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拄杖走在前方,又上一座高山。


    身著三色衣裳的女童拿著和她自身差不多高的甘蔗,也將其當做拐杖似的,跟在道人身後,嘴裏吧唧吧唧,隨他看向遠方。


    “到沼郡了吧?”


    麵前傳來道人的聲音。


    “吧唧吧唧……”


    女童嘴裏沒空,沒有迴答。


    “三花娘娘吃了幾天的甘蔗了,吃得太多,嘴巴會爛掉的。”


    女童聞言,隻是扭頭——


    “呸……”


    吐掉甘蔗渣,繼續將甘蔗送進嘴裏,咵嗤一聲咬下一口,嚼個不停。


    “三花娘娘這樣吃,會長胖的。”


    “咵嗤咵嗤……”


    “前方不見得哪裏都能買到甘蔗,還是省著點吃吧。”


    “呸……”


    “……”


    道人搖了搖頭,繼續往前。


    山間大片大片的平地,又分布著許多屋舍,天晴是一方麵,難得的是天空上滿是積雲,雲層投下陰影,雲縫又瀉下陽光,光與雲便在這片平地與群山上灑下斑點,又隨風而變換流轉。


    道人一行走在山路上,也常沐浴在陽光下,又常籠罩在陰影中,陰影時而還在地上飛快的行走,驚得三花娘娘時常愣一下,隨即拿著甘蔗舉頭看向天上的雲,晃晃腦袋,才又邊走邊吃,跟上前方道人。


    路旁有屋舍,也有茶攤。


    宋遊挑了個風景很好的地方,周邊都是田園村舍,一片金黃,他覺得坐在這裏曬著太陽歇息飲茶定然不錯,便走了進去。


    “要一碗茶。”


    “好嘞!”


    “可有什麽吃的?”


    “燒餌塊,烤乳扇。”


    “是什麽?”


    “一個米做的,一個奶做的。”


    “都來一份嚐嚐吧。”


    “好嘞!”


    店家頓時綻放出更燦爛的笑容。


    宋遊又出去卸下馬兒行囊,同時問道:“敢問店家纖凝還有多遠?”


    “這裏就是纖凝了,不過我們這裏是邊邊上,要是去縣城,順著右手邊這條路走,大概還有三十裏,就到了。”


    “多謝。”


    茶攤中倒還有另一夥人。


    看起來是商人打扮,馬匹騾子和貨物都在外麵樹蔭下,許是陽光太盛,他們也在這裏喝茶,還有人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午覺,聽見道人的聲音不由得朝他投來了目光,見是一名道人,便有人起了談興,好奇問道:


    “先生是哪裏人?”


    “逸州人。”


    宋遊一邊卸著行囊一邊答道。


    女童拿著甘蔗跟隨著他。


    “去纖凝做什麽?”


    “遊方道人,四下遊曆,向來是哪裏風景好去哪裏。”


    “真是自在。”


    “諸位呢?”


    “我等便是苦命人了,經年在這條路上奔走,做些倒賣的買賣,哪有先生自在。”


    “那幾位便經常來往於纖凝了?”宋遊迴來坐下,順勢問道。


    “是啊。”


    “聽說纖凝有一件奇事,便是常有不知道從哪來的人,自稱住在這邊,山水風景什麽的都一樣,卻與當地人不相識,也沒人認識他們,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宋遊繼續問道。


    “纖凝確有不少奇事,先生說的這一件,算是比較遠的奇事了,當時縣官郡官聽說之後,都曾去親自確認,確是真的。”


    “那那些人呢?”


    “自然是留在纖凝了,很多都還健在,時常有人聽說這個傳說,心中好奇,去找他們詢問。他們也都迴答。”商人打著嗬欠對他說,“最近一次還突然冒出來個女子呢,那女子到了纖凝後十分惶恐,幸得有好心人替她報了官,到了官府後,官府對這類事情早有經驗,知曉她恐怕和以前那些人一樣,是突然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便安置下來。”


    商人的語氣很隨意,像是在說真事。


    “這女子後來還嫁了人,就在城中,嫁得還挺好,人們都叫她小柴娘,先生若不信,可去城中尋她。隻問小柴娘住哪,大家就知道了。”


    “小柴娘……”


    “正是!”


    “那是多久前的事呢?”


    “可能也有七八年了吧?”


    “竟有如此奇事……”


    宋遊眼光閃爍,喃喃自語。


    “哈哈哈……”


    商人卻是哈哈大笑,甚至將同伴都驚醒了,嘀咕了他兩句,而他卻不管,對宋遊笑著說:“其實我等也不是沼郡的人,來這邊跑買賣,最開始聽到這種奇事的時候,都驚訝莫名,不知那些人都是從哪來的,難不成除了我們這方世界,還有別的世界不成?但凡有外地人來,聽到這類事情也都驚奇不已,尤其許多文人官人,都要去尋,去問。有些人冒出來後,本來無處安身,也不知如何討生活,可隻需靠著這些來尋訪的文人官人問他們故鄉之事,聽完他們講述後給的一些賞錢贈禮,也能吃得上飯了。不過我們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在下定也要去尋一尋。”


    “那小柴娘我也曾經見過,因為長得很有姿色,嫁給了城中有名布莊的郎君為妾,郎君對她頗為喜愛,據說還有了子嗣……”


    攤主先給宋遊端上了一碗茶水。


    可惜是剛煮好的,不是涼茶。


    道人便捧著茶水,一邊等它涼,一邊與商人對談,女童則坐在他旁邊,右腿伸得筆直,左腿搭在右腿上,抱著甘蔗啃得專注,尤其是這個姿勢還可以微微靠在道士身上,還能曬到太陽,每啃一口,眼睛都會微微眯起,似乎極為幸福滿足。


    甘蔗渣則被她遠遠丟到外麵。


    燒餌塊與烤乳扇也很快上來了。


    餌塊是大米做的,像是薄餅,被烤得微焦,塗著醬料,是鹹口的,乳扇則像是牛奶加雞蛋麵粉之類做的,則是塗的紅糖,是甜口的。


    宋遊慢慢吃著,等涼了後,便各自都掰了一塊下來,遞給自家童兒。


    “先生對此事是十分感興趣啊!”


    “確實,我們行走天下多年以來,見過不少妖精鬼怪,也聽過不少妖鬼神仙故事,但像是這般奇異的,則是很少聽說。”宋遊答道,“足下可要嚐嚐這餌塊和乳扇的味道?”


    “先生自己吃吧,我們吃過了,這東西我們也吃不太慣。倒是沼郡的米纜頗為不錯。”


    “也好……”


    “說來此事還有個更有趣的……”


    “什麽?可能告知在下?”


    “閑談罷了,有什麽不能說的?”商人頗為大度,對他說道,“聽以前那些突然冒出來的人說,在他們住的那個地方,便偶有人進來,也偶有人莫名其妙失蹤離開,不知這些失蹤的人都去了哪,隻以為是死掉了,遭了難,卻不料是來了我們這裏。”


    商人說著頓了一下,聲音變得神秘起來。


    “不過聽那小柴娘說,隻聽說過有人進來也有人失蹤,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既進來又失蹤的,唯有一次。”


    “啊……”


    路旁小攤陽光正好,有風吹過,道人坐在茶攤中,身邊全是童兒咀嚼甘蔗的聲音,而他眼中不禁露出迴想之色。


    “是哪一次呢?”


    “說是有個年輕道士,突然來到那裏,是從‘外麵’來的,但在他們那裏,隻有少數老人才知道外麵是哪外麵。這道人到了村子裏後,村裏的人都覺得很稀奇,就像那些人到了我們這裏後,我們看著他們也覺得稀奇一樣。很多人都過來看他,詢問他‘外麵’的事,還接二連三的有人將他請到家中去做客,熱情款待。那道人最先到的,就是她的家中,被她祖父出門勞作帶迴來的。”


    商人頓了一下,想了一想:


    “說是那道人是有些法術的,他們早就覺得他不一般,為什麽呢,因為別的人從外麵到了那裏,和他來到那裏之後,反應完全不一樣。”


    “是嗎……”


    道人仍舊在迴想之中。


    “還有一件事,也足以說明那道士不是平常人。”商人說道,“那個地方原先沒有桃樹,那個道士來了之後,有天去了山上的道觀,說是突然就變出了一棵桃樹,結了好多桃子,因為他們家曾經招待過那個道士,道士便叫山上道觀中的道士們代勞,分了桃子給他們,他們吃了桃子後就將桃核種在村子裏,從此那裏就有了桃子。可惜沒有多久,那小柴娘就到了咱們這兒,種下的桃子都還沒有吃到。”


    趴在旁邊打盹的商人同伴聽了,懶洋洋的插了一句:“是畫出來的……”


    “對對對!畫出來的桃樹!”


    商人說著笑嗬嗬,這種神仙故事,雖不驚險刺激,卻也妙趣橫生,就算不是初次聽說,是迴想起來,自己對別人說,也是會覺得有趣的。


    道人看著他的神情,則是滿麵微笑。


    自己也成了別人口中的故事。


    這種故事又會傳多少年呢?


    “……”


    道人搖頭笑了笑,一邊應和商人,一邊繼續沉入迴想。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呢?


    是第一次到長京吧?


    似乎已經是十年前了。


    身邊三花娘娘依然啃著甘蔗,吧唧咵嗤的響,似乎也在聽商人口中的奇妙故事,似乎沒聽,反正她不迴憶從前,也不感懷曾經,就隻是一口一口嚼著甘蔗裏的糖水,曬著太陽,享受著眼下毫無憂慮的時光。


    道人心緒也漸漸平靜下來。


    喝完茶吃完東西,歇息夠了,他便將行囊重新放上馬背,與商人辭別,繼續往前。


    “叮叮當……”


    鈴鐺聲越走越遠。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也隨之遠去。


    商人打著嗬欠,活動著脖頸,與身邊的同伴說:“說來很有趣,纖凝好像也沒有桃子樹。”


    “確實沒有見過。”


    同伴迷迷糊糊間迴應著他。


    商人又看那幾道身影,覺得這道人多半也和小柴娘口中那名道人一樣,是個有道法的高人。


    ……


    往前走出不遠,幾乎隻是一個轉角,視線裏便出現了一個大湖。


    天上的層雲遮住了光,地上湖麵廣闊,光線有些昏沉,頭頂卻偏有一束光從雲洞中照射下來,照在靜謐深邃的湖麵上,光芒所照之處,一艘小舟自湖上緩緩駛過,為這幅畫麵點上了眼睛。


    道人拄杖沿著湖邊走過,身後跟著三花娘娘與棗紅馬,無論是人是貓還是馬,都邊走邊看。


    湖邊小路另一邊的大地則是一片金黃,也籠罩在不斷變化的光影中,屋舍無數,纖陌交錯,更遠的地方則是一排如天牆一樣的青山,頂上雖有參差卻大致平整,有一條明顯的山頂線。


    岸邊生滿蘆葦,正抽出了穗。


    湖中常聽鳥鳴聲,叫聲各不相同。


    好一幅秋意濃鬱的畫卷。


    也真像是畫卷一樣。


    就連小女童也不禁放下了手中最後一根甘蔗,左右扭頭到處看,麵容嚴肅,對道人說道:“這個地方我們是不是來過?”


    “來過,也沒來過。”


    “什麽是來過也……哦你說的是這個!”


    “三花娘娘想起來了。”


    “三花娘娘很聰明!”


    “是啊……”


    眼前這幅畫麵,可真是熟悉。


    正是下午,臨近黃昏,將暗不暗的時候,山腳炊煙寥寥升起。


    又是秋日,有人焚燒秸稈。


    焚燒出一連片的青煙。


    暮靄沉沉之間,青煙似灰又藍,卻不直衝而上,要麽是被風壓住吹平,要麽便是山下的村莊與山頂離得太遠,這炊煙升不到山頂去,因此看來它便隻停留在山腳村舍房屋的上空,然後便被晚風拉扯成了一條線,沿著地麵鋪展開來,有如一層薄紗蓋在了暮色下的村舍上邊。


    道人腳步不停,緩緩走過。


    “啊!啊!啊!”


    一陣鳥叫聲,一片海鷗自蘆葦叢中陡然飛起,將三花娘娘嚇了一跳。


    拿著甘蔗抬頭看向這群雀子,隻在心裏默念算你們走運,若是沒有燕子,三花娘娘也得用鹽巴做做雀子來存著。


    “這裏是畫裏!”


    “畫是這裏。”


    “畫是這裏!”


    “三花娘娘發現了嗎,村子不一樣了。”


    “三花娘娘發現了。”


    “三花娘娘果然聰明,記憶超群。”


    “對的。”


    “既然三花娘娘這麽聰明,記憶力這麽好,不如三花娘娘來想想,來猜一猜,這裏有沒有種著甘蔗?”


    “!”


    女童神情一凝,感到事情並不簡單。


    道人則是微笑,手撫蘆葦走遠。


    青山果然不改,湖泊也沒有變,道人第一次來到沼郡纖凝,卻仿佛舊地重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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