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應天道很重要。


    當年扶陽道人幫助大晏太祖改朝換代,又在互相幫助下改天換地,換了上任天帝,其實也是順應天下大勢,順應天道。


    順勢而為,便一切順暢。


    逆勢而為,則如逆水行舟。


    此前說過,所謂天道,並不是一個獨立於世間神靈之外的個體,沒有必要敵視它、抵觸它,除了毀滅世界以外也沒有辦法將它推倒,因為宋遊自身也是組成它的一部分。更好的做法是與它共處,順應它,順應世界,順應人心,借它之力。


    順應天道雖然不見得一定能獲得某種助益,但起碼不至於受到莫須有的阻礙。


    尤其宋遊身為伏龍觀的傳人。


    伏龍觀受天道眷顧,因此才能從上古存續至今,也是受天道眷顧,所以在這個修行法術逐漸沒落的時代,伏龍觀仍然代代都能修成大能。


    宋遊應該知會它一聲。


    至少讓它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將會為這天下帶來什麽樣的變化。


    宋遊是順應民心的。


    自古以來,人間帝王隻要不得民心,哪怕手腕再強,也難逃滅亡的命運。


    神靈與大能其實也是如此。


    世間最大之勢,便是民心。


    誰也不能逆著天下生靈的意願行事。


    這個世界有自己的秩序,尤其是傳續已久的神道體係,無論是改變還是顛覆,都並不容易。


    如今天下大勢尚未起來,還未到自然而然該改天換地的時候,赤金大帝身居高位,總領萬神,操持天宮事務已久,不能隨便說滅就滅——要麽需要等待一場亂世,人間改朝換代,大勢之下,自然改天換地,要麽便要收集足夠的罪證,說明這位天帝確實已經腐朽不堪,該當誅滅。


    宋遊懶得去收集整理。


    隻從登天路開始。


    阻止資格不夠的魂靈登天為神,本身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是還香火神道與天宮神靈本來的樣子,無論是天道還是天宮中有德行的神靈,都不會覺得這個舉動有什麽不該,也都沒有阻止的理由。


    那些無德之神,本身不配為神,身居天宮多年,若無大的功績,甚至有惡行的,將他們誅滅、罷黜以及請下來也是正當行為。


    赤金大帝卻很難容忍。


    這是在剪他的臂膀羽毛、壞他的根本,若他開始不為所動,最後就沒有反抗之力,若他開始就反應激烈,則不能占理。


    究其根本,是他本身就墮落了,本身就是錯的,自然無論如何,都在法理上無法翻身。


    這是陽謀。


    宋遊唯一需要擔心的,也是真龍與嶽王神君所擔憂的,便是天宮別的上古神靈也對此感到不滿,感到冒犯,感到被挑釁,或者目光越過宋遊正在做的和即將要做的事,看到他未來要做的,看到未來導致的結果,感到警惕,進而感到利益受到侵犯。


    原本赤金大帝雖為天宮之主,名義上這些上古神靈也是他的下屬,同時赤金大帝也確實有操縱人間香火的能力,香火是神靈的根本,他在某種程度上掌握著對神靈們的利益分配,平日裏這些神靈也敬重他。究其本質敬重的是“在人間深入人心的天帝”,而不管天帝是誰。不過赤金大帝要想隨意號召他們也並不容易,起碼當他想要命令他們與人道巔峰的伏龍觀為敵,自己還不占正理,很多上古神靈怕都不會願意。


    但這樣一來就難說了。


    很多上古神靈都很了不得,他們在上古時期就是大能,甚至極少數有著不亞於伏龍觀祖師的名聲與道行,後來為了長生轉投香火神道,不好說是一種出路還是一種墮落,也不知道如今是又有進展還是逐漸衰老了,總之萬萬不可小覷他們。


    宋遊記得還有上古末期,伏龍觀還沒有建道觀的時候,乃至於之後,某些祖師的老友後來也走上了香火神道,在天上做著清閑神靈。


    一人之力,實在不易。


    宋遊閉目宛如坐定,默默思索著。


    直到感覺到有人為自己披上了一件紙裘,肩膀上傳來的觸感是一隻小手,當他睜開眼睛時,仙鶴已然落了地,就在一片高山的山腰,遠處竹林之間隱隱可見村舍的影子。


    三花娘娘給他披好紙裘,還係好了束帶,係得緊緊的,嚴肅的一張小臉像是很會照顧人的樣子,見他睜眼,則對他說:


    “天上太冷了,你穿厚一點,暖和,暖和舒服。”


    “多謝三花娘娘。”


    “不客氣。”


    “到了嗎?”


    “沒有到。”三花娘娘說道,“是白鶴不聰明,分不清方向,飛著飛著,就要落下去,找人問一下到哪裏了。”


    “……”


    宋遊又閉上了眼睛。


    此後半天行程,幾乎都是這樣。


    三花娘娘已然今非昔比,知道平州在哪個方向,然而一州之大,想找一座山何其容易,而且飛在天上看見的東西還和地麵上不一樣,同一座城在地上和在天上長得都不一樣,沒有官道指引,也沒有路牌,飛得還快,稍不留神就容易走歪走過。因此三花娘娘經常會停下來,避開城池和居民聚集以及視線開闊之地,在離村舍遠遠的地方停下來,變成貓兒飛跑過去,再化成人形問路,或者讓燕子去問路,問清再迴來,繼續騎著仙鶴向著長生縣雲頂山的方向飛去。


    饒是如此,地麵上也有很多人看見了天上飛過的仙鶴。


    仙鶴實在太大了。


    哪怕是在尊者山時,天宮接引新神,所用的仙鶴比起它來,也隻像是一隻小麻雀,即使飛在雲中,身影也會時隱時現,稍稍低一點,就會在地麵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哪怕盡力繞著村城,也常常被人所看見。


    平州本來就多仙神妖鬼傳說,民間此類氛圍也重,百姓都很喜歡談論這些,如此一來,恐怕又要多一些傳說了。


    次日清早,雲頂山被霧籠罩。


    鏡島湖平靜無波,倒映著天上細小如魚鱗一樣的積雲,也倒映著鱗雲之上飛過的一隻巨大仙鶴。


    隻有少許泛舟湖上、亦或是乘舟穿過鏡島湖前往雲頂山下,又低頭賞湖或是抬頭觀雲的人才得以看見,一時不免驚唿。


    雲頂山上正是霧重重,鐵索隨風晃動,傳來清脆的聲響,山頂沒有霧,也沒有人,興許昨夜有人到了這裏,清早已下山去,也許昨日並沒有不懼山高路險的登山者到達這裏,自然也無緣得見仙鶴的風采。


    仙鶴乘風而來,直達雲頂山巔。


    山巔清明,沒有霧瘴,也不長草,唯有無數被風侵蝕的摩崖石刻,記錄著曾經在此居住的古老仙人。


    尤記得當時宋遊初到這裏,天時地利與人和,處處精妙至極,玄妙之間他與天地相通,與山水感應,與古老的靈韻對談,一夜便是一年。


    這裏對他而言無疑是離天最近的地方。


    如今要與天長談,自該選到這裏。


    ……


    山下不斷有人登山。


    一個遇仙的傳說,一個有才華的文人,一篇《雲頂遇仙記》,讓本就名聲在外的雲頂仙山又添一層仙氣盛名,不知多少人慕名前來。


    不斷有人沿著小路往上,懷揣著尋仙問道的虔誠與心情,十幾年間,將小路也踩得寬了不少。崔南溪的《雲頂遇仙記》中的梨樹仍在,當地官民甚至在這裏修了一間亭舍,給登山人休息,過往之人無不在此駐足,朝它投去目光,甚至有人伸手去摸,將枝幹摸得光滑透亮。


    正是梨兒熟的時節,樹上碩果累累。


    石足縣的新任知縣也是慕名而來。


    當年那位崔南溪來此登山、在此遇仙時也正是石足縣的知縣,這讓他頗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一路往上,四季輪轉。


    山勢越來越陡,越來越難爬,時而碰見從上方折返迴來的人,擺手告訴他,山上的路被夏末的雨衝斷了,時而又有人驚慌失措的往迴跑,告知他在山上遇見了豺狼虎豹,走到後邊,甚至有人遇見了山魈鬼怪,雖未傷人,也把人嚇得不輕。


    知縣心中一再打鼓,猶豫了又猶豫,幾次心中都起了放棄的念頭,終於是堅持了下來。


    之所以堅持下來,一是因為讀過崔南溪的那篇文章,知曉崔南溪也曾遇到過諸多困難,心中也曾好幾次想過放棄,最後都堅持了下來,這才得以在雲頂山上遇到真仙。同時崔南溪文中所說,自己曆經磨難,堅持到底,到了雲頂彼岸過後,那般暢快自在、仿佛自己勝了自己的豪邁感覺也深深令他為之動容。二是因為自己與他同為石足縣的知縣,若崔南溪能去,自己不能去,便顯得自己弱於了他,實在丟不起臉。


    於是一路往上。


    中間真的遇到了山魈鬼怪,不過這些山魈鬼怪都不傷人,隻是虛驚一場。


    知縣知曉,這是被那位真仙點化的妖怪。


    因此才不傷人。


    這條路終究是沒有以前兇險了。


    原先崔南溪的文章中寫,山中可是正兒八經有妖怪,也是正兒八經要吃人傷人的,那時路上也遠遠沒有這般熱鬧,甚至幾乎是獨行,更容易受到山間妖怪以及豺狼虎豹的襲擊,更考驗人的意誌。如今路上人多了,無論是山間妖怪還是豺狼虎豹,都不敢輕易出來傷人。


    如此多半是尋不到仙人了。


    等到知縣抵達鐵索懸崖旁時,卻見又有人往迴走,麵容興奮,一見他就對他說道:


    “足下還不走快一些!雲頂山上又有仙人來了!”


    “啊?當真?”


    “難道足下昨日登山之前,沒有看見天上有仙鶴飛過嗎?”


    “沒有注意!”


    “總之又有仙人來了,此時就在雲頂山巔盤坐,隔著一層霧,有時能看得見!”那人說著頓了一下,“隻是今日神仙來了之後,山上起的這層霧好似頗有些玄異,鐵索怎麽也爬不過去了,隻能遠遠的看。”


    “竟有此事!”


    知縣心中大喜,也不顧腿腳酸軟,連忙往前跑去。


    走到鐵索懸崖邊時,果真見到前方懸崖之中濃霧重重,濃霧隨風而走,濃淡也有變化,等到霧淡之時,隱約可見對麵山頂的景象——


    山頂寸草不生,卻有一張石台,正有一人盤坐於石台之前,一動不動,像是與天對飲,又像與誰長談。


    那是一個道人的模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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