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依舊很忙。大胤霸圖初成,皇帝年紀幼小,內政外務一起壓到他的肩膀上來:清除越國遺民反抗、休養國內百姓。


    平衡諸侯之間的關係……哪一樣不需要他親自過問?


    他終究未曾兌現自己的諾言,在天下平定後多陪陪她。


    “哥哥,聽婉羅說,過一個月九秋崖上的桫欏林就要開花了,她哥哥答應帶她……”那一天,她在文華殿的遊廊裏遇到他。遲疑了片刻,終於帶著幾分膽怯幾分期待地開口,然而話隻說了半句。聲音便越來越弱——因為看到他的表情裏有一絲不耐,手上握著一疊尚未看完的文牒,身後跟著諸多的謀士,腳步匆匆。


    “雲泉帶著婉羅去賞花了麽?”他停了一下,看著妹妹——仿佛這時候才發現她陡然長大了,不由恍然笑起來,“我明白了……你是想偷偷見一下未婚夫婿,是不是?好好,我迴頭來幫你安排一下。”


    神照帝有十四個女兒。在掌權後的那幾年裏,他依次的將十三個妹妹都嫁了出去,或者是與諸侯聯姻,或是賜婚與重臣,每一個都是用在了刃口上——唯獨剩下的,便隻有最小的妹妹弄玉。他雖然忙碌、卻對十六兒的婚事分外上心,一直挑揀了十年,最後才將其許配給了同為四公子之一的衛國公子蘇。


    “我不是為了去看……”然而弄玉卻紅了臉,絞著衣帶喃喃。


    “十六兒,迴頭我讓內務府來辦妥這件事——但現在我真的要去見司馬將軍了。”他卻來不及等她說完,便帶著幕僚和下屬匆匆離去,沒有看到身後她失落的眼神。


    那一次,他難得的記住了自己的承諾,果然在百忙之中抽出精力特意過問此事,在一個月內迅速安排妥當,準備讓蕭女史帶著公主出城,去九秋崖觀賞名動東陸的“桫欏花海”——然而弄玉不知為何卻沒有領情,偏偏在那時稱病留在了宮裏。


    他很生氣,覺得這個妹妹實在太過任性和不知所謂,枉自浪費了他寶貴的時間和精力。然而,他卻並不知道她那怯生生的表情裏隱藏著什麽樣的孤獨和渴望,更不曾知道她那沒有說完的後半句是什麽——


    “可是,我不是為了去看花……我隻是想和婉羅一樣,多點時間和哥哥在一起。”


    然而,等明白到這一點時,他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她。


    他坐在深宮的帷幕前,對著另一個少女,陷入了迴憶的流沙,漸漸滅頂。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開始無限的懷念那些昔日的點點滴滴。仿佛帶著某種強迫性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迴憶。迴憶那個早夭的妹妹的模樣,迴憶從小到大他們之間寥寥可數的幾次相聚——她的模樣,在他心底反而比在生時更加清晰。


    他也知道這是一種自虐式的行為,徒增苦痛,無補於事。然而他無法控製自己。


    在看到了這個遠嫁的西域公主時,他總是不自覺的聯想起早夭的妹妹。


    阿黛爾沒有明白他這刹那的神思恍惚是因為什麽,隻是發覺他的神色在一瞬間柔軟下去——那樣的神色出現在他平日冷漠如霜雪的臉上,顯得如此突兀而意外。


    出神的刹那,卻聽到白樓上簷鈴搖響,似是有什麽夜行飛鳥掠過。


    公子楚的眼神在一刹那凝聚起來。


    “公主。”他再度開口,聲音已經一如平日般冷定。“請您務必保重身體,我今夜已經將珍藏的雪罌子帶來,令華禦醫將其入藥給公主服用。希望這種靈藥真的有效——否則公主就無法參加後天的婚典了。”


    那樣的話,讓大病初愈的阿黛爾驟然一驚,臉色瞬地慘白。


    什麽!後天便是大婚?她……居然已經昏迷了那麽久麽?


    “你害怕麽?”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輕聲問。


    她一顫,卻咬緊了唇角。許久才緩緩搖了搖頭,低聲:“不怕。”


    “既然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他的神色轉瞬冷淡下來,輕輕將手從帳中抽出,端坐行禮,聲音平靜,“不日便是大典,還請公主早些安歇。”


    手一抽出,阿黛爾隻覺手心一空,仿佛心裏也被抽去了什麽一樣。空空蕩蕩。


    公子楚在帳外微微欠身,便起身離去,再無半絲留戀。


    “不!”她被獨自留在空蕩而華麗的室內,忽然覺得從未有過的驚惶,不由自主地從床上拚力撐起身子。向著帳外伸出手去,卻隻抓到了他的一角衣帶。衣帶纖細,一扯即斷,然而那個離去的人卻為之停住了腳步,迴顧。


    隔著垂落的金紗,她看不清他的眼神。然而卻聽到他輕輕歎息了一聲。重新在榻旁坐下,語氣轉而柔和:“怕麽?阿黛爾?記住。不要對我說謊,像對西澤爾一樣對我——這樣我才能幫到你。”


    她終於忍不住啜泣起來,將臉埋在手掌裏。


    “是的,是的……我怕!”她低聲哽咽,喃喃,“很怕很怕……一想起大婚,就很怕!——為什麽你要治好我呢?就讓我昏迷著度過大婚,不是很好麽?”


    他凝望著她,態度驟然軟化下來。他閉了一下眼睛,仿佛克製住了內心某種洶湧的感情。


    “好好養病”,最後,他隻是輕聲囑咐,“不用擔心。”


    “誰都無法傷害到你,公主。”


    宮廷裏已經張燈結彩,做好了迎接新皇後的準備,但是由於貴妃多年的威勢,宮廷內外卻都不敢有人表現得過於喜慶,生怕得罪了娘娘,所以氣氛顯得熱鬧而詭異。


    迴鸞殿的密室內,卻是一片寂靜。


    美麗無雙的女子斜臥榻上,吞吐著白霧,眼神在霧氣中閃爍如星辰。她的麵前放著一隻錦盒,盒裏填滿了石灰,裏麵卻是存放著一顆栩栩如生的頭顱,七竅中殘留著血跡,然而麵容卻還是清俊高雅一如生前。


    “真像做夢一樣……公子可是天下無雙的人物。”凰羽夫人凝視著那顆頭顱,帶著一種奇特的表情,喃喃,“結果他的人頭,居然真的擺到了我的案前!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有些瘋狂有些壓抑,旋即吐出了一口煙霧,掩飾了此刻臉上的表情:“等複國那一日,就把他的人頭和之前斬下的兩顆一起,放到英雄塚上祭祀亡魂吧!”


    “是。”青衣總管在一旁迴答。


    將視線從人頭上移開,凰羽夫人淡淡開口:“明日就是大婚了,頤景園裏的那個丫頭怎麽樣?還能醒過來參加婚典麽?”


    端康低聲:“據眼線說,似乎今日下午送藥進去時公主尚自昏迷。”


    “哦……看來病的相當重嘛”,凰羽夫人微微冷笑,“你看,這次可不是我對她下手——所謂天妒紅顏就是如此,舒駿需怪不得我。”


    “娘娘說得是。”端康靜靜頷首。


    “剛剛接到飛鴿來信。兵變已經成功”,凰羽夫人淡淡的說著,眼裏卻也掩飾不住喜悅的光,仿佛在遙想著那人千軍辟易的英姿,語氣裏隱隱帶著驕傲,“舒駿已經斬了守將,率軍奪下了房陵關!”


    “恭喜娘娘!”端康的眼神也是瞬間雪亮,“越國真的複國有望了!”


    凰羽夫人停下了手,咬牙:“是的,複國之路已經開始。不會再有什麽能夠阻礙我們了!如今連皇帝的玉璽都在我手裏……十年的隱忍,終究到了償還的一天!”


    她顫栗著。仿佛詛咒一樣一字字的吐出指令:“明日便是大婚,讓方閣老和張尚書好好控製局麵,壓住兵變的消息,決不能傳入皇帝耳中!”


    “是。”端康領命。


    “派人通知淮朔兩州的人馬,即刻向北馳援房陵關,要趕在大胤派出大軍之前。與龍首原上舒駿的軍隊匯合!”


    “是。”


    “另外……”她遲疑了一下,咬牙,“大家都做好準備了麽?”


    端康上前一步,慎重迴答:“是,一切都已經準備停當——大家厲兵秣馬,隻等皇上駕崩,大胤王位懸空、內亂叢生,便會趁亂在四處起兵唿應!”


    “那好。”凰羽夫人吐了一口氣,喃喃,“那好。”


    她有些茫茫然的站了起來。心下想著那些紛繁複雜地事情,卻隻覺得心口一陣絞痛,眼前一黑。如果不是身側的青衣總管及時地伸手,她便要虛弱地跌倒在地上。


    “娘娘!”端康看到她如雪地臉色,失聲低唿。


    “沒事。”她卻沒有說話,隻是從他臂間站起,笑了笑,卻道,“很晚了,我也該迴去看看徽之了——明天就是大婚。我怕他鬧脾氣。”


    她沒有再和他多說什麽,便起身離開,華麗的裙裾拖過地麵。


    出了密室。尚不等進入迴鸞殿,便聽到了一陣陣的劇烈咳嗽聲,令人驚心。


    已經是深夜,凰羽夫人推開門,卻聞到一種濃烈的藥香。地上零碎堆疊著不少精美的瓷器,碎裂成一片片。紅燭映照著富麗堂皇的室內,帷幕深處,一個人影縮在錦繡的金床上,正在睡夢裏發出虛弱的咳聲,整個人蜷成一團。


    她撩開帳子,伸手探著他的額頭——觸手之處滾燙無比。她微微心驚,連忙坐在榻旁,用錦被覆蓋上昏睡中的人,發現他的手足卻是冰冷。


    怎麽迴事……這病,怎麽怎麽久還不見好?


    她有點擔心的凝視著他,發現少年皇帝臉色青白,眉心隱隱有黑氣,然而睡去的臉上竟然依稀殘留著淚痕。心中忽然便是微微一動,仿佛有一根極細的針刺入了心底深處。


    “阿嘉……”她正在凝視著,他卻忽然醒了,“你迴來了?”


    “啊……”有點猝及不妨,她來不及避開他的視線,隻好含糊應承。


    他的目光卻是清亮地,和高熱之下的病人迥然兩樣,看得人心裏一清,卻又是一冷。凰羽夫人心裏忽然間有了某種奇特的感覺,隱隱警惕。然而熙寧帝卻沒有再說什麽,似是極虛弱,一邊咳嗽著,一邊把身子往後靠,喃喃:“別、別靠近我……會傳給你的。”


    “不,沒事的。”她輕聲道,也不叫侍女,自己徑自解了外衣坐上了床去,將那個縮在床角的少年抱在懷裏,摸著他的額頭,“沒事的,不過是風寒而已——明天就是大婚了,你要好好喝了藥,然後睡一覺發發汗。”


    “可是……”熙寧帝咳嗽著,忽然露出一種詭異的表情,“你沒聽到簫聲麽?”


    “簫聲?”凰羽夫人吃了一驚,“什麽簫聲?”


    “鳳凰台上的簫聲……”熙寧帝喃喃,混亂地低語,“是弄玉啊。她一直在那裏吹簫,等著我迴去呢……那支紫玉簫,是父皇留給她的……啊!聽!還有人在唱歌!”


    他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恐懼的表情,抓緊了她的衣襟,居然低聲唱了起來:“‘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迴頭萬裏,故人長絕。’是她!是她!她還在唱……還在那裏唱!不,不許唱,不許唱!我不要聽!”


    “徽之!徽之!”凰羽夫人厲聲低喝,“別亂想!哪有什麽簫聲!”


    然而,一語未畢,她忽然微微一怔。


    簫聲——這漆黑的深夜裏,似乎真的有一縷簫聲細細傳來!


    凰羽夫人臉色瞬地雪白,失神站起,握緊了袖子裏的短劍——然而。就在她站起的瞬間,那一縷簫聲忽然又消失了。消失得如此迅速和徹底。仿佛就像是一個幻覺。


    不,不……不可能。那個人的頭顱,已經被擺放在她的案前!


    難道,世上真有所謂的冤魂麽?


    “不過,阿嘉,不要怕……”失神之中,忽然聽到熙寧帝喃喃開口,“……咳咳……有我在。”


    “我不會讓它們靠近你……咳咳,如今我是皇帝了,我不會再讓任何人來害我喜歡的人……不會再讓他們像對待我母妃一樣對待你……”熙寧帝咳嗽著,抬起臉虛弱的看著她,喃喃,“阿嘉,我不會死的……咳咳,放心,我不會死的!”


    凰羽夫人定定看著這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少年皇帝。心中五味雜陳,忽然落下淚來——徽之,你知道麽?


    在你掙紮著要為我極力活下來的時候,我卻在不擇手段地要你死!


    ※※※


    無論在東陸還是西域的記載裏,熙寧帝十一年六月。東陸霸主國大胤和西域教皇國翡冷翠的聯姻都是一時無雙大事,幾可決定十年內天下的格局和走向。


    然而,那一場曠世婚典在開始時,卻已經被某種不祥的陰影籠罩。


    大典當日,天色如墨,驚電縱橫。整個天地間被狂暴的雷聲淹沒。一直到正午時分大雨才稍稍小了些。然而已經是六月初地盛夏時分,半空裏卻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那雨非常奇詭。冰冷如雪,中間還夾雜著一粒粒的冰珠,讓天極城的空氣一下子凜冽如冬日。


    穿著夏日輕薄宮裝的侍女們在雨中瑟瑟發抖,小黃門也個個麵色青白。各國來賀的貴族們聚集在祈年殿,驚詫地看著這一反常的天象,無不變色,私下議論紛紛。


    這分明是不祥之兆——尤其在迎娶這樣一個素有惡名的皇後之時,更是讓人猜測不已。何況在這次的大婚典禮上,作為皇帝唯一兄長的公子楚並未出現,似乎更是坐實了不久前帝都裏關於皇室兩兄弟反目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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