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為什麽……蝴蝶玉簡裏明明說,移植靈根不會如此痛苦……”


    妖仆跪在他身邊,輕聲說:“我問過王大人。王大人有言,少爺心性不佳,承受靈根必要忍受刻骨之痛。”


    “嗬嗬嗬……心性不佳……難道王玄那野種,心性就佳嗎?!他不過就是不願讓我出頭,他就是偏心那野種!若非我母百般懇求,他怎麽可能幫我移植靈根?嗬嗬嗬……”


    妖仆低下頭:“王玄是天生靈根。”


    王留冷笑半天,被痛得說不出話。他一把抓住妖仆的小臂,低聲吼道:“去……買麻沸散迴來!與其生受這痛苦,還不如睡過去!”


    妖仆應下,消失在黑暗中。


    同樣地……帶著一身沉沉的香氣。


    第85章 追蹤


    這是謝蘊昭兩人探索上西京失敗的第二天。


    也是錢恆一家死去的第四天。


    蒼梧書院已然恢複了平靜, 隻有經過原先錢恆的座位時,有人會忍不住歎息一聲。


    也有很多漠不關心的人,甚至還背後嘲笑一兩句:下京區的環境就是太差, 中京區和上京區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窮人命賤。”紈絝子弟之一如是說道, 得意洋洋。


    這一句說完, 下一刻他就腳底一滑,栽進了湖中成了個落湯雞。


    謝蘊昭靠在樹幹背後的陰影中, 丟了石塊, 顧自走開了。


    晴雪苑中有一麵湖, 名為“鏡湖”,取水清如鏡、光可鑒人之意。


    上午刮了大風, 到了午後卻雲破日出, 萬裏無雲。氣溫陡然迴升, 人人都脫下了厚實的罩袍,滿目又是飄逸的夏衫。


    鏡湖波光動人。


    謝蘊昭沿著湖邊行走, 想著今晚去上西京的事。王離實在礙事, 不如直接把他打暈得了?嗯,這方法不錯。


    “雲留。”


    謝蘊昭停下腳步,見沈越站在樹蔭下, 對她招手。


    十七八的少年郎堪堪辟穀境初階,風采俊秀,雙目湛然有光,誰見了都要誇一聲“沈家麒麟兒”。


    謝蘊昭走過去, 懶懶道:“你也吃完午飯出來散步哩?”


    沈越一聽,卻露出一分不好意思:“我特意來尋你。”


    “尋我?”


    “無意冒犯, 但我想問問,”沈越拉著她走到樹蔭更深處, 低聲問,“你和王十一郎是否生出了矛盾?”


    謝蘊昭挑起了眉毛,神情一瞬間似笑非笑。


    “你怎麽這麽問?”她拖長了聲音,因而更顯得懶洋洋起來,像夏日裏一隻曬太陽而懶得動彈的貓,“他總不能找你告狀了哩?”


    沈越更不好意思起來:“卻是我自己多事。方才我在晴雪苑,見王十一郎抱著兩個食盒站在門口,似是久等你不到,形單影落頗為可憐,便問了幾句……”


    謝蘊昭毫不客氣地說:“是哩,你這人就是太老好人了,還是個犬係。”總是親切地想要幫助別人的犬係少年。


    犬係少年無辜睜眼:“犬……係?是何意?”


    “誇你是多事的老好人哩。”


    沈越便笑起來,眼睛比無雲的藍天更晴朗:“王十一郎是真心將雲留當友人。若沒什麽大的不和,便找個時間和好吧。”


    謝蘊昭心想,和好個鬼,本來就隻是鄰居兼普通同學,難不成還能好到哪裏去?但她旋即心思一動,轉而問道:“沈越,你和王十一郎很熟嘛?”


    “唔,也說不上熟……他是王氏子弟,關係上卻有些遠,好像一個人住在中京區,獨來獨往的。過去每年我們也就碰麵一兩次。”沈越迴憶道。


    “他一直都是盲人?”


    “他應當是自幼眼盲,每迴都蒙著眼。”沈越遲疑片刻,思路拐了個彎,令他神色微肅,“雲留,莫非你瞧不上王十一郎是個盲人,不願與他交好?”


    “什麽?我還敢瞧不上他?不敢不敢。你們世家就算是個殺人犯,全平京都會覺得他比我一個庶民高貴。”謝蘊昭撇嘴,用土味腔調陰陽怪氣,“如果我嫌棄他,一定是因為他實在太會給人找麻煩哩。”


    沈越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旋即又釋然而笑:“這便好。君子以德會友,王十一郎雖雙目有疾,卻能做到不以己悲,言談舉止頗具名士風範,得友如此,可稱幸事。”


    幸事個啥,幸運在背著他到處跑嗎?


    “我們隻是鄰居和同窗哩。”謝蘊昭敷衍了事地揮揮手,“好了,既然沒事,我就走哩。”


    她邁步前行,沈越卻鍥而不舍,跟在她身邊:“我瞧王十一郎一直在等雲留。”


    “你要是這麽喜歡他,就自己去跟他吃飯嘛。”


    “王十一郎等的,隻有雲留一人。”


    沈越孜孜不倦。


    分明王離對他從來目不斜視(雖然他也沒有目可以斜視),這名沈家麒麟兒卻不知道腦補了什麽,一廂情願地認定這就是名士風範,是特立獨行、放浪形骸、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高潔傲岸。


    大概這就是古代中二少年的追星吧。


    “雲留……”


    “好哩,我去看看總行了吧。”謝蘊昭頭痛地停下來,揉了揉太陽穴,“沈越,你真的叫沈越,不叫沈唐僧,或者沈玄奘?”


    少年一臉無辜:“我尚未及冠,無字。王十一郎……”


    眼瞧他又要開始碎碎念,謝蘊昭腳底抹油,說溜就溜。


    “我走哩我走哩!”


    留下沈氏少年一臉欣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和被夏日照得清晰的塵埃,已經開始幻想若幹年後,史冊將書寫傳記,其中就會記載佳話,寫大修士沈越少年時期的趣事,其中就包括促成兩名友人重歸於好,鑄就一段天下傳唱、堪比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友情佳話……


    這且不提。


    謝蘊昭拐了個彎,將波光粼粼的鏡湖拋在身後。晴雪苑裏湖水雖靜,卻是活水,據說地下一直會通到城外流過的沉璧江。


    和沈越說的不同,王離的院門口沒有人。半圓形的石洞中嵌了兩麵暗紅的木門,幽綠的常青藤從牆頭垂掛下來,帶了幾分幽靜和野趣。


    謝蘊昭迴了自己的院子,本想直接進屋。


    青瓦白牆的另一邊,卻傳來淙淙的琴音。仔細聽來,正是《高山流水》。


    謝蘊昭站了一會兒。


    終究又拐了個彎,爬上了牆。


    青瓦被夏日烈陽曬得發燙。她坐在牆頭,並不急著下去,就那麽坐著。


    灼熱的空氣四下集結,高大的梨樹枝繁葉茂。當風從樹蔭中吹來時,才會帶來些許涼爽。


    樹蔭下的棋盤擺著她看不懂的棋局,上頭落了幾片樹葉。若這是荒郊野外,說不得就是爛柯人的一段如夢仙緣。


    白綢蒙眼的青年坐在長廊下,身姿端正,麵前放了一張烏黑的琴。七根銀弦在他指下振動,發出潺湲如水的低吟;空氣裏多了流水,也就更多了一絲清涼靜謐的意境。


    她坐在牆頭看,他顧自彈著琴。


    誰都沒有說話,除了幾聲飛鳥的鳴叫。


    謝蘊昭眯著眼,想起辰極島上的陳楚楚,那貨彈個鷗鷺忘機都磕磕絆絆,如果讓她彈《高山流水》,說不定她會被忍無可忍的師兄師姐扔出去……說不得也不會,畢竟那個戒律堂的院使還挺護著她的。


    一曲終了,餘音未散。


    謝蘊昭懶洋洋地鼓了幾下掌。


    “彈得好,彈得妙,除了聽不懂,什麽都挺好。”


    王離偏過頭,準確無誤地“看”向她。


    “好聽嗎?”他淡淡問。


    謝蘊昭提起一口氣,終究還是說不出違心的話,她悻悻道:“怪好聽的哩。”


    “好聽便足矣。”


    謝蘊昭沒說話,也沒動,兩隻手撐著青瓦,打了個嗬欠。


    蒼梧書院裏開始有蟬鳴了。一聲聲,遠遠近近,令夏日慵懶的炎熱更加慵懶。


    王離抿了抿唇。他的手指遲疑地觸碰了一下琴弦,複又移開,而後他推開七弦琴,起身走下台階,來到梨樹和院牆之間。


    梨樹下的棋盤靜靜地躺在他衣袖旁,黑白棋子交雜成難懂的局麵,一粒粒地釘在縱橫的棋盤上。


    “你,”青年抬著頭,白色的綢布被強烈的陽光照出一點模糊的反光,“你要下棋嗎?”


    “不會下棋哩。”謝蘊昭很痛快地迴答。


    王離依舊抬頭“看”著她:“是五子棋。”


    “五子棋?然後再被你殺個落花流水嗎。”


    謝蘊昭從牆頭跳下來,拍了拍沾灰的衣擺:“不過,也行哩。”


    圍棋的局勢被一掃而空,連帶幾片梨樹樹葉一起。棋盤上落下了第一子,接著就一枚又一枚。


    微涼的棋子敲擊著棋盤,一聲又一聲,不緊不慢。


    謝蘊昭一手撐著腮,一手抓著棋子,最後敲定一子。


    “啊哩哩,我居然贏了。”她懶洋洋地收迴手。


    王離也收迴手,端正地坐著,嚴肅點頭:“嗯。”


    謝蘊昭瞅他一眼,冷笑:“你這放水也太明顯哩。”


    “此處無水,何來放水?”


    “就是說你故意輸的哩。”


    王離陷入沉默。他略略側過頭,“看”著另一側院牆上茂密的爬山虎,淡淡說:“偶然失手。”


    謝蘊昭說:“所以,你這算是在道歉嘛?”


    青年悶不吭聲。


    謝蘊昭站起身,上了牆頭。她坐在微燙的青瓦上,頓了頓,迴過頭。


    一陣風過,吹得白雲遮蔽了日光,也帶得滿樹梨葉唰啦啦作響。青年坐在樹下,抬著頭,飄逸的衣衫和長長的白綢布尾一齊飄在風中。


    謝蘊昭說:“如果你換身利落的衣服,我還是可以考慮帶你一起去的哩。”


    說完,她就直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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