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州樂郡青女縣,乃是樂郡郡城。


    陽州水係水運都很發達,青女縣也是依水而建,穿城而過的便是青女江。這亦是一座很美的江南郡城,所有房屋皆白牆黛瓦,每個清晨黃昏都籠罩在薄薄的霧氣中,白牆浸在白霧中,牆與霧的界限都變得模糊。


    這座郡城比宋遊走過的很多州城還要繁華,街邊商鋪林立,路上人來人往,車如流水馬如龍,與浪州相比,好似兩個世界。


    除了繁華富庶,行走在街上,還時常能從旁邊的青女江上聽到來自船夫口中的一兩聲歌唱,或是來自船頭文人詩人口中的一兩句詩詞,又或是聽到從路旁酒樓青樓中傳來的管弦之聲,悠然動聽。這陽州無論縣城也好,郡城也罷,似乎都有著逛不完的青樓酒肆。


    這便是它其它的迷人之處了。


    難怪長平公主年輕時那麽愛下陽州。


    同樣的,在這裏也能買到大晏買得到的任何東西。


    宋遊找了一間臨江的客棧,直接訂了半個月,這是店家能給出折扣的最短時長,也是宋遊想借此好好衝一衝堯州與浪州的蠻荒之氣。


    不過除了前麵兩天出去逛了逛,將三花娘娘在路上采的多餘的蜂蜜換成了錢,也將一路以來消耗的油鹽醬醋香料補充完整,還有宋遊為自己做了一雙新鞋子以外,便很少再出去逛了。


    平日多數時候他都倚靠在窗邊,探出半個身子,默默看著下方碧綠的江水以及來往不斷的船隻,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看得乏了,他就寫一寫遊記。


    開頭幾天覺得每天都很長,在這待上半個月不動,定是很長的一段時間,覺得自己一定可以休息個夠,可等一個迴頭,便已是十天過去。


    這十天裏,江南小城帶來的新奇感和久違的繁華便利帶來的感觸漸漸褪去,反倒覺得每日住在客棧,無論是叫客棧的夥計送飯上來、還是出門去附近街道找個館子,亦或是從酒樓訂餐送上門來,吃的飯食都清淡無比。尤其在這個時代,簡直清淡得能吃出肉腥味和魚腥味。三花娘娘已經又開始深更半夜偷偷鹵耗子了,宋遊則還不知何去何從。


    於是便隻剩下這條江水可看。


    江水除了晴雨,幾乎不變,可來往於江麵上的畫船蓬船裏的客人,卻是從不相同。


    既有忙於生計的苦命人,也有翩翩公子俏佳人,有些貴人也請上幾位樂師歌姬,一邊遊船玩耍,一邊使樂師彈奏歌姬唱曲,每到這時,宋遊便與沿江兩岸的行人商戶一同,沾些他們的光,也搭著賞一段雅趣。


    哪怕是晚上,都還有燈船夜遊。


    看民生百態,亦是修行之一。


    “唉……”


    宋遊從窗外的江上收迴了目光,轉身看向屋中的童兒。


    小女童身著三色衣裳,趴在方桌上,桌上鋪開一張方紙,以夜叉贈予的寶石鎮著,她正小心提著毛筆,在紙下寫下一個個蠅頭小字。


    寫著寫著還要頓一下,露出思索之色。


    “三花娘娘。”


    “唔?”


    小女童立馬抬起,警惕的盯著他。


    宋遊站在窗邊,知曉自己一旦走近,她立馬就會伸手把紙捂住,自己再走近,她就會把紙收起來,於是並不走近,隻背靠窗台問道:“三花娘娘該不會是在寫海外見聞吧?”


    “遊記!”


    “為何我寫遊記三花娘娘就要坐在對麵看,而三花娘娘寫遊記就不準我坐在對麵看呢?”


    “唔!”


    “而且還專挑我看風景的時候寫。”


    “不是!”


    “嗯?”


    “半夜你睡覺的時候也寫了!”


    “原來如此。”宋遊無奈的看向小女童,“三花娘娘可真雙標啊。”


    “雙標!”


    “就是三花娘娘這樣……”


    “聽不懂~”


    “唉……”


    宋遊依然倚靠在窗邊,心中絲毫也沒有偷窺她寫什麽的意思,隻是歎了口氣,無奈說道:“天天在這裏呆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不過這座縣城好像也沒有多少好玩的地方……”


    “三花娘娘看見很多人去那種掛著很多燈籠、看起來很漂亮的木房子裏去!”小女童給他建議,“好像很好玩!我們也可以去那裏玩!”


    “那裏啊……也沒那麽好玩……”


    “那些人好像玩得很開心!”小女童嚴肅說道,這並不是假話。


    “那些煙柳風塵之地,不適合修道之人進去玩,最多進去吃點東西喝點酒,聽聽音樂看看跳舞,就可以了。”


    “那貓呢?”


    “修道之貓也不行。”


    “為什麽?”


    “……”


    宋遊沉默了一下:“那裏麵很貴。”


    “!”


    小女童神情一凝。


    “聽說城裏有個青雲宮,十分靈驗,也是整個樂郡最大的宮觀,我們可以去看看,上一炷香。”宋遊說著話時,卻朝旁邊低下頭,用手指輕輕點著燕子的腦門頂,頓了一下,“順便也去問問國師當初封的神靈。”


    “什麽時候去?”


    “三花娘娘寫完就去。”


    “三花娘娘寫完啦!”


    小女童說完立馬收起筆,深吸一口氣,對著麵前桌上的紙張緩緩一吹,滿篇墨跡頓幹。


    “對了,凝香墨好像也是陽州產的,也許在陽州本地會便宜一些,我們可以問問它的產地,路過就買幾條。”宋遊也是看見她的動作,看見紙張上那微微泛藍的墨跡,這才想起的。


    凝香好啊,用過一條,念念不忘。


    當初還用它給觀中老道寫過信來著。


    一晃就是八年啊……


    一時竟有種恍惚感。


    “凝香墨!”


    小女童的複讀打斷了他的思緒。


    宋遊搖了搖頭,將恍惚驅散,隻微笑的看向她:“三花娘娘如今學識長進極快,於書法一道也有了不錯的造詣,而且還在著下大作。既然如此,自然要世間最好的墨,才能配得上三花娘娘的筆體,也才能配得上三花娘娘正在創作的大作。”


    “三花娘娘的鼻涕~”


    “三花娘娘明明知道我在說什麽。”


    “明明知道!”


    小女童一邊說著,一邊認真的將紙張收起放好,便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仰頭盯著道人,意思是自己已經做好出門的準備了。


    “走吧。”


    宋遊邁步往門外走去。


    “走吧……”


    小女童也同時邁步。


    “撲撲撲……”


    燕子則不走門,而是從窗外飛出去,在外邊空中肆意的轉了幾圈,又從房頂上繞過去,飛到街道上方,始終跟隨著他們。


    ……


    不久,青雲宮外來了三道身影。


    一名穿著新鞋子舊道袍、拄著竹杖的年輕道人,一名穿著三色衣裳、編著麻花辮的漂亮小女童,一名身著黑白色衣裳、俊美高瘦的少年。


    宋遊照例抬頭看門聯。


    青雲宮的門口寫的是:


    福因慈善得;


    禍向巧奸來。


    很簡單的門聯。


    宋遊收迴目光,踏入山門。


    宮觀中果然香火很盛,香客不斷,幾間神殿供奉著諸多神靈,天宮主要神靈少有缺席的,隻是或許因為陽州太平富庶已久,又或者人們的主要追求集中在財富和功名上,因此供奉的多是天宮文官。香火最盛的除了赤金大帝,便是財神爺與文曲星,然後才是本地信奉的神靈。


    至於武官,無論金靈官還是周雷公,這裏都沒有他們的神像。


    倒是有老燕仙的神像——


    陽州已經開始種植安清燕子銜迴的海外良種了,作為樂郡最大的宮觀寺廟,自然該有老燕仙的神像,這是朝廷的死命令。


    老燕仙的香火還不少。


    便見那名俊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年第一時間買了三炷香,來到了供有老燕仙神像的神殿前,卻在門口等了好久,直到裏邊上香的人少了,他才抓住時機走上前去,跪在蒲團上,給自己老祖宗上香。


    動作和尋常香客幾乎一樣。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真是來上香的。


    隻是來給老燕仙上香的人裏,多是來求豐收的,很少有他這般年少之人,更沒有如他這般生得貌美的。


    而他也不是祈禱,而是小聲報家常。


    老燕仙對他頗為嚴厲,可他心中自然知曉,這是出於對自己的看重以及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急切心情,其實老祖宗對他很好。


    而他也沒有別的親人了。


    既然如此,跟隨先生數年,近些時日以來的感悟、長進,還有那些隻與自己有關的趣事,自然抽空便要講給老祖宗聽。


    低聲呢喃間,神廟裏起了清風,柔和舒爽,掀不動人的衣裳,最多使發梢晃動,變得癢酥酥的,又吹起神台上的香火使之搭著璿兒,一時間那尊冰冷的神像好似也多了些神采,眉眼便柔和了不少。


    這不是燕子才能看到的。


    是哪怕尋常人也能感覺出來的。


    青雲宮裏的道長正從裏院往外走,路過這間神殿時似有所感,不由停步疑惑轉頭望去,入眼這一幕,不禁也愣了下。


    少年跪坐低語,香煙嫋繞,神仙顯靈。


    道長一時看得出了神。


    等他迴過神來,麵前則多了一名年輕道人,新鞋舊道袍,如玉的竹杖,對他微笑行禮:“在下姓宋名遊,從逸州而來,道友,有禮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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