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昭一時分辨不出他是真心還是假意,可少魔君也沒有給她分辨的時間。


    因為他已經轉過頭,一手掀起了車簾。


    暗淡的月光和偏遠的月亮說明,這已經又是一個魔域的夜晚。


    他問:“阿昭想如何處理手中這批魔晶?”


    師兄很少、很少叫她的名字。謝蘊昭還有些迴不過神,下意識說:“還沒想好。”


    他看向外麵重重的山巒,自言自語道:“山中總是最窮的。”


    “阿昭,你想不想做一迴不留名的好事?”他微微一笑,眼中氤氳著月色,便有了十分的溫柔錯覺,“我想你會開心。”


    “……怎麽做?”


    他朝窗外伸出手。


    無數魔晶如星子向四方墜落,沒入林海。它們有的悄悄落在別人的床前,有的無聲無息來到了人家吃飯的缺口破碗中。


    “阿昭,不若你再想一句什麽留言?”他言談中帶著促狹之意,“雖說不留名,可若什麽都不留,被人攬了功勞去怎麽辦?”


    謝蘊昭望著他,也笑起來。


    “我想想……那就這一句。‘貴族和戰爭不能給你更好的生活,但魔晶至少能給你一個機會’。”


    少魔君想一想,有點抱怨:“好沒有文采。”


    謝蘊昭氣道:“那你想。”


    “可誰讓這是阿昭說的。”他又幽幽補上一句,“那就再留一張字條罷。”


    “字條……”謝蘊昭忽然問,“可萬一人家不識字怎麽辦?”


    少魔君一本正經:“那就當神秘的功法符號作為傳家寶,傳下去。”


    這句話其實沒那麽好笑,但謝蘊昭突然很想大笑。於是她大笑出來。


    少魔君看著她,很快,他也笑起來。


    他忽然將謝蘊昭拉過去,將車簾掀得更開一些,露出更多深沉的夜色。


    “你看。”他說。


    看什麽?


    她還沒問出口。


    夜空中忽然亮起一朵金紅色的煙花。


    緊接著又是一朵。


    金紅色的煙花映亮夜空,好像陽光偶然投下一絲眷顧。


    謝蘊昭茫然道:“你突然放煙花做什麽?”浪費修為?


    少魔君悄悄將她抱在懷裏,下巴心滿意足地放在她頭頂,一同去看外頭的煙花。


    “沒有原因。”他說,“就是想讓你看看。”


    ——你笑的時候,像明亮的光芒把最深沉的夜色照亮。


    作者有話要說:


    引用注明: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語文課本《楓橋夜泊》(唐)張繼


    第145章 沐風鎮


    月亮到中天時最明亮, 而這就是十萬大山中的正午。


    滿月光輝如水輕盈。


    若抬頭望去,透過夜空中稀薄的雲層,仔細觀察那輪蒼白輕盈的月亮, 會發現月亮的表麵平滑如緞, 半點山脈起伏的痕跡也無。


    十萬大山中的居民早已習慣了這一切, 故而不以為意。如果讓一位常年生活在外界的人舉目凝視,勢必會發出這樣一聲感歎:


    “這和外麵的月亮不大像啊。”


    車架在地麵碾壓出穩重的軲轆轉動聲。車上的簾子被人挑起, 好張望四周景色, 最終卻又不由將目光放在了月亮上——這個世界唯一明亮的地方。


    這是一隻由一頭牛、一隻狗、一輛車和三個人組合而成的隊伍。


    牛拉著車, 身邊跟著一隻蒼青背毛、眼睛湛藍的毛茸茸大狗;車沿上坐著一個黑色短打的絡腮胡漢子,後頭車廂裏有一男一女兩個人。


    這自然是謝蘊昭等一行人。


    她此時撩著簾子, 托腮看著天空。微風將她落下的耳發吹得晃動不止, 襯得她膚如凝脂、眼睛明潤嫵媚, 令她本來隻稱得上清秀的麵容更添了幾分色彩。


    這雖然是謝蘊昭,卻是又經過了一層偽裝的謝蘊昭。她穿著淡藍衣裙, 點綴些許釵環, 一副丫鬟模樣的打扮。


    她又看了看夜空,這才放下車簾。


    車簾一落,車廂裏的聲音也就傳不出去了。


    謝蘊昭是丫鬟打扮, 而某位少魔君……


    “外麵的月亮?小心陸昂問你何時去過外頭。”他輕笑。


    “那就說去戰場撿屍體好了。”當然是魔族軍隊的屍體。


    他又笑一聲,像覺得有趣。


    這位本是銀發紅眸、極為惹人注目的魔族青年,此時也換了一身深藍衣袍,外貌也有了變化。那張俊美卻陰沉冷漠的臉, 現在被掩去了陰冷和過分的俊美,化為一張蒼白、病弱、書生氣十足的麵容。


    銀色長發成了黑色短發, 隻在耳邊留一縷銀色;暗紅雙眸則成了普通的灰色眼瞳。


    十萬大山中的魔族多有留短發的人,因而這扮相並不罕見, 反而隻讓他像一個普通的大少爺。


    這位少爺還在膝上蓋了一條薄毯,更將“病弱”偽裝到了十足十。


    他懶懶地倚在軟墊上,說:“是有傳說,說十萬大山中的月亮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上古遺留下來的法寶。不過這麽些年來,也沒人能求證。”


    謝蘊昭有些驚訝:“不會吧?如果真是法寶,什麽法寶能曆經十萬年而不滅?”


    “誰知道?”少魔君嗤笑道,“指不定明天這裏就滅亡了,還爭什麽魔君之位?更不用這般勞心勞力,裝成這副模樣,偷偷摸摸溜去神墓。”


    他含蓄的抱怨意有所指。


    謝蘊昭正襟危坐,假裝沒聽見。


    實在不能聽見,不然這位大少爺任性起來,不肯偽裝了怎麽辦?


    不錯,偽裝成這副模樣正是謝蘊昭的主意。要說起來,出門在外、低調易容……也是她的老本行了。


    他們在眠花城搞了好大一個場麵,算是將北州得罪得死死的。再加上之前他們還殺了東極王之女千日蓮的手下……


    更別說,謝蘊昭還趁機削弱了北州白浪軍的實力。


    為了順利抵達神墓、優先完成任務,他們還是低調點更好。


    謝蘊昭磨了少魔君半天,才讓他紆尊降貴地答應下來。不光是他們,連陸昂也做了偽裝,甚至雙角犀牛也被設法打扮成普通犀牛的樣子。


    她還把阿拉斯減也放出來,讓它溜溜彎,順便也來充個數好打掩護。


    這番折騰奏效了。


    他們離開眠花城已經有七天,這七天中,從眠花城往神墓的路上,不斷有北州打扮的魔騎在搜捕“重要人士”,甚至出動了不少歸真的大高手。


    不過他們也不敢太大張旗鼓,也不敢太過分。畢竟少魔君的實力也隨著名頭傳遍了魔族上層,誰想來送死?


    他們約莫是想摸清楚他們的行蹤,再請高手來鎮壓少魔君——比如北州王。


    也不是沒人懷疑過偽裝後的謝蘊昭他們,但少魔君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了某地一個大家族的身份證明,信誓旦旦說自己是某某少爺,邊上跟著貼身丫鬟“阿昭”。在陸昂塞過去一些魔晶後,他們就被順利放行了。


    很快,少魔君似乎喜歡上了“阿昭是自己的貼身丫鬟”這個設定。


    比如此刻,在燈光昏昏然的車廂裏,他身體就歪得更厲害,想把頭枕上謝蘊昭的膝蓋。


    謝蘊昭推開他,他又靠過來,微涼的麵容貼在她邊上,手臂也橫過來摟住她。


    “身為丫鬟,阿昭不是該服侍少爺?”他假作委屈,卻又帶著笑意,“少爺現在累了,很想躺下來休息一會兒。”


    他烏黑的碎發蹭在她臉頰上、脖子邊,癢癢的。


    謝蘊昭被他這副無賴模樣逗得想笑,就親了一下他的麵頰。但是,在他得寸進尺之前,她仍是推開了他。


    “少爺容稟。”她正色道,“就是身為丫鬟,才要幫助少爺知曉禮儀,不能放縱少爺流連花叢。”


    “花叢?何來花叢?”他無辜道,“我從來隻有一朵花罷了。”


    謝蘊昭歎了一口氣,諄諄教誨:“少爺,這時候為了哄姑娘開心,應當說‘阿昭一人便可抵得萬花顏色’。”


    一本正經的做派逗得少魔君失笑:“阿昭真是……會哄姑娘。”


    謝蘊昭得意:“當然,我向來是很受姑娘們歡迎的。”


    少魔君忽然沉默了。


    “……受姑娘們歡迎?”他緩緩道。


    “是啊,有時候還覺得不如和姑娘在一起。”謝蘊昭說得真情實感,“溫柔細膩體貼可愛,多好。”


    少魔君笑不出來了。


    他陷入了沉思。


    當他眼裏落下碎發的陰影,蒼白俊美的麵容如雕像沉默,那點揮之不去的陰鬱就又迴到了他臉上。


    他忽地抓住謝蘊昭的手,唇邊還有笑,眼神卻藏著審視。


    “是了,阿昭的過去是什麽樣,我從未見過。”他說,“也同現在一般活潑可愛又狡猾虛偽,還是說與現在截然不同?”


    他這歎息般的話語、突然泛出的冷意,都可以概括為一句話:我疑心病又犯了,快來哄哄我。


    謝蘊昭眼睛一眨,卻是神色更正經,還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掌。


    “我也是經曆了很多事,才變成這樣的。以前我單純天真還性格衝動,多虧有師兄包容我、照顧我。”她露出深情而且充滿迴憶的眼神,“要不是有師兄在,我可能就隻剩狡猾虛偽,不剩活潑可愛了。”


    謝蘊昭自認演技十分一般。


    可素來機警的少魔君竟然信了。


    他猛地抓緊她的手腕,眼裏像有幽暗的火苗急促地跳動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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