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微微笑著,溫柔而鄭重道:“師妹,你要記得,我隨時會為你拔劍。”


    白衣翠冠、俊麗溫潤的劍修,仿佛永遠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眼中又有雪色與夜色的寒涼。


    現在,他眼中的寒涼更濃了許多,像怒火凍成了冰,撒作漫天冰雪。她卻能透過冰雪看見他的靈魂,和他靈魂深處的赤誠與眷戀。


    他一直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你若要戰,我便戰;你若要離開,天涯海角我都帶你走。”


    他看向天空,眉心朱砂殷紅欲滴;星月映在他眼裏,流轉出暗紅光暈。


    衛枕流看著空中的北鬥掌門,他的師叔,也是事實上傳授他劍法的師父,和天外執棋的那隻手。


    他也看向對麵的謝九。


    “便是血流成河,又有何不可?”他微笑道。


    夜空下,北鬥掌門輕輕眯了眯眼。


    謝蘊昭眨了一下眼。


    像有人在她心中點燃了火。火光亮起、冰雪融化,她才驚覺自己剛才其實覺得十分寒冷。


    “師兄……”


    她隻說了這一個詞,清豔冷冽的眉眼也隻柔軟了這一瞬。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旋即便高舉長劍。


    “日月劍法第三式——”


    她不要大義所在,不要人心所向。


    不要大善,不要容後再議。


    不要當什麽孤膽英雄,也不要當什麽北鬥新秀、未來領袖。


    她隻要當最初的謝長樂,要當她死去的親人的乖囡囡,要對得起那座南方小城裏每一絲氤氳的水汽、每一個飛上天的風箏、每一碗外祖父母端給她的櫻桃酥酪。


    哪怕一萬個人裏,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都蒙住眼睛,說這是誤會,剩下一個人堅持說你沒有證據。


    她隻要自己知道誰是誰非,便會一往無前。


    哪怕身後的退路全部葬送,她也不會忘記自己的初心。


    ——她是為了什麽,才踏上修仙路的啊!


    “——不意世渾濁,孤光耀太空!”


    這是神遊境的日月劍法。


    是用玄器劃出的孤光。


    空中的龍女一手抓住五火七禽扇,一手托住蓮花寶瓶。


    朵朵靈火亮起,根根金羽展開;五火七禽扇亮出所有攻勢,更將謝蘊昭的攻擊放大到了極致。


    夜空之下的北鬥掌門歎了一口氣。他把玩著鎮星印,苦惱道:“這可不太好啊。沒憑沒據的,不是平白給人攻擊我們仙道盟的借口麽?”


    他大袖一拂,就要出手。


    卻有龍淵劍吟嘯而來,封鎖了他的攻擊。


    衛枕流踏雲而來,眉心朱砂血光流轉,似乎隨時會化為蔓延的花紋。


    “師妹想手刃仇敵,我隻能尊重她的願望。”他彬彬有禮地說,“我不幹涉她,掌門師叔也請勿打擾。還有諸位道友……”


    他微微一笑,容色清朗、溫雅俊美。


    但這一笑間,剛才被掌門召來的濃雲黑霧忽而散去,隻留漫天星輝。


    一念動而風雲換……


    其餘修士悚然一驚:“玄德境?!”


    衛枕流隻笑道:“還請諸位觀戰。”


    ……


    沈佛心已然退往一邊。他低眉看著手裏的透明佛珠;每一顆都折射出龍女的麵容,還有長劍火紅的流光。


    謝蘊昭隻看著謝九。


    大片靈火燃成火海。


    謝九在她攻擊的中央。


    也在靈火的中央。


    徒妄劍出,太極圖轉。


    他在黑與白之間看著謝蘊昭,忽然說:“當年我本想將你接到平京來。”


    劍光無邊,孤冷決然。


    他接下一劍,繼續說:“我著人告訴你外祖父,你並非他們親生血脈。世家從來看重血脈,我本以為他自此會冷落你,我便能讓人帶你走。”


    金蓮搖曳,灑下滴滴露水;露水化為殺意,道道毫不留情。


    謝九說:“後來我請他入京,直言想讓你住在平京。能養在平京謝膝下,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之事。按理,他也不該拒絕。”


    謝蘊昭說:“可外祖父拒絕了。”


    “他拒絕了。他乘坐馬車離開了平京,想早日迴到泰州。”謝九有紋絲不動的平靜,眼中的澄淨月色也像凍結不變,“妙然知道我所求,便‘安排’了他的意外身死。”


    “你想說什麽,說你果真不知情?”謝蘊昭按下劍光。


    謝九抿了抿唇,一時沒有迴答。


    謝蘊昭忽然懂了。她說:“你沒有讓謝懷去做什麽,但你知道他的性格必然會那麽做。你沒有阻止,而是選擇袖手旁觀。就像這半年裏你也對平京中的事袖手旁觀一樣。”


    謝九仍然沒有說話。


    她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光芒在她劍尖匯聚;如日,如月,如星。


    謝九閉上眼。


    “如果我沒有放任……”他的聲音中漂浮著一點不易察覺的迷茫,“你會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他睜眼看來,說:“風車。”


    “萬裏河山連經緯,百丈紅塵皆棋局,不是麽?”謝蘊昭一聲冷笑,“你以天下為棋局,為何不自己算,還偏要來問我?”


    他說:“我能算天下,但我算不了你。”


    “我不能殺你,也算不了你。”他麵無表情,“這是我欠你的。”


    “那正好,用命來還吧。”


    光芒再放。


    ……


    平京城郊。


    荀自在倚靠在一截快要枯死的樹幹上。


    白沙劍倒在他手邊。


    一個血洞赫然出現在他胸口。


    “嘶……痛死了。衛師弟下手真是狠。”他嘀咕著,捂著傷,齜牙咧嘴地站起來。


    佘小川在一邊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荀師叔,你沒死啊?”她帶著哭腔,“你昏迷了好久。”


    荀自在愣了愣。他好像並未發覺佘小川的存在,直到她開口,他才遲鈍地迴頭。


    “你怎麽……”他有些茫然,“師門應該已經來人了,柯師弟也在其中,你怎麽不跟他走?”


    佘小川瞪大眼:“荀師叔你生死不知地躺在這兒,我怎麽能丟下你不管?”


    “……等等,等等。”荀自在拍拍腦袋,蹲下去,指著自己的鼻尖,“我是壞人啊。你瞧,我在平京城郊主持陣法,幫助謝九他們一起蒙蔽時間。而且,我還阻攔了謝師妹的飛書傳信。最後,我攔著衛師弟不讓他去救謝師妹。”


    “啊,是這樣嗎?”佘小川愣住,驚唿道,“原來荀師叔你是故意的!太壞了!”


    荀自在長須一口氣,嚴肅點頭,很真摯、很誠懇地說:“對,沒錯。你仔細看看,我滿臉都寫著‘壞’。”


    佘小川瞪著眼睛努力看了半天。


    “……沒有啊,哪有‘壞’字。”她悶悶說,“荀師叔不要騙人了,你肯定有苦衷。”


    荀自在正好站起來,差點沒一個踉蹌跌倒。


    “你為什麽這麽說?”他有些哭笑不得。


    佘小川噎了半天,最後堅定道:“直覺!我是妖族,我的直覺很準!”


    “……”


    荀自在可以跟別人辯論上七天七夜,可麵對“直覺”一詞,他也沒話可說。


    他隻能搖搖頭:“你好好在這兒待著,我要進城了。”


    “我也去!”佘小川跳起來,雙手抓住他的衣擺,“這下師門前輩都在平京城裏,城裏不危險了,我也要去!”


    荀自在頭痛。他試圖甩開小姑娘,無果。


    “很危險的。”


    佘小川卻犯了倔:“要是我被丟在這兒,遇到危險出了事,就全都是荀師叔的錯。”


    荀自在:……


    “怕了你了。”他仔細想了想,“那你跟著來吧。不過我叫你離得遠點,你就必須離遠一點。”


    “好。”佘小川乖乖點頭。


    他們走在無人的京郊,朝那座龐然大物一般的城市走去。


    “荀師叔,你心髒被戳了個洞,為什麽還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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