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馬香車載著兩人,一路到了北邊的城主府。


    城主府實則是一座極為富麗的園林,其中重坐曲閣、華榱璧璫,風流奢靡難以言表。


    園子最中間是一座五層樓高的華美建築,這也是謝蘊昭進入十萬大山以來見到的最高的建築。


    無數燈火將樓閣輝映得宛若白晝,其通身氣勢,似在要人感歎:哪怕永夜又如何?住在這裏的人依舊能擁有一等一的富貴,和一等一的光明。


    引路的男人早已被其他宮娥打扮的麗人替代。她們手持團扇、步履款款,交替為謝蘊昭二人駕車,將他們引到中心樓閣前麵。


    謝蘊昭跳下雕飾精美的馬車,見樓門口守著兩名粉裙女子。她們梳著飛仙髻,手裏各持一把長長的扇子,笑顏如白玉生輝。


    “城主大人在樓上恭候兩位殿下已久。”她們齊聲道,“恭請兩位殿下上樓。”


    謝蘊昭抬起頭。


    落入她眼簾的是層層紅色的燈籠和金色的華光;每一隻燈籠都裝飾以珠寶,更不必提雕梁畫棟上閃耀的金銀裝飾。


    雖說是五層樓,但因為每一層的層高都很高,最頂上竟也有幾分手可摘星辰的味道。


    她背後車簾再動,卻是少魔君走了下來。


    他動作好像有點慢,也不知道坐在車上等什麽——謝蘊昭腦海中不期然地閃過這個想法。


    少魔君走到她身邊。他神色不知怎麽的有些不虞,輕輕巧巧地看一眼兩名粉裙麗人,再漫不經心地抬起頭。


    點點光輝同樣落在他身上,卻反而顯得他眼眸更加幽深,發色也更加清冷。


    “夫人在看什麽?”他問,卻又不等她迴答,隻淡淡道,“什麽派頭這麽大,還要叫我夫人一步步走上去不成?”


    說罷,他便攬住謝蘊昭,玄色衣袖一拂,便有層層雲氣憑空生出;長風托舉、扶搖直上,隻留裏麵兩名被吹得東倒西歪的女子,和車簾不安飛舞的馬車。


    謝蘊昭身處長風之巔,卻是並未感覺到什麽波動。她還有興趣觀察麵前的流光飛掠,卻不去看少魔君悄悄護住她的姿態。


    這份無動於衷讓少魔君擰了擰眉。他一時有些不快,可又覺得自己兩人分明是逢場作戲,他又何必不快?


    逢場作戲……


    一絲迷惘倏忽而逝,如經過湖麵的蜻蜓。


    當少魔君踏上頂樓邊緣的欄杆時,他讓自己放了手。


    然而,少魔君這番微妙的舉動……卻是半點都沒入謝蘊昭的眼。


    也或者,她固然注意到了,卻如少魔君所願,完全將之理解為“少魔君的逢場作戲”,因而不曾在意。


    她還打量著前方的場景。


    星月冷色在她身後,可眼前金碧輝煌的屋子卻處處暖色。燈光照亮樓閣,也照亮四周遍地的綾羅遍地,更有珍珠無數為這一幕景象增光添彩。


    但無論是什麽珍珠、綾羅,在中央那橫臥的美人麵前……恐怕都要黯然失色。


    若單論五官,她並不多麽完美;若看年齡,她也並非韶華。


    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穿著水紅紗衣、散著滿頭青絲,舒展肢體懶洋洋倚在暖玉做的臥榻上,眼神迷離地看過來,舔了舔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再對他們隨意地一笑——


    她就是“美”本身,是一個綺麗無邊的風月幻夢。


    “啊呀,真是心急的客人,就這麽失禮地闖上來了。”


    城主聲音低柔,略有沙啞。


    少魔君站在欄杆上,衣袍與長發都被夜風吹起。他既沒有踏前一步,更沒有涉足室內的意思,其疏離之意,與他麵上那一縷涼薄的微笑如出一轍。


    “眠花城城主,奉星。”他說,“我要你手上的‘十二月花令’。”


    十二月花令是什麽?謝蘊昭瞥了一眼少魔君,卻隻見他暗紅的眼睛覆蓋著一片虛假的暖色。


    她撇撇嘴,決定等會兒再逼問,現在就不拆台了。


    “果然是為十二月花令而來?”眠花城主似乎也並不意外。她吞下了葡萄,又不緊不慢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汁水,再伸出去,讓服侍她的侍女為她細細擦拭。


    “我的規矩麽……人人都是清楚的。”她用柔啞的嗓音笑說,“要取得十二月花令,就要用我滿意的事物來換。否則,就算殿下您能殺了我,也是找不到花令的。”


    少魔君早有準備。


    他伸出手,攤開的手掌上是一塊深藍的石頭。


    “上品沉金石。”他說。


    城主狹長而迷離的眼眸輕輕眯起,又輕輕睜開。


    “沉金石……能析出魔晶的好東西,遑論是上品。”她的聲音變得更懶洋洋,好像一隻困乏的貓,“可殿下,您看我這眠花城像是缺魔晶的模樣麽?”


    城主似乎一點不感興趣,但少魔君卻隻笑了笑。


    是有些嘲諷的笑。


    “沉金石能做的不光是析出魔晶吧?”他輕飄飄地說,“奉星,你停滯在歸真後階多年,孜孜以求突破而不得,難道就真不知道……你的問題出在識海?”


    “你那幹涸的識海,恐怕已經無法用魔晶來補充了吧?所以這些年來,你才暗中收集沉金石,因為隻有沉金石才能為你注入新的精神力。”


    此言一出,奉星的臉色就變了。


    她失卻了那迷離夢幻的從容,好像從至美的雲端跌落進了凡塵。她仍舊是美的,但這美已經是凡間世俗的美,不再無可挑剔。


    識海——魔族修煉精神力之所。而所謂的“精神力”本質上是願力。


    謝蘊昭之前就思索過:魔族修煉惡念,稱之為“魔氣”;修煉願力,稱之為“精神力”。


    修士要修煉,需要同時修煉靈力和神識;魔修要突破,也要具備充足的魔氣和精神力。由於十萬大山中多為惡念、少有願力,作為貨幣流通的魔晶就也成了魔修補充精神力的重要來源。


    但……假如有魔修很難再從魔晶中獲取精神力了呢?


    答案就是——沉金石。


    少魔君很清楚,這並非突然出現的問題,而是十萬大山的貴族們早已遭遇的困局。越是修為高的魔修,精神力就越強,卻也越難獲取;普通的魔晶根本無法滿足他們的精神力缺口。


    他清楚地記得,再過幾年,綠髓城會暴露這塊上品沉金石,並由此招致屠城之火。這塊沉金石被一眾城主掙來搶去,其中最執著的就是眠花城主奉星。後來他通過情報才知道,原來奉星早年修煉被敵人坑了一把,以至於精神力幹涸,是以比其他人更加渴求沉金石。


    但那是“將來”會發生的事。


    此時此刻,奉星坐在榻上,麵色陰晴不定,也難掩心中驚疑。


    不過到底是一城城主,她很快就恢複了從容之色。


    紅衣絕豔的城主重新靠在榻上,由得侍女喂了她一顆葡萄。


    “呀……嚇我一跳,這位殿下好手段。”她的目光重新迷離起來,“既然被你看穿了,我也就不掩飾了。的確,我很需要沉金石……我很需要精純的精神力。”


    “可是殿下,你手上的沉金石……應當不止這一塊吧?”


    城主微微一笑,又有點嫌棄地看了看少魔君手上的石頭:“這一塊怎麽和狗啃過似的?真是醜。”


    謝蘊昭:……


    對不起,還真就是狗啃過。


    少魔君神色不改:“隻這一塊。”


    奉星又一笑。她縹緲的目光原本瞧著少魔君,漸漸地……這一雙妙目便在謝蘊昭身上流連不去。有迷離的笑意在她豔麗的麵容上綻開,好似夜曇漸漸開放。


    “殿下莫要欺我。”她盯著謝蘊昭,聲音變得更喑啞,隱約流露出一絲垂涎,“雲英城的事我也有所耳聞。尊夫人也能隨手製造魔晶,還是上品魔晶,是也不是?”


    她用一種極度欣賞、極度迷戀的目光,深深地注視著謝蘊昭。


    “啊啊,也是讓人心動的美人。”她著迷地說,“不若殿下,就用尊夫人來換這十二月花令吧?”


    少魔君靜靜地聽著。


    他五指一握,收迴了沉金石。


    他站在夜空的冷與華光的暖之間,看著那位身居高位的城主,眼中蕩漾著格外寬容的光。


    任誰看著一個死人,都不會太過苛刻。


    奉星感覺到了。


    她的神情再度有了變化——一種驚怒於對方竟然敢這樣做的變化!


    風聲長鳴中,少魔君輕柔的聲音在狂暴的風中四下流傳。


    “奉星,你想死麽?”


    這位眠花城主猛然坐起!


    “你敢——!!”


    她原本美得驚心動魄的麵容忽而在驚怒中扭曲,更是變得如死人青白;殺機搶先一步在她身邊如荊棘刺出,頃刻間便朝少魔君與謝蘊昭襲來!


    威勢赫赫,迅疾如電——電。


    奉星的攻擊已經快到了極致。


    可是……若有人能在她出招之前,就預判到這瞬息間發出的攻擊呢?


    在這殺機初露時,少魔君就有了動作。


    但不是迎敵,也不是躲避。


    他雖然抬起了手,卻並未迎向敵人的攻擊,反而輕慢地點了點自己的下巴——一個經典的思考時的姿勢。


    殺意暴起之時,少魔君隻略側過頭,看著身邊的夫人,滿麵柔情:“阿寧,你養的狗最近吃得不太好吧?你瞧奉星城主如何?”


    一句話不緊不慢,遠比瞬息間的攻擊要長。


    但是,他完全有時間說完。


    因為就在第二個字剛剛吐出時,夜色已然從他背後蔓延開去。


    那是湧動的、濃鬱至極的魔氣,宛如直接從慘淡的夜空中滲出,才能無邊無際地洶湧而去。


    它們淹沒了敵人的攻擊,淹沒了綾羅綢緞,淹沒了珍珠……


    也淹沒了眠花城主和她身邊的侍女。


    眨眼之間,滿屋輝煌就成了滿目陰森。


    寂靜如夜,星月如墜。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仍好端端憑風而立、滿目柔情,其中的冷漠又像冰層下的暗流,悄然無聲地流動。


    謝蘊昭旁觀了這一切,現在才有閑心摸摸鼻子,暗中感歎:原來這就是被人爭搶的感覺?似乎也並不如何。


    “謝謝夫君,但阿拉斯減不吃人。”她嚴肅道,“而且,你還是快把人家無辜的侍女放出來吧。”


    “無辜?”少魔君長睫一眨,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登時失笑,“阿寧啊阿寧,十萬大山中的‘貴人’,可沒有一個是無辜的……不過,也罷。”


    他朝前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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