕你下來得晚,被別人拿了去,特地在這裏為你守著。”


    “多謝足下。”


    “該我謝兄台贈的酒才是……”


    “便告辭了。”


    “樓上……樓上琴聲好聽嗎?”


    “好聽。”


    宋遊對他說著,已撐開了傘,挎著裝有三花貓的褡褳,走出了店樓,走進了雨中。


    長京一絕,名不虛傳,此行值了。


    隻是這長京卻不止這一麵。


    不止這風花雪月,不止醉人琴聲,就好比此時的雨,自然洗淨纖塵,展現出了長京另一麵的美,可又有多少人在淋雨呢?


    道人走到一半,傘就沒有了。


    轉而是一個進城不知何事、隻縮在牆腳屋簷下避雨的老人撐著傘。春雨仍有幾分寒,牆腳屋簷哪裏擋得了風雨,他的衣裳已濕了不少,偏偏雨天天黑得格外的早,原先正糾結是要冒雨迴去,還是在城裏呆一晚,愁苦不已……


    冒雨迴去,老身板哪還經得住雨淋?


    在城裏呆一晚,雨夜又去哪裏避風雨?


    隻歎老天無眼,專欺窮苦人。


    愁苦之際,有人遞傘來。


    舉著傘的他扭過頭,隻見那道身影挎著褡褳,已經在雨中走遠了,褡褳中還探出一顆貓兒腦袋,正扭頭與他對視。


    道人不怕雨,冒雨歸家,逐漸積水的石板路上步步生花。


    貓兒也不怕雨,道人叫她躲在褡褳中她也不肯,非要探出頭來,時而仰頭盯著逐漸被雨淋濕的道人,時而轉頭看來來往往的行人與傘,時而低頭看地上人們踩出的水花,沒人知道貓的腦子裏在想什麽,隻知道她的眼睛如琥珀一般,看什麽都很清澈。


    小巷無人,隻有流水。


    “三花娘娘覺得今天的琴聲好聽嗎?”道人小聲問道。


    “不知道~”


    三花貓老老實實迴答,隨即想了會兒,才說道:“但是三花娘娘聽著很舒服,那個聲音好像和我們在逸都聽的差不多。”


    “三花娘娘還記得逸都的楊公啊。”


    “楊公~”


    看來是不太記得。


    宋遊也不在意,隻對她說:“今天這位聽說是長京最擅長彈琴的人,她的琴聲,大概是長京乃至這個世上最好聽的琴聲了。”


    “好像很厲害~”


    “現在三花娘娘也是見識過長京一絕、聽過這麽厲害的琴聲的貓了。”


    “好像很厲害!”


    宋遊隻是露出笑意。


    穿過這條小巷,便是柳樹街了。


    那位女俠幾乎和他一起迴來,雙方都沒有打傘,都被淋成了落湯雞,十分狼狽,在街上碰上時,卻隻相遇而笑。


    隻是一個大笑,說他居然也會淋雨。


    一個微笑,說道人偶爾也是天。


    ……


    今日下著雨,本以為那位夫人不會再派人來問,卻沒想到晚些時候,她的丫鬟還是冒雨來了,坐著馬車,打著傘進店裏。


    “先生!您去看了嗎?”


    “去了。”


    “怎麽樣?那晚江可是妖精?可是用了小鬼保住青春?可是使了妖法蠱惑人心?”


    “足下還請不要著急,在下已去見過了,那位晚江姑娘確實琴藝出眾,琴聲中並無迷惑人心的妖法邪術。”宋遊頓了一下,“在下也並未從她身上看到過用妖法邪術害人的跡象,稱不得邪魔,便請足下迴去稟報夫人,在下無可相助,另請高明吧。”


    “怎麽會?我不信!先生你可不要因為她長得好看就袒護她!”


    “在下修心多年,不好女色。”


    “請先生再去看一次!”


    “另請高明吧……”


    丫鬟失望又無奈,可宋遊本來就沒收她們一分錢,她要說點別的,也說不出來,隻得離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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