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昭握緊雙手。


    她說:“我不懂得郭真人的道理。在我眼中,生命的重量是相等的,凡人和修士誰也不比誰更珍貴。而我……我看重的人,又比不被我看重的人的命更珍貴一些。”


    “看重嗎……是啊,那都是跟隨我許多年的弟子,就像我的孩子……”


    郭衍微微下垂的臉頰肉猛烈地抽搐了幾下,有一瞬間他牙關緊咬,但當他再次睜開眼,這張滄桑的麵容上就隻剩下了堅定。


    郭衍緩聲說:“我沒有想到他們全都會死在大陣手中。但是——是的,在我決定幫助沈佛心、揭發謝家的罪行時,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不管是我自己的道心、修為、性命,還是……沉香閣的弟子。”


    謝蘊昭坐在椅子上,抱著達達,腳邊是緊貼著她的阿拉斯減。


    天氣很熱,即便暮色降臨也還是很熱。兩隻毛茸茸的體溫也很熱。


    但就在這一片微醺的炎熱之中,她看著老人那堅定、迸射出理想光輝的眼睛,心中卻產生出一股涼氣。


    她輕聲問:“那些弟子們也知道這件事嗎?”


    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可能會為了蝴蝶玉簡而死?


    郭衍說:“有兩個人知道,他們也同意我的做法。”


    “那就是說,其他人不知道了。”謝蘊昭低聲說。


    郭衍隻說:“他們都是好孩子。”


    “是好孩子,所以一定會理解真人的做法嗎?”她問。


    郭衍淡淡道:“不然如何?”


    謝蘊昭抿唇:“大可以先叫弟子們出城。”


    “沉香閣是平京第一大香鋪,也是官府、世家當中眾所周知的北鬥分部,若眾多修士全都退去,必然引起謝家警覺。”郭衍說,“我沒有辦法。”


    謝蘊昭心裏那股涼氣越來越盛。


    她不再說話,隻站起身:“沈佛心在哪兒?”


    郭衍不得不微微仰頭,才能和她對視。這麽看去,他好像又成了個佝僂的、平凡的老人,慈眉善目、平和慈藹,還會語重心長地說:“謝師侄,如果我告訴你這件事,你也許就再也脫身不了。沉香閣弟子的昨日,也許就是你的明日。”


    “無妨。”


    郭衍還在勸:“你既然有辦法進出平京,不如先迴師門……”


    “無妨。事已至此,我若再退,道心必然破碎。”謝蘊昭冷笑一下,“真人隻管說。就算我不幸身死……死就死了。別人死得,我死不得?沒有這個道理。”


    郭衍就點點頭。


    暮色漸漸占據了天空,晚風裹挾著暑氣,在牆裏牆外飛來飛去。外頭有收工迴家的人大聲說笑,有飯菜的香氣與唿喊“迴家吃飯”的聲音,有人發牢騷“這一天天的怎麽感覺越來越長,過得真累”……


    這些聲音蓋過了小院中的低語,唯有石榴樹沉默斂眉,傾聽著樹下的談話。


    ……


    趕在宵禁開始之前,小院的門被再一次推開。


    趙冰嬋謹慎地探頭看了看,像在觀察他們的秘密是否已經交流完畢。


    謝蘊昭對她一笑,招招手,後者才放心地舒一口氣,帶著小丫鬟和走進院子中。


    謝蘊昭掃了一眼她們身後,奇怪道:“趙勇呢?”


    趙勇是趙冰嬋的護衛,對她忠心耿耿,一路千裏迢迢護送她從交州來了平京,再危險的時刻也不曾拋棄主家。剛才他和趙冰嬋兩人一同出門,現在卻不見了身影。


    她一說,趙冰嬋就忍俊不禁:“隔壁巷的廖寡婦瞧上他了,三天兩頭纏著他說話。趙勇剛剛被她捉住,一時脫不了身。”


    謝蘊昭也撲哧一笑,笑過後又歎了口氣,鄭重說:“抱歉,女郎。”


    趙冰嬋不解:“雲留?”


    她說:“明明這是女郎租的房子,卻因為我和郭先生而讓你們束手束腳。”


    趙冰嬋才恍然,卻更是笑起來。


    “若非雲留,我們早在荒郊野外丟了性命,哪裏還能來租房子?”她笑吟吟道,“好啦,別說這些客氣話。我們趁晚市關閉之前,還帶了些零嘴迴來,達達和減減不是很愛吃糖霜山楂?”


    冬槿抱著一大堆零食,歡快地跑過來,叫了一聲“許小郎”後,就興奮地和阿拉斯減、達達湊在一起。她一個小姑娘和兩小隻頭碰頭,親親熱熱得很。


    趙冰嬋又問:“雲留,你今夜要迴書院麽?若不迴,我就叫冬槿去給你鋪床。”


    “不必了,我還要出去。”謝蘊昭說。


    趙冰嬋點點頭,就走進屋中去收拾自己的滿頭大汗。冬槿也跟上去,還轉身和達達他們揮手。


    院中再次恢複了安靜。


    謝蘊昭扭頭看向郭衍。


    老人沉默飲酒,現在放下酒碗,平靜地說:“我不會傷害凡人。”


    謝蘊昭認真問:“真人可敢以道心起誓?”


    郭衍自嘲:“老夫還有道心?早在弟子們身死之時,我的道心就已然破碎。”


    “這正是我想問的。真人的道心果真破碎了嗎?”謝蘊昭淡淡道,“真人說了一次謊,就要做好再不被人信任的準備。因此還是請真人再發一次道心誓的好。”


    郭衍瞧她一眼,忽然笑了:“好,好。馮師兄教了個好徒兒,天資好,心性也好……若是能再多些自保之心,就更好了。”


    他仿佛自言自語般說完最後一句,便一口氣發誓:“我郭衍以道心立誓,絕不傷害趙冰嬋、冬槿、趙勇三人。”


    謝蘊昭點點頭:“這便好。那麽,我就走了。阿拉斯減,達達,你們保護好女郎他們。”


    ——噶!


    ——歐嗚!


    兩小隻急得原地亂跳,仰頭眼巴巴地看著她,意思是:這次又不可以跟著你一起嗎?


    謝蘊昭歉然道:“抱歉,但我分身乏術,隻能請你們保護趙家三人。”


    鴨子和狗對視一眼,又看看屋子——那裏有對他們很好的趙家人。最後他們重重點頭:好吧,下一次你一定要帶上我們。


    “成交。”


    謝蘊昭挨著和他們碰碰爪子或鴨蹼。


    她最後看了一眼屋中,整個人的身影便悄無聲息消失在石榴樹投下的陰影之中。


    片刻後,趙冰嬋換了身衣服,擦著半幹的頭發走出來:“雲留……啊,已經走了麽?”


    院子裏的郭先生也已經端起銅盆,往灰撲撲的地麵灑水,順便澆灌院子裏的花花草草。


    正是這時,院子門被再一次匆匆推開。


    身形高大的趙勇奔進來,迴頭看看外麵,急急忙忙關上門,方才長出一口氣,嘟噥說:“平京的婦人熱情得太過分了。”


    這句憨憨的抱怨惹得趙冰嬋和冬槿又笑起來。


    冬槿眼尖,瞥見趙勇懷裏抱了個什麽東西,當即來了勁:“勇叔!你抱著什麽,廖寡婦送你的禮物麽?”


    “去,小丫頭懂什麽。”趙勇銅鈴樣的眼睛一瞪,甕聲甕氣道,“這是我專門請迴來的道君像。七天前就訂好了,今天是個黃道吉日,才按算好的時間帶迴來。”


    “道君像?”


    趙家兩人好奇地湊上去,仔細端詳:一個大袖飄飄的中年道人雙目微闔,神態悲憫出塵,栩栩如生,令人望之生敬。


    “為什麽要請道君像?”趙冰嬋不解。


    冬槿說:“女郎忘了麽,從前在家中,老爺和夫人也是常拜道君像的。”


    “正是。”趙勇說,“我在平京中打聽過,發現這裏家家戶戶都拜道君像。不論靈不靈,反正求個心安。平京城這麽繁華,興許就是道君保佑呢?”


    冬槿有些不信,或者又是有些不服氣;這些八卦逸聞向來是她最先知道的。她問:“我常和小丫他們一起玩,怎麽沒聽說?”


    趙勇說:“你當然不知道。平京城裏的奇怪習慣,拜道君像不能和人說,要不是廖寡婦說……”


    “哦——”另兩人異口同聲,打趣促狹,“廖——寡——婦——呀——”


    趙勇臉一紅,掛不住麵子,搪塞道:“女郎,還要趕緊請道君歸位,不然就耽誤吉時,之後再拜也不靈了。”


    這麽一說,另兩人也不由鄭重起來,連忙著手布置桌案,畢恭畢敬將道君像請了上去,又擺上瓜果、香爐,最後虔誠一拜。


    不知道何時起,在小院中灑水的郭衍停下動作。他站在院牆下,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幕。


    鴨子和狗渾然不知地在空地上追逐打鬧,對道君像沒有半點興趣。


    無月的夜空中,群星閃爍著光輝。


    很少有人知道,這千萬璀璨的星光早在被人們看見之前,就已然注定必將大放光芒。


    絲絲縷縷的星光垂下。它們灑在街道上,灑在屋簷上,灑在花木的影子裏,也灑在飛馳的巡夜士兵的刀刃上。


    星光掩蓋了其他幽微的光芒。


    在聽不見的祈願聲中,無形的力量不斷匯聚,最後流入了地底的大陣之中。


    *


    謝蘊昭跳進了井裏。


    蒼梧書院中的鏡湖與地下水相連,但平京城裏與地下水相連的不止是鏡湖。


    還有水井。


    冰涼的水流滑過她的皮膚。她在水中唿吸,往更深的地方潛去。


    郭衍的話迴蕩在她腦海中:“謝師侄,當你在平京城的地底遁行時,不曾感受到什麽異樣麽?”


    異樣……


    有。


    她曾隱約聽到了一絲奇妙的聲音。


    那是一閃而逝的異樣。她當時著急迴城,沒有細探。


    此刻,謝蘊昭沉在水中,靜心凝神,按照郭衍的說法,緩慢地掐出了九個法訣。


    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


    光芒在她眼前亮起一瞬;空間忽然裂開一絲罅隙。


    一股沛然巨力從罅隙中傳來,一把攥住她,用力往裏一拉。


    謝蘊昭本能地抬手擋了一瞬,但轉眼,那拉拽她的力量就已經消失。


    當她放下手臂時,四周已經沒有了冰涼的地下水,也沒有了沉寂的黑暗。


    四周是冰藍色的,就像無數淡藍色的冰塊砌成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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