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容許女兒一輩子留在深宮守寡,”華禦醫淡淡,“如果皇上一旦駕崩,他希望將阿黛爾公主接迴翡冷翠。”


    “這不符合禮法。”蕭女史反駁。


    “嗬,公子可不會為了‘禮法’而冒與西域交惡的危險。”華禦醫拈須笑了笑,“阿黛爾公主不會在大胤呆很久了——據說公子和穆先生商議後,已經準備答應教皇的要求。”


    “……”蕭女史默然良久。“他的確像是會這麽做的人。”


    “你看,塵歸塵,土歸土,”華禦醫淡淡道,“他們終究會各走各路,不必擔心。”


    盡管外麵有人為自己擔憂不已,阿黛爾本人卻似乎沒有想的那麽遠。她居住在頤景園裏,身體漸漸康複。隻是單純地盼望著每一日的白天可以短些、更短些——好讓自己所愛的人從日理萬機的政務軍務中解脫,在夜晚降臨時來到她的寢宮。


    那便是她在東陸漫長枯燥的生活裏,最快樂最滿足的時候。


    在身體好轉後,她從未再去一牆之隔的頤音園。雖然每一夜還是能聽到冥冥中的簫聲,聽到那一首激越的絕命詞,甚或能看到白樓最高層那個幽靈少女和紅衣歌姬的影子——但是,出於一種奇特而複雜的心理,她沒有再踏入那個荒園半步,仿佛不知道該怎樣麵對那個幽靈少女和那個紅衣的歌姬。


    是的,是的……不要再去想這些亡者了,她是活著的。她該有自己的生活。


    在這一段日子裏,甚至連那些噩夢,都已經漸漸離開了她的身側。


    大胤的局麵錯綜複雜,事務繁忙。每次出現時,他都似乎極疲憊。但又極清醒,從來不曾沉湎過多,天亮之前準時離開,白日裏從不踏入頤景園半步——他和她是叔嫂,東陸禮教嚴苛,這種王室之間的醜聞若傳出去。幾乎可以毀掉大胤王室數百年來的聲名。


    但明知是危險的沼澤,但他卻依然不曾抽身離開。


    那一夜情到濃處,她穿著睡袍赤足坐在他膝蓋上。用手指繞著他烏發,另一隻手指繞了一束自己純金的卷發,合在一處,打了一個同心結,微微紅了臉抬頭看他——他的臉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白霧裏,望著她笑,仿佛也明白她的意思。


    並指剪去,發絲如刀割而落,落在手心。公子楚在月光裏凝視著著金發和黑發交織而成的同心結,忽然輕聲歎息,低吟:“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什麽?”她一時無法理解,隻詫異於他語氣裏出現的哀傷。


    “這是古時候一個東陸男子在出征前留給妻子的詩,”公子楚淡淡解釋,眼神莫測,“他知道這一去非常危險,所以和她約定:如果戰爭結束後自己還活著,就無論如何都會迴來看她;如果死了,也會永遠的想念著她。”


    阿黛爾身子一顫,默默在心裏將這首詩念了一遍。


    “我的結發之妻,在今天死了。”他忽然道,眼眸黑得深沉。


    “啊?”她輕輕低唿。


    “是,蕙風她死了。”他低聲冷笑起來,帶著複雜的情緒,“我下旨追查貴妃餘黨,刑部張攀龍自然難逃其咎,被滿門抄斬——我特赦她可以出家去——雖然她夫家和父家都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阿黛爾不解:“那她為什麽死了?”


    “自己上吊死了。”他在黑暗裏凝望著屋頂,冷冷,“真蠢啊。”


    “……”她一顫,沉默下去,隻覺圍著她的那隻手忽然冷如鋼鐵。


    “你難過麽?”許久,她才小心翼翼的問。


    “不,”他短促地迴答,聲音沒有起伏,“在我心裏,她已經死去很久了。”


    阿黛爾無聲地用手攬住他的脖子。他的胸口地衣襟敞開著,在夜風裏冰冷如大理石。她將溫暖的臉貼在他胸口上,他的心髒跳動得沉穩而冷靜,仿佛沒有任何事能讓它改變節奏。


    “想西澤爾麽?”他忽然問。將手放在她胸口的項墜上,“想迴去麽?阿黛爾?”


    阿黛爾靠在他的肩上,因為這個猝及而來的問題震了一下。沉默許久,才將他的手輕輕推開,把項墜握在手裏,側首向著西方,低聲清晰的迴答:“想的。”


    他的唇角在黑暗裏彎起一個弧度,無聲的微笑。


    “是麽?那麽,等明年季候風吹向翡冷翠的時候,我就送你迴故鄉去。好不好?”他在黑暗裏凝視著帳頂,開口,“今天我接到了翡冷翠教皇的親筆信,裏麵詢問我萬一皇帝駕崩,我將對你將會做何安排,並且表示願意將你接迴娘家——我準備答應教皇的請求。”


    “……”她沒有迴答,仿佛被這個意外的消息震住了。


    “西澤爾幾次寫信詢問你的情況,也是迫切地想要你迴去。”他忽然在黑夜裏輕輕笑起來,將手墊在腦後,凝望黑暗,“嗬……聽說他和他那個晉國妻子相處得很糟糕,至今都不曾同房——是,怎麽能不糟糕呢?他心裏不會容得下別的人。”


    仿佛這番話激起了心中極大的不安,阿黛爾忽然在黑夜裏坐起身,離開了他身旁。


    “怎麽,心中有愧麽?阿黛爾?”他卻輕聲開口,從背後抱住了她——她的身體柔軟溫良,有如最好的美玉,他喃喃歎息。“多麽奇怪……你的丈夫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深宮裏等死,你不會為他覺得絲毫愧疚,然而,卻為了背叛自己的哥哥而感到內疚麽?”


    “不要說了!”她忽然推開了他,煩躁地,“不要說了!”


    她黑暗裏坐起,沉默了半晌,忽然抱著膝蓋嚶嚶哭了起來。


    “不要哭了。我送你迴去吧,阿黛爾,”他輕聲歎息,漆黑的眼裏閃著某種光澤。抬手輕撫她金子一樣的長發。“我知道你非常思念哥哥,日夜盼望著迴到故鄉——我也答應過西澤爾。等大胤局勢一安定就送你迴翡冷翠去。”


    “……”她沒有說話,抱著膝蓋默默流淚。


    “替我把這個指環還給他。告訴他,我守住了承諾。”他輕聲道,在黑夜裏褪下左手無名指上的金色指環交給她,“不過請把這個同心結留給我——我會想念你的,阿黛爾。”


    “不,”她卻忽然開口了,聲音細細的,“你在說謊,楚。”


    這樣細小的聲音卻仿佛是一根針,刺中了那顆冷定如鐵的心。


    “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把我長久的留在這裏,是不是?”阿黛爾抬頭望著黑暗的屋頂,“是的,你當然要送我走!反正皇帝死後,留著一個守寡的皇後也沒有什麽意義——你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把我還給我哥哥。”


    他吃了一驚,在黑夜裏坐起身看著她:“你在說什麽?阿黛爾?”


    “而且,不送走我,你怎麽能無牽無掛的娶那位婉羅公主呢?”阿黛爾輕輕笑了起來,譏誚地開口,“啊,是的,是的!即使你為難,也不是因為愛我——而是因為我身份特殊,不能隨便處置。誰叫我是教皇的女兒,高黎的攝政女王,還是大胤‘先帝’的皇後呢?”


    她用希伯萊語說著,語氣激烈,帶著東陸人不曾有的直率和譏諷。


    他在黑夜裏看著她,仿佛是第一次才認識她一樣——這樣譏誚的語氣,這樣地一針見血地敏銳,他從沒想過會出現在純真溫柔的她身上。他原本以為她隻是一個站在黑暗裏,等待人去寵愛的寂寞孩子而已,溫順而沉默,猶如潔白無罪的羔羊。


    原來,他畢竟不曾了解完整的她。


    的確,她說的沒有錯。帝都局勢平定的時候,他送走了公子蘇兄妹,發覺對方身邊已經沒有了上次被東昏侯看中的那個侍女。暗中一打聽,卻知那個可憐的女子已被婉羅公主借故處死——僅僅隻為他曾經對她稍加眷顧。


    以婉羅的性格,日後若察覺了絲毫痕跡,便會陷入極大麻煩。


    然而他卻始終沒有為自己分辯什麽,隻是默默的在黑暗裏俯身過來,伸出雙臂將她環抱,拉入懷裏,撫慰似地親吻她的額頭和嘴唇。


    “不,放開我,”她極力地掙紮,“你已經沒有資格再碰我了!皇叔攝政王閣下!”


    她的話是如此尖銳,和平日那樣甜美寧靜的模樣完全相反——仿佛被這種忽然逼人而來的氣勢鎮住,他鬆開了手,在黑暗裏靜靜凝視著她,眼裏卻露出了一種讚歎的表情。


    真是奇怪啊……為什麽越是到最後的一刻,卻發現她越是令他驚歎呢?


    “阿黛爾,平靜一些,不要像絕望的鳥兒一樣撕扯你的羽毛。”他凝視著月光裏的她,用希伯萊語低聲道,“難道我們不是為了相互安慰而在一起的麽?你終歸要迴去的——如今到了應該分開的時候了,難道不應該好好的說再見?為什麽要和我爭吵呢?”


    “……”她定定的凝視著他眼裏的冷靜表情,一時間竟無法迴答。


    “東陸還有一首歌謠,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公子楚輕聲歎息,撫摩著手心的同心結,低聲,“‘種花莫種官路旁,嫁女莫嫁諸侯王。種花官道人取將,嫁女侯王不久長’。”他曼聲低吟,眉間帶著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抬頭看著她,笑了笑,吐出最後兩句:“‘不如嫁與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


    阿黛爾聽著那一首歌謠,忽然間有些恍惚。


    “明白了麽?阿黛爾,嫁給我這樣的人,其實並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所以,錯過了也並不可惜。”公子楚握緊那枚同心結,笑了笑,“何況你最愛的人始終隻是西澤爾而已,還是迴到他身邊去吧!”


    在掠出窗外之前,他在窗台上停下來看了她最後一眼,歎息:“不過,阿黛爾,在明年季候風起之前,我們應該還來得及去九秋崖看一次桫欏花海——真的是非常美,相信你迴到翡冷翠後也會夢見它的。”


    那一夜之後,他果然再也不曾踏入這裏半步——雖然他的居所和頤景園隻有一牆之隔——


    黑夜裏那個寂寞而深情的秘密戀人消失了在日光之下。朝堂之上,端坐著白衣如雪的公子,睿智決斷,文才武略,一邊理順國內的政局,一邊操縱著千裏之外的戰事,從容不迫,遊刃有餘,有一種掌握乾坤的冷定。


    此外的一切仿佛已經被他完全遺忘,仿佛露水一樣短暫。


    “穆先生,我決定在登基後將皇後遣歸翡冷翠。”垂柳下,他微微的笑,聲音平靜,抬起手按在心口上,“你看,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仗已經在這裏打過了。我贏了。”


    穆先生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公子眉梢平添的一絲細紋,歎了一口氣——是的,舜華,你是那樣冷靜到冷酷的人,決不會在大局的判斷上出現錯誤,也不會做出錯誤的取舍。在這一場前所未有的無聲戰爭裏,你再一次戰勝了自己的內心,克服了人心的軟弱——就如你二十多年來一直在做的一樣——


    隻是……你心裏的那根弦,也已經越絞越緊了吧?如果在你達到那個夢想之前、那根弦卻斷裂了的話,一切就都毫無意義了。


    何況,自從抽身離開頤景園以後,你便再也沒有贏過我一次了。


    十五、葬英雄


    九月後,戰爭漸漸激烈。


    大胤派出軍隊,聯合衛國對越國遺民的起義進行了嚴厲的鎮壓,投入了全國一半以上的兵力,多達二十萬的軍隊開過龍首原,進入越國國境,撲滅四燃的反抗火焰。


    十一月,韓空與樊山兩軍匯合,聯袂攻向越國遺民設在迴鳳江上遊的江北大營,以三倍的兵力猛攻大營長達三月之久。然而守將張彥卿誓死不降,手刃了想要投降的兒子諸將感泣,皆死戰。三月後,大胤軍隊從西域借來火炮,轟塌城牆衝入江北大營。然而張彥卿率軍巷戰至死,手下將士為其所感,皆戰死,無一生降。


    此一役,大胤雖勝,卻死傷慘重。公子楚聞之,怒而下令屠城,以戒天下敢於與大胤拚到玉石俱焚者,城破之日,其狀慘烈非常。


    十二月,韓空率軍進攻越國重鎮壽州。越國義軍在劉仁蟾將軍的帶領下頑強反抗,壽州城久攻不下,大胤軍隊圍城達一年之久,多次擊退城外的房陵關援軍。入冬後,城中糧草漸漸用盡,軍民凍餓交加,一夜斃數百人。劉仁蟾知壽州不可守,憂急交加而中風。為了自保,部下將其抬出城外投降大胤。


    盡管壽州之圍耗去了大胤諸多國力,但公子楚不僅沒有降罪給劉仁蟾,反而下旨表彰其赤膽忠心,並給予彌留中的他以節度使的封號,以示寬容。


    然而,雖然公子楚恩威並施,善用良材又得到外援。但在公子昭的帶領下,越國遺民凝聚起來,麵對著數量和武器均遠遠優於自己的大胤軍隊,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反抗。


    持續的戰爭耗費了巨大的物力財力,在一年的平叛戰爭裏。大胤有無數的戰士死於疆場,公子楚不得不設法對軍隊進行補充。


    考慮到最近數十年佛教在大胤民間廣為流行,自從戰事起後,民間許多百姓為了逃避兵役紛紛“出家”,大量的金屬被用來鑄造佛像,以至於軍隊裏的兵源不足,且軍械製造無法得到充足的原料供應。麵對這種情況,公子楚冒著極大內外的壓力,進行了被萬世咒罵的“毀佛”的行動——除了少數古寺得以保留之外,他下旨強行拆毀了上千所寺廟。融化佛像鑄為兵器,並勒令寺中僧人還俗。


    幾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反對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甚至街頭巷尾到處都流傳公子不敬神佛,必將因此折壽的咒罵,而公子楚無動於衷。對上書苦勸的端木閣老,公子答曰:“平定亂世乃千秋的功業,一日天下不定,一日百姓不能安居樂業。佛家曾謂:如有益於世人,手眼尚且可以布施——區區銅像又何足道!”


    眾人啞然,無人再奏。


    六個月後,燎原的反抗之火得到了遏製,大胤和衛國的聯軍控製了越國土地上三分之二的土地,並且切斷了淮朔兩州和房陵關的聯係,將淮朔叛軍全殲於烏蘭山脈。在江南大營和江北大營均被攻破後,公子楚命韓空和樊山兩軍合圍,切斷湄江水源,以重兵圍困房陵關,調集西域火炮日夜急攻。試圖在春季到來之前攻破這最後的堡壘。


    房陵關搖搖欲墜,慘烈的內戰逐漸進入了尾聲。


    熙寧帝十二年,二月,冬季進入尾聲,而戰爭尚未結束。


    在最後一場大雪降下的時候,天極城西郊九秋崖上的桫欏林盛開了潔白的花。連綿十幾裏,香氣浮動在雪上,宛如夢幻。


    這便是東陸聞名的“桫欏花海”。


    桫欏樹是神木,是佛坐悟的所在。所以在東陸人看來,它便也具有了某種靈性。


    九秋崖下的雪穀裏有著罕見的大片千年桫欏樹,高達數十丈。每年花開時分驚動京城。大胤皇室在崖上築有逍遙台。皇室貴族都會攜帶家眷來這裏祭祀花神——漸漸的,這個習俗流傳開來。每年花開的時候。東陸各國貴族會受到大胤皇室的邀請,紛紛前來賞花,濟濟一堂,也成了東陸諸侯國之間非正式的重要聚會,施展合縱連橫之術的場合。


    雖然戰爭尚未結束,但越國遺民的反抗已經得到了有效的遏製,胤國的包圍圈一步步縮小,龍首原上的房陵關幾乎已經成了一座孤城。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年一度的賞花依舊如期舉行。一時間,九秋崖行宮裏衣香鬢影,冠蓋雲集。


    十二年前,在這樣一場貴族聚會中,來自不同國家的四個皇室年輕人聯袂同登逍遙台,賦詩比劍,結為知己,一時聳動天下,“四公子”的稱號也由此而來——然而轉眼風雲變幻,已是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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