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藤?”她猶自不敢相信,還著急地問,“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們說清楚好不好,我不怪你的。”


    那細瘦的少女一眼都不看她,反而將臉扭向一邊,隻剩個豆芽菜似的背影。


    小妖修呆在原地,半晌才“啊”了一聲,訥訥無言。


    這是一間比別的地方都更開闊的屋子,天頂也做得更高。四方梁柱圍出一間長方形的明堂,地上鋪著青灰色的方磚,即便有陽光從天窗漏下,也改變不了屋內的森冷。


    明堂深處高懸牌匾:執雨院。


    堂中主位無人,兩邊分列一隊絳衣使,中間地麵堆了一大堆道君像。雕刻得仙風道骨的木像橫七豎八重疊在一起,在陰森的屋子裏,這許多的道君仿佛也變得陰森可怖起來。


    還有一個道君像被單獨放在一邊,已然剖成兩半。這道君像比別的都更高大一些,雕刻的線條卻更粗糙,像凡人的手筆;木像內部,貼了一張朱砂黃符。即便不走近,也能聞到空氣中一片令人不適的血腥味。


    道君像旁,有兩名格外顯眼的青年。一人正在檢查這座道君像,身著絳衣,病容蒼白、眼神沉穩;另一人一襲金絲白衣,正坐在旁邊慢悠悠喝茶,一派輕鬆愜意,與明堂中的森然格格不入。


    但當白衣青年一眼看來,卻立即變了臉色。他把茶盞往邊上一擱,溫雅笑麵就冷了三分,連開口說話也像雪風從北方倒刮迴來,絲絲地讓人打個寒顫。


    “原來執雨院使說去逮人,竟是將我師妹逮迴來了?”衛枕流語氣真是再和氣不過,笑容也俊麗溫潤至極,令人不禁晃一晃神。


    執雨卻非但不晃神,反而大為警惕,立即撇清道:“謝師妹自己要來,關我何事!”


    那親手檢查道君像的絳衣青年也抬頭看來,有些無奈:“衛師弟,你別嚇執雨。”


    執雨卻更惱怒:“你說誰被嚇著了?”


    執風低頭咳嗽,假作沒聽見。


    謝蘊昭將堂中景象盡收眼底,又對師兄安撫一笑,卻並不離開佘小川身邊。她指著那單獨的道君像,問:“這就是阿藤告發小川私藏的道君像?”


    “正是。”執雨一談公事,便連自己的私人情緒也忘了,目光炯炯地看著佘小川,“這是從你洞府中搜出來的,你可有話講?”


    修士洞府是私人禁地,旁人輕易不得入內,唯一的例外便是戒律堂。如果戒律堂手裏持有初步證據,能說明某修士洞府中藏有贓物或什麽能證明其罪證的證據,戒律堂就能前往搜查。


    很少有修士能忍耐旁人闖入自己洞府,佘小川也不例外。隻是她現在被好友牽住了心神,隻很茫然地看著執雨,又去看那邊不肯看她的阿藤,喃喃說:“我沒有……阿藤,我沒有私藏道君像。唯一的道君像還是你送我的,說祝願我破境成功。後來我們一起把道君像交給絳衣使了,你忘了嗎……你一定誤會了對不對?”


    阿藤渾身顫了顫,不說話。


    執雨懶得理小孩子之間的糾纏,直接說:“羅藤,你當著佘小川的麵,把你控告她的話再說一遍。”


    院使發話,阿藤不得不轉過頭,卻不敢看小川的眼睛,隻低頭匆匆說:“就是,之前戒律堂收繳道君像後……有一天我看佘小川偷偷摸摸地……又拿了什麽東西迴去。我知道,辰極島上雖然買不到道君像了,凡世裏卻能買到,所以……”


    “我沒有!”小妖修終於憤怒起來,“我什麽時候……”


    “你肯定是因為許願成功,破境和光,嚐到了甜頭,舍不得道君像……肯定是,我猜到了!”羅藤豁然抬起頭,不知從哪兒的勇氣,近乎尖叫道,“肯定是這樣!不然怎麽會在你洞府裏找到道君像?!”


    執雨看向佘小川,喝道:“從實交代!”


    佘小川結巴道:“我沒有……我不知道啊!我從沒有……”


    執雨問:“有旁的人能不經允許進入你的洞府嗎?”


    “這個,沒有的……”


    “那你有何解釋?”


    “我真的,我沒有……”


    佘小川惶急不已,下意識求助地看向荀自在。天璿的首徒垂眼看她,這一次終於摸了摸她的頭,就想開口說什麽。


    謝蘊昭看了看師兄。她沒過去,他自己能走過來,早就若無其事地來牽她手了。


    她一眼過去,也不知道他自己理解成了什麽意思,隻見他倏然一笑,笑意真切而充滿欣喜,好像得到了什麽十分想要的東西。


    他抓著她的手不放,搶在荀自在開口之前,說:“這有何難?用‘真言術’一試便知。”


    旁人不知道“真言術”是什麽,兩位院使卻側目看來。執風眉毛一動,執雨則實打實地露出驚訝,那見了鬼的神情似乎可以解讀為:你今天怎麽見鬼地這麽勤快?


    天樞劍修昂首挺胸,宛如開屏的孔雀,悠然走到羅藤身前,伸手在那驚惶不安的少女額前一點。


    一隻半透明的白色泡泡忽然從他指間生出,又在半空破裂。


    “你是否親眼看見佘小川買了道君像?”


    少女不由自主:“沒有。”


    她眼裏冒出驚恐的光。


    “你是否親眼看見佘小川將道君像帶迴洞府?”


    “沒有。”


    “你為什麽認定並告發佘小川私藏道君像?”


    “我……我隻是試一試而已!”她喊叫出來,這聲音裏的憤憤不平和她眼神的驚恐絕望形成對比,“她的道君像還是我送她的,憑什麽她就那麽靈驗,就能順利破境,我卻突破失敗,還要繼續當個外門弟子?她肯定是舍不得道君像的!我沒有證據,但我就是覺得她偷偷藏了!我就隨便告發試一試,我也不知道真的會有,所以我的猜測是對的!她就是作弊靠道君像才能破境和光!她被戒律堂懲罰就是她活該!”


    衛枕流迴頭一笑——主要是對著謝蘊昭——並柔聲說:“問完了。”


    執雨背地裏翻個白眼,扭頭客客氣氣:“還有佘小川要問。”


    衛枕流卻看師妹,等她點點頭,他才又用同樣的法術,問了一遍佘小川。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一連串的“沒有”。


    執雨便兀自陷入思索,顯然開始思考究竟是誰有這個本事,可以悄無聲息把道君像放進佘小川的洞府裏。


    “可這是為什麽?陷害佘小川?一個小小的和光境初階弟子,有什麽可陷害的?挑起門內人與妖的矛盾?哼,渣滓那麽多,天天捧高踩低恃強淩弱,哪裏需要挑起,早就處處是矛盾了……”


    執雨的碎碎念清晰地在室內迴蕩。


    執風一陣咳嗽,低聲對其他人說:“執雨師妹有思考時小聲自言自語的習慣。”


    佘小川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而後,她也不再去看癱軟在地麵的阿藤,隻仔細看了看那害她被懷疑的道君像。


    陽光落在道君像上,找出道君麵容上的一點泥土。


    忽然,她如夢初醒,忙不迭地打開靈獸袋,從中捧出一條雙頭小蛇,問:“阿花,是不是你?”


    雙頭小蛇“嘶嘶”幾聲,從她手中彈跳出去,搖身變大許多,當著眾人的麵遊過去,想用尾巴卷那道君像。執風揮手將它趕走,它還示威性地衝執風吐著蛇信。


    佘小川忙將阿花叫了迴來。


    眾人相互看看,遲疑道:“所以……是這雙頭蛇把道君像帶迴你的洞府?”


    衛枕流說:“何必麻煩。”


    又對雙頭蛇用了一遍真言術——原來對靈獸也能用。


    經過一番溝通,眾人最後才搞明白,原來是阿花在外玩耍時,於後山某處找到一個被丟棄的道君像,就當做自己的私有物品,堂而皇之帶了迴去。它原本就可以任意變換大小,速度還快,居然也沒被人發覺。


    執雨悻悻:“還以為找到真兇了。”


    “執雨師姐,”謝蘊昭鬆了口氣,重新露出笑容,試探道,“不如把道君像的這事跟我們說一說?我們反正不該聽的也都聽了,你讓我們平白嚇了一跳,總要讓我們知道來龍去脈吧。”


    執雨瞪著她。她抱著戒律堂的保密條令,一點都不想跟她說,可是再一看衛枕流,立即改變了主意,覺得與其讓衛枕流竹筒倒豆子什麽都說,還不如讓她現在來說——好歹其他人也在,總要聽聽她的版本!


    “道君像不能實現人的心願,真正起作用的是天一珠——不,也不能說是天一珠。根據我們的調查,開年以來一共有五粒天一珠被偷走,分別是……總之有五個人就對了。都是外門弟子。”


    “這五人都被白蓮會策反,以為可以讓天一珠實現他們的心願,殊不知許願的那一刻,就啟動了白蓮會在他們體內事先種下的惡毒法術。”


    “真是可笑……天一珠雖然可以承載願力,卻不能憑空產生願力。隻有擁有靈智的生命,才會產生願力。所以,白蓮會騙了他們;他們的許願實際是將自己的願力和整個生命力注入到了天一珠中,把天一珠變成了一種可以吸收他人願力和生命力的陰毒法器。”


    “我們追查到的那五人都被吸成了人幹。從他們的死亡時點往後,便陸續有弟子死於‘意外’,而同時,也有人同樣是被吸成人幹。”執雨露出鄙夷的神氣,冷笑了一下,“許願要別人去死……天一珠卻要他們先去死,這可是公平得很!”


    “吸收生命力?”謝蘊昭微微色變,去看執風,“那楚楚,還有小川……”


    執風說:“她隻許了個彈好琴曲的願望,不過損耗些許精力,不礙事。”


    謝蘊昭看著他沉穩又略帶放鬆的神情,忽然醒悟到:這案件明明是由執雨負責,而執風之所以獨自出現在這執雨院裏,說不準就是為了楚楚而來。


    她又去看小川。小姑娘低著頭,這時對她笑笑,白著臉說:“我沒有許過願。”


    地上癱著的羅藤猛然抬頭:“你……”


    “我沒有許過願。”佘小川狠狠擦了擦眼睛,卻忍不住聲音裏的哭腔,“我的目標是成為謝師叔那樣自立自強的修士……怎麽會去依靠其他力量?”


    羅藤下意識說:“不可能,那你為什麽收到道君像那麽開心……”


    “因為那是阿藤送我的禮物!是好友送給我的禮物!”佘小川提高聲音,好像這樣就能掩蓋過她眼中的淚水,“我以為……我以為那是我們情誼的第一份見證!”


    她喘著氣,再也說不出話,幹脆轉身跑來,一頭栽入謝蘊昭懷裏,無聲地哭起來。邊上的荀自在默默收迴手,垂下眼眸。


    羅藤怔忪半晌,慘然一笑:“好好,你真是光明磊落,是我心思陰暗,是我嫉妒你……可你是天靈根啊,你不懂,你不懂,也許我隻是需要一個光明正大陷害你的理由……”


    她垂下頭,再也不說話。


    謝蘊昭輕輕拍著小姑娘的脊背。


    “執雨師姐,就算是白蓮會主使,也不能無緣無故將手伸到辰極島上來。島上有誰和白蓮會有關,你們是否已經鎖定目標?”


    此言一出,堂中至少有兩個人目光浮動。


    執雨板著臉:“戒律堂查案,旁人莫要過問。”


    “哦,那就是還沒有。”


    執雨:……


    [來自執雨的【憋屈值】+20]


    “那麽那五顆失竊的天一珠又去了哪兒?為什麽這些道君像都能實現人的心願?”


    “那五顆天一珠被磨成粉,摻進了每一座道君像裏。”執雨鬆口氣,趕緊說,絲毫沒發覺自己被套路了——原本她是連這也不會說的,“製作道君像的人我們都已經控製住,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島上的安全且不必擔心。”


    “那便多多勞煩執雨師姐善後了。”謝蘊昭笑眯眯,一手攬著佘小川,一手牽著師兄,轉身就往外走,“我們就不耽誤執雨師姐查明案情了,執雨師姐辛苦,下次再來我給你煮牛肉麵啊!”


    劍光飛起。


    好半天。


    執雨院裏響起一聲怒吼:


    “衛枕流你的工作還沒做完——還有佘小川你應該做一個案情訊問記錄!!!”


    作者有話要說:


    羅藤告發佘小川,背後的動機就是“我懷疑我閨蜜作弊,我去試著告發一下,要是她清白那肯定沒事”——為自己的嫉妒找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合理化自己的行為。生活中挺多的,遇見這種人請一定小心,不要聖母原諒,這是真的陰暗。


    *


    引用注明: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著名的橫渠先生。


    不要追究為什麽異世界也有我們的文化……就當成這是異世界同位體們的作品。不然所有架空古代都不能看了,總不能還要自己寫一遍異世界版聖人經典唐詩宋詞元曲八大家散文?李杜再世也完不成這個任務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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