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像盤旋在湖麵的陰風,立即又卷起了他心底那一團躁動不安的陰暗情緒。


    他下意識屈起指尖,在她手腕處的血管附近遊移。


    她卻像隻懵懂無知的幼獸,還毫無警惕心地左顧右盼。


    少魔君暗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不是動手的時候。


    “阿寧怕是太高看魔域了……綠髓城這樣的情形,才是十萬大山中最隨處可見的。”想要掩飾什麽的時候,他就會露出一點微笑;笑意可以粉飾一切,連殺機也能巧妙地包裹為甜蜜的笑意。


    “有修為、有頭腦的魔修,都會湧去雲英城這樣的大城市,要麽參軍,要麽貴族和強者的招攬。普通的魔族則隻能依靠自己的雙手。”


    他說:“有的會困守於貧瘠的土地,寄望於收獲幾粒幹癟的糧食。有的則會尋找並販賣軍隊、貴族需要的產品,比如綠髓礦石。”


    “綠髓礦?”謝蘊昭問,“綠髓城就是……”


    “對,這座山裏生長有一處綠髓礦。”


    在師兄的講解下,謝蘊昭漸漸明白了綠髓城的情況。


    綠髓礦是一種較為常見的礦石,廣泛用於鍛造兵器、鎧甲,城主等貴族修建府邸、宮殿,也常常要用到這種礦石。


    因此,就有人以挖掘和加工綠髓礦為生。


    這座山原先隻有幾戶貧困的山民,後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裏,挖掘綠髓礦,並定居在此。隨著時間流逝,綠髓城才漸漸擴展到現在的規模。


    但即便有礦產傍身,這座城市的居民依舊貧困,甚至無法得到正式的“城市”認證,也沒有分得一個城主進行管理和建設。


    因為軍方、貴族等人收購綠髓礦石的價格實在太便宜了,隻勉強足夠眾人果腹。


    謝蘊昭本能地感到反感,皺眉問:“那為什麽他們不去做別的營生?”


    少魔君撲哧一笑。


    當人們聽到什麽荒謬的、顯然違背常識的事情時,他們就會忍不住發出這樣的笑聲。


    “所以我說,阿寧太高看魔域了。”他說,“十萬大山與人類的世界截然不同。這裏沒有陽光,更沒有四季繁盛的作物和家畜。到處都差不多貧瘠,也沒有多餘的貨物,道路都十分崎嶇,能做什麽?除了修煉,剩下的都是掙紮求生。”


    謝蘊昭沉默了。


    她從未體驗過這樣的貧瘠。無論是地球還是這個世界,她雖然也經曆過艱難的時光,卻總是不需要太為吃飯發愁的。


    的確……十萬大山中沒有陽光。這裏生存的也不僅僅是修煉惡念的魔修,更多的還是實力微薄、需要吃飯的普通魔族。他們是怎麽活下去的?她竟然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突然,她心中閃過一絲明悟。


    謝蘊昭看向師兄,眼睛微亮:“夫君,難道你要做的事就與此有關?”


    他看著她,挑了挑眉,似有疑惑。


    謝蘊昭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心中不由雀躍起來。她笑眯眯道:“我懂了,夫君是不是眼見民生艱難,又瞧得高位者不謀其職,反而壓榨百姓,所以決定挺身而出,參加傳承之戰,取得魔君之位,然後掀起一場改革,讓所有人都過上共產主……不是,過上好日子?”


    沒錯,肯定是這樣!她就說師兄為什麽突然要參加傳承之戰,還收服了看著很得力的手下,原來是誌向高遠!


    她這一串話說出來,卻叫少魔君麵色愈發古怪。


    最後,他忽然大笑起來。


    “……阿寧果真是話本看得太多。”他笑夠了,便來捏了捏她的臉,動作頗有些輕佻。這位少魔君帶著笑,眼神卻閃著冷漠的、嘲諷的光芒。


    他慢悠悠問:“普通人過得如何,與我何幹?”


    “魔族過得如何,又與我何幹?”他輕笑一聲,“阿寧,莫要將我想得太好……否則我恐怕,你會受到驚嚇。”


    最後一句,他是貼在她耳邊說的。


    謝蘊昭默然片刻,這才感歎一聲:“夫君,你真是越來越變態了。”


    “……變態是何意?”


    “誇你英俊瀟灑聰慧絕頂。”謝蘊昭嚴肅道,“真的,你真是變態極了。”


    少魔君心中皺了皺眉,暗忖:這倒不像什麽好話。


    兩人繼續朝前走。


    既然綠髓城很窮,綠髓礦也不是什麽絕世珍寶,師兄來這裏又是為了什麽?


    帶著這個疑問,謝蘊昭跟著他一直走到了城市的最高處。說是最高處,其實也不過是一處較為平整的崖台,上頭修了座三層的屋子,看著要像樣子許多。


    這大概就是綠髓城的豪華建築了。


    陸昂已經帶著雙角犀牛去另一處休息,為了明天的趕路恢複體力。


    現在,山上就隻有謝蘊昭與少魔君站在人家的家門口。


    少魔君也不去叩門,隻站在門外。月光沉去了青山背後,黯淡的光暈裏,他銀白的長發好似在發光。


    半晌,寂靜的崖台上想起了窸窣的響聲——門開了,有人謹慎地探出了頭。


    一名滿臉皺紋的中年男子推開了大門,走出來,跪倒在地,深深叩頭。


    他背後還跟著幾個老老少少,似是他的家人,也與他一同叩首。


    “見過殿下。”


    他們畏懼的聲音在夜色中起伏,像幹枯的麥稈被風撥弄,發出不安的聲響。


    少魔君不說話。


    安靜總是能帶來最大的壓力。


    謝蘊昭分明看見,他們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她左右看看,清清嗓子:“哎呀,你們怎麽知道他是殿下?他腦門上也沒寫字嘛,還是說你們認識他?”


    她一開口,少魔君便涼涼瞥來一眼,卻也並未阻止。


    對麵的人顯然摸不清情況。為首的中年人謹慎地抬頭,飛快地看了一眼,連忙又將目光壓下去,道:“殿下銀發如月,必然是血脈純正、力量深厚的大人,我等萬萬沒有這個榮幸結識。”


    少魔君一笑,聲音很涼。涼得讓中年男人額頭“唰”地出了一堆冷汗。


    他悠悠道:“你是城主?”


    “不、不敢,小的並未經過陛下冊封……”


    “但你是這裏實際的頭領。”少魔君打斷他,“你住在這裏,視野遼闊。我進城並未掩飾,你應當立即有所察覺。為何不來迎接?”


    “小,小的……”


    “你對魔君有什麽不滿?”


    “小的絕無此意!殿下請……”


    “還是說,”少魔君勾起唇角,眼中血色濃鬱近似夜色,“你有什麽東西想隱瞞不報?”


    中年男人冷汗涔涔。


    按照魔族的規矩,十萬大山中的一切珍寶都屬於魔君。普通人可以依靠綠髓礦等物資謀生,但這是魔君的一種“恩賜”;誰若發現了不同尋常的珍寶,必須往上敬獻。


    雖說獻給城主之後,這珍寶究竟能不能到魔君陛下手中還是兩說……可,規矩畢竟是規矩。


    謝蘊昭見中年魔族汗滴不斷,其家眷也瑟瑟發抖、幾近昏闕,便知道少魔君所言非虛。


    發現珍寶必須孝敬,不得私有……這是什麽破規矩。謝蘊昭憋住了沒吭聲,卻覺得魔族的統治者實在霸道。她暗想:看來無論在哪兒,底層百姓都是被壓榨的對象。像這些普通魔族,他們連生存都困難,更不消說去人類的地盤燒殺搶掠,她厭憎的對象實在不必包括這些人。


    她對魔族的惡感,隱約集中在了魔族修士和統治者身上。


    她在一旁沉思,少魔君卻已經施壓足夠,施施然道:“將東西交予我,我便為你掩下此事。”


    此言一出,中年魔族猛地鬆了一口氣。他自覺死裏逃生,雖然一想到那寶物,心中仍是不舍,卻更多了一絲慶幸:好歹是抱住了自己和家人的命。


    要知道,像他們這樣沒有經過魔君承認的“城主”、“城市”,一旦惹得哪位大人不快,就算被殺個幹淨,也沒人會多說一句。


    他戰戰兢兢爬起來,又用眼神示意家眷退後,自己一個人上前,顫聲道:“二位殿下……請隨我來。”


    他並不知道謝蘊昭的身份,幹脆都用了敬稱。


    少魔君懶懶道:“怎麽,那東西不在你這兒?”


    簡單的一句問話,嚇得人家又是一個激靈。男人忙道:“殿、殿下,那東西拿不出來,一直好好地放在礦洞深處,並非我有意……”


    “好了。”少魔君懶得聽他結巴,揮揮手,神情漠然中帶著點不耐,“帶我們去。”


    謝蘊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中年男人一眼,說:“別抖啦,我這位夫君是個外冷內熱的好魔,就算找不到東西,他也不會殺你的。”


    男人一愣,將信將疑,卻又不敢表露情緒,不得不低下頭。


    少魔君卻哼一聲,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阿寧又知道了?我在阿寧心中竟是這般的好人,著實叫我……感到惡心。”


    “我當然了解夫君。”謝蘊昭情真意切、發自肺腑地說,“誰讓夫君是個真正的……大變態呢。”


    少魔君:……


    他還是覺得這不是什麽好話。


    不過……算了。


    ……


    綠髓礦在城市的背麵,也就是需要穿過彎曲的山路,走到山的另一側。


    少魔君方才上山不嫌路長,這會兒倒是嫌麻煩起來,袖子一甩,就帶著謝蘊昭和綠髓城城主到了山的背麵。


    十萬大山植被不豐,稀疏的草木大多呈現出鐵鏽般的灰黑,或者死人臉似的灰白色。這裏也不例外。


    翻過山,謝蘊昭才發現此處別有玄機:他們上來的那一麵山勢平緩、草木生長,這一麵卻陡然化為懸崖絕壁,寸草不生。


    突兀的陡峭,就像是誰用一把劍將山劈成了兩半似的。


    在光禿禿的崖壁上,鑿有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窟窿;有的窟窿中隱約有暗綠色的幽光。那裏麵就是礻果露的綠髓礦體。


    中年男人憑空懸在空中,四肢僵硬。他指著某個洞窟,聲音抖得更厲害,幹澀道:“殿、殿下,就是那裏……”


    雲氣相送、長風相接,少魔君帶著人飄然而落,順手丟開了城主。


    他抬腿朝前,銀發飄逸如一道飛起的雲影。


    “且在這裏等著。”他隨口道,“若你說得不對,我就將你從這兒扔下去。”


    嚇得男人抓緊洞口突出的石頭,又看了一眼下方的萬丈深淵,隻敢連連點頭。他身上隻有相當於辟穀境初階的修為,平時來這裏采礦,都要帶夠繩索、鑿子,即便如此也有失足的風險,何況雙手空空地給丟在這兒?


    謝蘊昭看了看男人瑟縮的模樣,提步追上師兄。


    “你嚇他做什麽?”她譴責道,“你這個變態!”


    少魔君步伐一頓。


    他若有所思:“阿寧,‘變態’果然是個罵人的詞,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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