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枕流?”她沉聲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幸好我在這兒, 否則你突然要抓我師妹, 我也束手無策。”


    金絲白衣的青年跨入堂中, 長發披散,神情坦然。


    他笑道:“但既然我在這兒, 你那些蠻不講理的手段, 就都收起來吧。”


    執雨眯起右眼, 目光落在那跟隨而來的青衣少女身上。那少女發髻歪斜,腰中佩劍有使用的痕跡, 法袍質地上乘卻有好幾處汙漬和破損, 的確是經曆戰鬥的模樣。


    阿昭!


    謝蘊昭!


    謝師妹!


    幸好你迴來了!


    執雨一哂, 看一眼衛枕流,嘴角又撇下去。


    她想, 有些麻煩。


    “謝蘊昭, ”她問,“你和這幾人分散後,去了哪兒?”


    謝蘊昭看一眼衛枕流, 見他微微頷首,這才說道:“我被腐屍追逐,跑去了冰火穀,利用寒氣會使腐屍動作遲緩的特點, 撐到了師兄的救援。”


    執雨又問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包括他們幾人前往陰風洞的原因。謝蘊昭如實說了, 和此前何燕微答的沒有出入。


    “這麽說,陰風洞也好, 冰火穀也好,都是你們自己臨時起意去的,目的是為了采摘星影草?”


    執雨又問:“衛師弟,有人說,見到你和食腐妖獸纏鬥走遠,你們去了何處,現下那妖獸又何在?”


    “妖獸實力強勁,我力有不逮,便將其引去冰火穀,以火穀真火焚燒殺之。”


    謝蘊昭不由迴憶起那妖獸死前的絕望和不甘,心想:你怎麽力有不逮了,是吃撐了、肚皮力有不逮還差不多。


    想歸想,她麵上仍舊一派乖巧,一副老實聽話乖學生的模樣。


    執雨看看謝蘊昭,再看看衛枕流,唇角一勾,眸色一厲。


    啪——


    她忽地一扔茶盞,將那兔毫建盞摔得粉碎!


    山長在旁瞪圓了眼睛,又氣又心疼,胡子都給吹了起來。那是他珍藏的心愛茶具,今天不過拿出來把玩,就遭了這戒律堂的殃,真是倒黴!


    執雨厲聲道:“那屍傀儡離了食腐妖獸十尺以上,便會失去行動力!那食腐妖獸在火穀,距離你等遇襲之處超過二百尺,若非有人召喚操控,屍傀儡如何襲擊同門!”


    滿座再次鴉雀無聲,人人臉上多了三分震驚,除了……


    “衛師弟似乎並不意外?”執雨問。


    “自然是有人操縱的。”衛枕流好整以暇地說,“畢竟,連那食腐妖獸也是人為製造,除了門中內鬼,誰能做到?”


    什麽?內鬼?!


    人們好不容易緩下一口氣,現在又猛地抽了進去。


    衛枕流說:“我曾偶然了解到此類邪術,是以自身血液配合特定藥材煉製一味‘腐化丹’,定期喂養,假以時日,便能將靈獸轉化為食腐妖獸,並指揮自如。”


    “隻是,那人雖磨滅了靈獸靈牌和神魂印記,卻磨滅不了獸類習性。後山靈獸苑裏,豢養有一種名為‘月光獸’的靈獸,最是喜食星影草。若我料不錯……”


    “半月前,靈獸苑是丟了一頭月光獸!”一名常去靈獸苑的老師驚唿道,“因為月光獸喜歡自由,經常走丟在後山裏,過段時間再迴來,便沒有引起注意。”


    衛枕流點頭道:“其實,當時那頭月光獸已經轉化為食腐妖獸,潛入地下藏了起來。它本是師門豢養,自然不會觸動護山大陣,但後山多禁製,內鬼也隻敢讓它在外圍潛伏。也是因此,外圍的星影草才幾乎消失殆盡。”


    “衛師弟推測合情合理,令人敬佩。”執雨有些陰陽怪氣道,“那內鬼是誰,衛師弟可有定論?”


    那披發白衣的青年微微一笑,風姿湛然,氣度從容,看得旁人一呆。


    “這個麽,”他施施然道,“自然是不知的。”


    噗嗤——


    有人沒忍住笑了,又趕快憋迴去。


    執雨的右眼紅了三分——氣的。她再次惱怒地想:這個人果然對於破案是一個大麻煩。


    “調查內鬼身份是你們戒律堂的事,同我有什麽相幹?我隻要證明我師妹無辜就行了。那食腐妖獸至少是神遊初階的修為,誰若要控製它,修為也不能更低。隻望執雨院使莫說什麽我師妹另有手段的蠢話才好。”


    衛枕流聲音溫和含笑,似有融融春意,但有時越是溫和……也就越是氣人。


    執雨神色陰沉欲雨。忽又眼睛微亮。


    她拍桌道:“既是第五境的妖獸,你一個第四境修士,如何殺得了?”


    堂中有人忍不住說:“誰不知道劍修同階無敵,甚至越階取勝也是有的!”


    一眾絳衣使齊刷刷扭頭,好似精巧的、麵無表情的傀儡,盯得說話那人怯怯閉嘴。


    執雨冷冷道:“此言不假,但還有一句話,你們且記好了,叫作——神遊之前皆凡人!”


    “第四境的無我修士,麵對第五境的神遊修士,即便是劍修也絕無取勝可能。其中差別,有如仙凡!”


    衛枕流卻再度輕輕一笑。


    “院使過譽了。”他攤開右手,喚出七星長劍。劍光暴漲,卷出氣流,吹得他長發向四周飄起;絲縷黑發模糊了他的五官,也模糊了他的眼神。


    他手握七星龍淵,和和氣氣地問:“執雨師姐,這下我們可分說清楚了?”


    山長拽著自己的山羊胡,嘴張得能塞個雞蛋:“神、神遊境……衛師侄……入門才十年啊!上一個寧州劍宗首徒蕭如鏡,十七年破境神遊已是前所未有,這如今、如今……”


    像一滴水滴入油鍋,眾妙堂裏嘩然一片。


    執雨霍然起身,瞪大眼睛,有些失魂落魄道:“你竟……你何時破境神遊?這怎麽……”


    她聲音一頓,提高聲音:“難道說——內鬼就是你!”


    眾人紛紛的議論瞬間卡在喉嚨裏,一個個麵色變得極為古怪。


    衛枕流像是覺得好笑,搖搖頭,又搖搖頭,問:“執雨師姐,你這話是在懷疑我師叔,還是懷疑我師父?”


    此言一出,年輕弟子們尚未迴神,資深前輩卻都紛紛一凜。執雨更是麵色大變,二話不說,轉身一拂衣袍,麵向後山某個方向,重重磕了九個頭。待她再度起身,額上已是一片黑紫。


    她盯著衛枕流,目光又一一掃過在場諸人,那森然可怖之色叫人心生寒意。


    “走!”


    不等其他人有所反應,她一甩衣袖,架起劍光衝天而去。


    其餘絳衣使帶上那不幸被捆綁住的白衣男修,也紛紛追隨離開。


    衛枕流收起長劍,對山長點點頭,說:“接下來一段時間,戒律堂應會重點針對神遊修士展開調查。方才我擔心師妹,越過山長說話,還望山長莫見怪。”


    “怎麽會。嘿,要不是有衛師侄在,我這個山長連學生都保不住,真是沒臉再待下去了。”何思明樂了,捋兩把山羊胡,“何況啟明學堂的神遊修士,也就是我,還有另幾位老師,調查起來也快。要是那戒律堂敢無事生非,我就舍了老臉,去天權真人座下哭訴去!”


    衛枕流笑道:“山長心係學堂,令人敬佩。”


    何思明當慣了老師,向來喜歡聰明優秀懂禮貌的年輕人,現在看衛枕流是怎麽看怎麽好,連帶看他身邊的闖禍頭子都順眼多了。


    他下定決心,要好好管教那個闖禍頭子,讓她多學學衛師侄,早日成為一代良才。


    闖禍頭子謝蘊昭麵對山長慈愛的目光,莫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唉,就是祈年他……”何思明神色一黯,“那孩子是天權內門弟子,勤奮好學,性格溫和,人緣極好,怎麽會是內鬼?那戒律堂是什麽地方,進去就脫一層皮,這……唉,也是我護不住他。”


    祈年就是剛才被帶走的白衣弟子,也是此前告狀要處理謝蘊昭他們吃小動物的巡夜人。謝蘊昭很懷疑那咄咄逼人的家夥是不是真的稱得上“性格溫和”,但見老頭子挺傷心,就忍不住道:“山長,那祈年師兄不也才無我境?”


    “就怕那群絳衣使硬說他是幫兇。”山長不減憂色,“你們是不知道戒律堂多蠻橫……哎,我和你們說這些做什麽,去去去,什麽時辰了還不去睡覺,明天早課遲到,就罰你們去給靈田除草!”


    謝蘊昭:……


    山長迴過神,開始趕堂中的老師和弟子去睡覺。一群伸著脖子聽秘聞的修士頓生哀怨,幽幽看著謝蘊昭。


    唯獨柯十二輕笑一聲,轉身就走,毫不留戀,留下一句:“有來路的人,就是跟那些沒來路的人不一樣。”


    謝蘊昭看著他的背影。


    陳楚楚大著膽子湊過來,說:“阿昭你別理他,他就總是陰陽怪氣的,討厭死了!”


    邊說,餘光還邊去看衛枕流,目光亮晶晶的。


    看她一副追星少女的模樣,謝蘊昭不由笑了,說:“師兄,這是我同學兼室友陳楚楚。楚楚,這是我師兄。”


    “久仰久仰!”陳楚楚雙手合十,激動不已,“不愧是《九品簪花榜》的第一名,近看更是……唔唔唔!”


    何燕微捂住她的嘴,冷靜道:“見過衛師兄。我是搖光弟子何燕微。”


    “可是柳師叔新收的那位真傳?入門月餘便修至辟穀後階,何師妹果真不凡。”衛枕流含笑看一眼謝蘊昭,“不像師妹……”


    “師兄你不懂,我吃飯就是在修行。”謝蘊昭振振有詞,“不信你問我師父。”


    衛枕流不跟她爭,笑著搖頭。


    “師兄,這是顧思齊,還有石無患,你已經見過了。”謝蘊昭指指幾人,“這就是我在學堂裏的小團體,是未來我稱霸啟明的基礎。”


    “誰是你稱霸的基礎啦!”


    幾人都不滿出聲。眼看又要笑鬧起來,就被山長沒好氣地全部訓了一頓。


    衛枕流不參與他們小孩子的玩鬧,等他們一個個被訓得蔫巴巴,他才說:“都去休息吧。這有一瓶醒神丹,你們一人拿一粒去,明早服下可解困乏。”


    他又單獨叮囑了謝蘊昭幾句,這才禦劍而起,掠向天樞。


    “哇,哇哇哇——衛師叔真的是溫雅清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澹州的世家公子們一個也比不上。”陳楚楚捉住謝蘊昭的胳膊,“阿昭,好阿昭,衛師叔這麽好看,你可千萬別讓別人搶了他去呀!”


    何燕微瞪她:“陳楚楚,你就不能專心修煉?你看看自己,才辟穀境初階!”


    “我又不能和你們天才比,其實我也很努力的。”陳楚楚理虧,小聲辯解,越來越沒氣勢,“好、好嘛,我明天開始會更努力的!”


    顧思齊說:“還是隻有燕微能讓楚楚聽話。”


    石無患站在旁邊,沉默得像一尊石像。謝蘊昭拿手肘捅捅他,問:“石無患,你想什麽呢?”


    他沒說話,隻抬起頭,看著星子滿布的夜空,腦海裏全是方才自己悶聲不出、那個人卻言笑之間折服眾人的場景。


    他想:隻要有玉簡在,總有一天——我也可以做到!


    到時候……


    他看向謝蘊昭。她男裝打扮時毫不起眼,真實樣貌也不若何燕微那般精致奪目。鼻梁有些太高,便不夠柔和;眉毛疏落,就略顯寡淡。隻一雙眼睛清潤明澈,似飛花逐水,不笑是出塵,一笑又有奪目光彩。


    “看我幹嘛?”她大大咧咧地問,還是男裝時候的語氣。


    石無患說:“我在想,人家何燕微都辟穀後階了,你一個天靈根怎麽才辟穀中階?”


    “咳,修行這種事嘛不就是隨緣,最重要的是開心……笑什麽,看不起我嗎,來來來我看我們是時候打一架了!”


    她原地擺了個白鶴亮翅,可以說是半點沒有女郎的嫻雅端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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