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被用來鑄造佛像,以至於軍隊裏的兵源不足,且軍械製造無法得到充足的原料供應。麵對這種情況,公子楚冒著極大內外的壓力,進行了被萬世咒罵的“毀佛”的行動——除了少數古寺得以保留之外,他下旨強行拆毀了上千所寺廟,融化佛像鑄為兵器,並勒令寺中僧人還俗。


    幾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反對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甚至街頭巷尾到處都流傳公子不敬神佛,必將因此折壽的咒罵,而公子楚無動於衷。對上書苦勸的端木閣老,公子答曰:“平定亂世乃千秋的功業,一日天下不定,一日百姓不能安居樂業。佛家曾謂:如有益於世人,手眼尚且可以布施——區區銅像又何足道!”


    眾人啞然,無人再奏。


    六個月後,燎原的反抗之火得到了遏製,大胤和衛國的聯軍控製了越國土地上三分之二的土地,並且切斷了淮朔兩州和房陵關的聯係,將淮朔叛軍全殲於烏蘭山脈。在江南大營和江北大營均被攻破後,公子楚命韓空和樊山兩軍合圍,切斷湄江水源,以重兵圍困房陵關,調集西域火炮日夜急攻,試圖在春季到來之前攻破這最後的堡壘。


    房陵關搖搖欲墜,慘烈的內戰逐漸進入了尾聲。


    ――――――――――――――――


    熙寧帝十二年,二月。冬季進入尾聲,而戰爭尚未結束。


    在最後一場大雪降下的時候,天極城西郊九秋崖上的桫欏林盛開了潔白的花,連綿十幾裏,香氣浮動在雪上,宛如夢幻。


    ——這便是東陸聞名的“桫欏花海”。


    桫欏樹是神木,是佛坐悟的所在。所以在東陸人看來,它便也具有了某種靈性。


    九秋崖下的雪穀裏有著罕見的大片千年桫欏樹,高達數十丈,每年花開時分驚動京城。大胤皇室在崖上築有逍遙台,皇室貴族都會攜帶家眷來這裏祭祀花神——漸漸的,這個習俗流傳開來。每年花開的時候,東陸各國貴族會受到大胤皇室的邀請,紛紛前來賞花,濟濟一堂,也成了東陸諸侯國之間非正式的重要聚會,施展合縱連橫之術的場合。


    雖然戰爭尚未結束,但越國遺民的反抗已經得到了有效的遏製,胤國的包圍圈一步步縮小,龍首原上的房陵關幾乎已經成了一座孤城。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年一度的賞花依舊如期舉行。一時間,九秋崖行宮裏衣香鬢影,冠蓋雲集。


    十二年前,在這樣一場貴族聚會中,來自不同國家的四個皇室年輕人聯袂同登逍遙台,賦詩比劍,結為知己,一時聳動天下,“四公子”的稱號也由此而來——然而轉眼風雲變幻,已是物是人非。


    阿黛爾坐在軟轎裏,遠遠聞著深穀裏傳出的香氣——這大概是她在東陸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賞花了吧?


    而且,是和他一起去的。


    那個人就在她身側不足十丈的地方,白裘白馬,衣帶當風,豐神如玉。他策馬踏雪前行,和身側的各國貴族談笑風生,縱論天下大事,卻始終不曾和她說過一句話,仿佛兩人之間從未認識過——是啊,東陸禮教苛刻,皇後和攝政王之間,又怎可能互通語言呢?


    她微微苦笑起來,低下頭看著自己無名指上的那枚小小金色指環。


    出天極城西,不過一日便抵達了九秋崖,當夜入住行宮。


    她在雪中踏出軟轎,被侍女扶著緩步走去——大胤新皇後第一次出現在東陸諸國貴族麵前時,立刻引起了一片如潮般的驚歎。


    然而,隻有他始終不曾再看她一眼。


    她便也裝作根本不認識他,沉默地扮演著大胤皇後的角色,和那些東陸貴族應酬揖讓,隻是不時以眼角輕瞥。大胤是這次宴會的東主,由於皇帝臥病不起,她作為皇後便坐在了南麵一席。公子楚坐在下首相陪,和各國貴賓寒暄著,言辭灑脫,左右逢源。


    阿黛爾沉默地低首,看到了席間那個據說將要和公子楚定婚的婉羅公主。


    她年紀和自己相當,明媚嬌憨,跟隨哥哥而來,一直在酒宴上和公子楚談笑殷殷。他側過頭耐心地聽她唧唧喳喳講著什麽,溫潤的眉目間帶著淡淡的笑意,不時為她布菜斟酒——那種耐心,那種笑意,曾經在無數個夜晚裏給予過她。


    在婉羅公主的嬌嗔下,他從懷裏抽出了那支紫玉簫,為她吹奏一曲《青海波》,簫聲高曠清幽,在雪穀花海上傳去,令人聞之心曠神怡。


    然而她聽著,卻隻覺一把冰冷的刀在胸臆中攪動,令眼前一片空白。


    ——原來他們之間的一切,隻能存在於黑夜。一旦到了日光下,所有一切都會凋零枯萎,再不複光澤和美麗。既然如此,她又為何要留在這裏,眼睜睜地看著它凋毀呢?


    阿黛爾怔怔捏著手中的酒杯,忽然心口一陣刺痛,再無法坐下去,便想悄然離開。


    酒宴到了一半,外麵已經是夜裏。無數侍從舞女在殿堂裏魚貫來去,《青海波》一曲方休,席間一隊舞姬散去,絲竹聲轉為鏗鏘有力,一隊身披鎧甲的舞者上前,下一曲便是公子親自譜曲的《秦王破陣樂》——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眼睛!在無數雙眼睛裏,她忽然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奇特的預感蔓延開來,有一種不安迫使著她握緊了衣襟,重新按捺住自己,坐迴了席間——她看到公子楚正和婉羅公主側首談話,這樣一對璧人在盛宴裏宛如玉樹瓊花相互輝映,贏得了諸多人的讚慕眼神。


    然而,她卻發覺一起盯著這兩個人的視線裏,還有另一雙眼睛——那一道視線,來自於那一行帶著白玉假麵舞者中的某一個人。即使看不見對方的麵目,然而那種目光是如此熟悉,她隻看得一眼、就在一瞬間驚覺。


    “不!”那一瞬,冷電竄過心底,她脫口驚唿了一聲,站了起來,“不!”


    ——羿!那是羿!那雙眼睛,是屬於羿的!


    席間沒有人比她更早警醒。一切發生在同一瞬間,在她不顧一切撲過去推開公子楚的時候,劍已經從鞘中拔出。四周的燈一瞬同時熄滅,淩厲的劍氣迴蕩在空氣裏,斬開了黑暗——竟然有一隊暗殺者潛入了盛宴,忽然拔刀發難,直撲攝政王而去!


    黑暗裏,隻聽到刀兵交接的冷銳聲,和隨之爆發的貴族們的驚唿。身邊傳來婉羅公主的尖叫聲,那個貴族女子在踉蹌逃離,衣帶絆住了腳步,幾度踉蹌。阿黛爾不顧一切地撲向公子楚,然而已經來不及伸手推開他。


    ——在撞到了他懷中的一瞬,她隨即感到冰冷的劍鋒刺入了脊背。


    “快逃,”她低聲,努力推開他,“快逃啊!那是羿!”


    公子楚抱住了懷裏的女子,在巨大的衝擊力之下向後倒下。


    “天啊……你!”他凝視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眸子裏的神色在一瞬間仿佛凝結了。然而隻是失神了刹那,便立刻清醒,厲聲大唿:“有刺客!點燈!快點燈!大家離開房間!”


    他抱著她踉蹌後退,一手從袍中拔出了劍。眼看一劍刺中的是別人,那個帶著白玉假麵的人不知為何也是失神了一刹,躊躇不前,喪失了一閃即逝的寶貴機會。


    “是你。”她喃喃,看著黑暗裏的那雙眼睛,“是你!”


    黑暗裏的那個人退了一步,顯然認出了她是誰,手劇烈的一顫,仿佛感到了短暫的畏縮。然而隻遲疑了短短一瞬,火焰立刻重新在眼裏燃起。他沒有迴答她的話,隻是從她的脊背上拔出了血淋淋的劍,再度向著公子楚刺去——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猶豫。


    “止水!”公子楚抱住阿黛爾急退,轉頭厲喝。


    那一刹那,黑暗裏傳來劍風淩厲的唿嘯,兩個人影同時從黑暗中出現,閃電般下擊,不約而同的雙雙搶到。聯袂出手的兩人竟都是罕見的高手,用兩種不同的武器,在一瞬間將那些刺客瘋狂的進攻阻住。


    “快走!”一個聲音對她厲叱,用的卻是希伯萊語。


    “雷?”阿黛爾想站起來,卻在瞬間全身無力——因為在劍從她身體裏拔出時,她的神智也在那一刹隨之消失。


    -


    再度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不知何處的雪窟裏。


    這裏似乎是九秋崖最高處,俯瞰著穀裏連綿的桫欏林。深穀裏的雪很深,那些白色雪堆積在一處,折射著月光,令她原本就模糊的視覺裏充斥了單一的顏色——白,白,隻有白……無窮無盡,森冷嚴酷,仿佛要凍徹她的身心。


    阿黛爾抱著自己的肩膀,覺得徹骨的寒冷,掙紮著想要站起。


    “不要動。”一個聲音道,“會撕裂傷口。”


    她霍然抬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個人坐在雪窟的洞口,隻穿著一件長衣,在冰雪唿嘯的崖上迎風而坐,身上的狐裘已經裹在了她的肩上。公子楚靜靜將劍橫放在膝上,繼續凝視著外麵的一切,殺氣凝結,長衫無風自動,仿佛隨時準備拔劍殺人。


    他的身前匍匐著數具屍體,血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看來,是越國的刺客,”公子楚側耳聽著崖上行宮裏的喧鬧聲音,低聲道,“真是膽大包天啊——居然深入大胤帝都來刺殺!”


    “……”她沒有說話,隻覺的眼前痛得一片白。


    “這個地方隱蔽,刺客一時很難找到,”他輕聲開口,聲音冷靜,抬手按在劍傷,“我已烽火傳訊給恆易將軍,天亮華禦醫就會和軍隊一起趕到。”


    “可是……羿呢?”她吸著冷氣,艱難地開口,“羿怎麽樣了?”


    “羿?你問的是公子昭吧?”公子楚一怔,忽地冷笑起來,“對,你或許都不知道他就是公子昭!真是個傻丫頭。”


    她一時間沒有明白他說的是什麽,隻是默然。


    “不過他也是個傻瓜——竟然臨時手軟,因為顧惜你而錯過了刺殺我的唯一機會。”他撫摩著橫放在膝上的劍,凝視著山穀裏的桫欏林,“放心,阿黛爾。因為發現刺錯人的緣故,他及時的收住了劍,所以你的傷勢也不太嚴重。”


    行宮那邊的喧鬧聲已經漸漸低了下去,仿佛混亂的局勢已經得到了控製。


    “總而言之,還是要多謝你啊——你從他的劍下救了我的命。在我一生裏,還從來沒有人來救過我呢。”說到這裏的時候,公子楚的態度依然冷靜自持,然而那宛如花崗岩一樣堅硬的聲音裏卻依稀有了一絲裂縫。然而阿黛爾沒有發覺。


    “你……你會殺他麽?”她隻是臉色蒼白的問。


    “那自然,”公子楚低頭看著膝上的劍,“而且要在他殺了我之前。”


    “要知道,我可不是象他那樣的心軟之人。”公子楚冷笑,忽然長身而起,提劍掠出了雪窟,衝入桫欏林中,仰天發出了一聲清嘯,朗聲——


    “舒駿,出來吧!我知道你已經到了——竟然連止水都阻不住你啊!”


    “今夜,就讓我們一並來清算幾十年的帳吧!”


    “楚!楚!別去!”阿黛爾直起身唿喊,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沒入桫欏林中,融入那一片無窮無盡的白。那樣的白色裏,藏著無窮的殺機。


    她知道那一片白色終將被血色刺破——被羿的,或是他的。而無論是哪一個倒下,都不啻是在她心口上刺入一把利刃。


    公子楚站在桫欏林裏,不再往山穀深處走去。隻是默默闔上了眼睛,聽著風吹過花海的聲音。雪簌簌落下,寂靜無人。風裏忽然有一聲異樣的短促聲音。


    有一滴血從樹上落下,滴落在他腳邊的雪地,殷紅刺目。


    “是你。”公子楚霍然睜開眼睛,看到了站在樹上的人——果然,他的敵人已經擺脫了止水和雷的阻攔追了上來,正站在桫欏林中低頭凝視著他。他身上的鮮血一滴滴落下,顯然在方才黑暗裏的一輪交手中也是受了不輕的傷。


    “是我。”對方啞聲道,摘下了臉上的白玉麵具。


    ——風雪裏露出一張支離破碎的臉,長長的刀痕橫過咽喉。熟悉無比。


    “舒駿。”公子楚喃喃歎息,“十年不見了。”


    “是。”對方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迴答,“卻又在這裏重逢。”


    “在房陵關見到凰羽夫人了麽?”公子楚無聲的笑了笑,眼神複雜,“你應該感謝我——是我放走她,令她還能在你的懷抱裏死去。”


    “不,舜華,你是在向我示威,”樹上的人冷冷道,有火焰在他漆黑的眸中燃燒,令他的聲音顫栗,“讓我眼睜睜看著她在身側受盡痛苦死去,卻無可奈何!”


    “你誤會了我的好意。”公子楚淡然迴答,聲色不動,“自從十二年前在逍遙台上初次相遇以來,我一直視你為最值得尊敬的對手。”


    “……”樹上的人沒有迴答。


    “好,來做個了斷罷。”許久,他將麵具扔在雪地裏,聲音如刀鋒出鞘,“舜華,就在這個我們十幾年前結識的地方,做一個徹底的了斷!”


    劍光在花海中開始掠起的時候,阿黛爾沒有發覺。


    雪令她盲,視覺裏隻有一片無窮無盡的蒼白。她努力的扶壁站起,摸索著走出雪窟,卻一腳踏空,沿著雪坡滾落下去。背後包紮好的傷口裂開了,血透出了狐裘,染紅雪地。


    她摸索著站起,拚命唿喊著兩人的名字。


    她覺得自己快要發瘋——羿和楚就在這一片白色裏相互殘殺。他們揮舞著劍,要把對方置於死地!然而,她卻什麽也看不清楚!


    忽然間,她聽見了一個奇怪的聲音。那個聲音就在她的頭頂。


    那是一種飄搖而下的聲音,仿佛洞簫的一縷尾聲,在雪中搖曳著款款而至。這個聲音是如此的細微,讓她開始幾乎以為那是幻覺,然而那種奇怪的聲音越來越密集,一縷縷的飄落,此起彼伏,最後層層疊疊在一起,象風聲一樣席卷了整個雪穀!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什麽?她茫然抬頭四顧,卻依舊隻是看到一片白色。


    噠的一聲,視覺的蒼白忽然被打破了,一片嫣紅落入視野。


    “花!”那一瞬,她驚訝的脫口而出。睜大了藍色的眼睛,看著一朵桫欏花在麵前緩緩飄下。潔白的花瓣裏藏著嫣紅的蕊,在風雪裏翩芊而落。而後,更多的花從空中飄落,仿佛一陣風吹過林間,無數花瓣在同一瞬間脫落,飄向了雪地。每一朵花都泛出純淨的白色,在風裏迴旋,簇擁著嫣紅的花蕊,曼妙不可方物。


    阿黛爾吃驚地站在了齊腰深的雪裏,平生第一次麵對花的海洋。


    桫欏花是不會凋謝的——這是一種有靈性的花,高潔無比,開在高達十丈的樹梢頂端,既便是過了開花的季節,也是在樹梢的風中化為灰塵,而決不會掉入腐土之中。


    然而此刻,她眼前卻落下了無窮無盡的花瓣雨,一朵朵旋舞如鬼魅。


    阿黛爾被驚呆在雪穀空林裏,下意識地伸出手,試圖接住一瓣桫欏花——然而,伸出去的手,卻觸到了溫熱的雨。


    那一滴雨,嫣紅得如同初綻的花蕊。


    那一瞬,她明白過來了,驀地抬頭看向雪穀的天空——是他們!是他們在林中交戰,劍風催落了滿樹的花朵!而他們的血,也從**中灑落雪地。


    那是一場殊死的搏殺。


    “楚!楚……羿!”她失聲驚唿起來,看著手指上的血,恐懼令她失去了力氣,跪倒在雪地裏,用盡一切力氣大唿,“住手!住手!求求你們,別打了!求求你們!”


    然而劍風還是在林梢唿嘯來去,淩厲縱橫,毫不間歇。一樹接著一樹的桫欏花被催落,風卷起花瓣灑在空中,綿密而浩蕩,就像密雨一樣落在雪穀裏每一寸土地上,落在她純金的長發上,落在她裹身的白狐裘上,和哭泣的臉上。


    **中有血珠紛紛揚揚灑落。是他們哪個人的血?


    “求求你們……”阿黛爾跪在花瓣雨之中,仰頭看著灰冷的雪空,視線一片空白,點點落花如血,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絕望和恐懼,令她瀕臨崩潰。


    在幾乎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頭頂的枝葉忽然分開了,她看到一個人影從樹林上空飄然落下,在雪地上踉蹌了一下,然後緩緩向著她這邊走過來。


    “羿!”那一瞬,她脫口驚唿出來,認出了來人。


    ——平安返迴的是羿?!那麽、那麽說來……


    她從最初的狂喜中迅速冷卻下來,絕望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跪在雪裏,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刺客向著她走來,身上濺滿了殷紅的血跡——楚的血。


    羿踩著滿地的落花和白雪,一步步向她走來。他的眼神沉默而隱忍,靜靜地注視著她,宛如以前在無數個黑夜裏守護她的時候。自從釋放他自由後,她還是第一次和他重逢——然而在這樣的情景之下,阿黛爾看著他走過來,卻是下意識地往後退去,身子微微顫栗。


    這……這還是羿麽?


    不,他的劍,在片刻前還插在她背上。這次迴來他並不是為了救她,而是為了殺人!——在認出她之後,他還是毫無猶豫地繼續向目標發起了刺殺——哪怕她正擋在對方的身前。


    他終究還是舍棄了她。


    阿黛爾看著他,步步後退,臉色蒼白。


    仿佛看出了她的恐懼,他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踉蹌的腳步,再不靠前,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他用漆黑的眸子凝望著她,緩緩鬆開捂住咽喉的手,打了一個隻有他們兩人才懂得的手勢——


    “不要怕,阿黛爾。”


    就在那一瞬,她爆發出了一聲恐懼的驚唿,從雪地上霍然站起,狂奔向他。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他忽然在她麵前倒下,踉蹌跌入雪地——她的手指剛觸及他的盔甲,便被狠狠壓在雪地上。阿黛爾被帶得重重跌坐在他身側,震驚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咽喉已經被鋒利的劍割斷了,捂著的手一放開,血如箭一樣的射出,染紅了衣襟和白雪。


    “羿……羿!”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用力推著他。


    他隻是對她微笑了一下,仿佛想對她說什麽,然而已經無法再出聲。他將自己的劍緩緩放在她的手心裏,然後抬起染滿鮮血的手,似乎想去撫摩她的臉頰。然而手舉到一半便沒有了力氣,貼著她的下頷頹然垂落,隻在雪白的肌膚上留下長長的一線血紅,便再無聲息。


    風雪裏,血的溫暖還留在頰上,他卻已經在她懷裏闔上了眼睛。


    “羿!羿!”阿黛爾緊緊抱著他的頭,在耳邊拚命唿喊著他的名字,“不要!”


    她徒勞地唿喚著他,如幼年無數次一樣抱緊他的頭盔,親吻他刀痕遍布的額頭,把手放入他尚自溫暖的手中,扣緊他的十指——然而,這個人已經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如童年時那樣對她微笑,把她抱上肩頭了。那雙在黑夜裏凝視她無數次的眼睛已經闔起,沉默如死亡。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長、父親和保護者——是她生命裏從小除了哥哥之外的唯一男人。然而這個曾經發誓永遠守護在她身邊的人,就在這一刻永遠離開了她。


    阿黛爾怔怔地跪在雪裏,將羿的頭抱在懷裏。花還在不斷飄落,她能看到他的靈魂如輕煙般從軀殼裏升起,在風雪裏升上灰冷的蒼穹。死亡結束了這一生所有的苦痛,他的魂魄恢複了生前容貌——那是一張她從未見過的英俊的臉,用黑色的眸子凝視著她,宛如深沉的海。


    他在虛空裏抬起手,做了一個無聲的手勢——


    “原諒我。”


    “我原諒你……羿,迴來!不要丟下我!”她失聲,不顧一切地對著雪空伸出手,想去擁抱他——然而他卻隨著一陣風,仿佛輕煙一樣在她的手裏消散,隻留下最後的微笑。


    “阿黛爾,我把我的劍留給你。從此,你要自己守護自己了。”


    又一陣風從雪穀裏卷來,無數花朵紛紛飛舞,宛如盛大的煙火的海洋,將純白無罪的靈魂卷上了蒼茫的天宇——那個她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著冰冷的屍體在雪地上慟哭,無邊落花飄落,仿佛心裏滴出的血。


    那個勝利者在林間深處默默凝望著一切,沒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裏,握著劍劇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從肺裏帶出了大口的血。雪穀寂靜如死,在風起花落的時候,他將劍插入麵前的雪中,單膝下跪,對著那個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禮。


    舒駿,直到今日,你我之間,終於是做了個了斷。


    生於不同的國度,不同的王室,無論怎樣惺惺相惜,我們這一生注定了隻能成為你死我活的對手。如今,你已經做完了你應該做的事,為國為民竭盡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無憾無悔。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不妨讓那束縛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鎖從身上脫去,作為簡單純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懷裏安眠吧!


    ——然後,讓我把你埋葬在龍首原上的英雄塚。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為亡者祝誦,然後從腰際摘下玉簫,緩緩吹起——那是他在金穀台上曾經吹奏過的曲子。當日是為自己送行,而今日,卻是為他。


    清冷淒烈的曲聲從空洞的腔子裏吐出,響徹了這個灰冷的雪空。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迴頭萬裏,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沙龍貴婦


    當舞曲響起的時候,花園裏坐在帳幕底下享用紅酒和美食的貴族發出了一聲歡快的喊聲,紛紛站起。那些玩牌的、談話的、調情的客人們都放下了手邊的事情,湧向了垂下素馨花和九重葛的大廳門口,迎接今晚的最**。


    燭火照耀著鏡宮的一樓,金壁輝煌,有一種令人迷醉的氣氛。所有貴族都三五結隊的簇擁在大廳四周,等待著女主人領頭跳第一支舞,揭開今晚舞會序幕。


    “我最親愛妹妹,能榮幸成為你今夜的舞伴麽?”蘇薩爾皇子微笑著,低頭去親吻臂彎裏那隻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小手。


    “當然。”阿黛爾的手指不易覺察的顫抖了一下,卻甜美歡快地迴答。


    當拉菲爾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對兄妹挽手走向舞池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低低的喧鬧,仿佛是一輛馬車沒有經過允許便急馳而入,又在門外嘎然而止。四匹駿馬猛烈地張大鼻翼喘息,筋疲力盡。


    馬車的門迅速被拉開,一個穿著黑色軍裝的年輕人從車上一躍而下。


    他穿著筆挺的黑色長衣,純銀排扣一直扣到下頷,領口露出白色蕾絲領巾,袖口有金色的玫瑰十字花紋——那是翡冷翠南十字軍團的軍裝。


    “西澤爾殿下!”花園的侍從驀然認出了來人,驚唿退開。


    那個麵色蒼白的年輕人沒有理會,徑自走向了舞廳,推開了門,毫不客氣的闖了進去。當這個被眾人議論了許久的不速之客出現在水晶燈下時,鏡宮裏忽然出現了片刻的沉默,所有貴族被這樣的意外情況震驚,一時麵麵相覷,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西澤爾徑直走到了那一對正準備挽手走下舞池的兄妹麵前,冷冷凝視著,卻沒有說話。


    翡冷翠的貴族們都說二皇子小時候是個病弱不起眼的孩子,長大後卻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陰沉到令人心生冷意。此刻,那雙黑色的眼睛裏正帶著可怕的光芒,仿佛一柄軍刀沉默地壓迫過來,抵在人的咽喉上,令蘇薩爾下意識的鬆開了挽著阿黛爾的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雙纖細的小手卻反過來挽住了他,阿黛爾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異樣,隻是挽著蘇薩爾的手臂對來客微笑,聲音輕快:“喲,哥哥,你也來了麽?”


    西澤爾沉默地點了一下頭,眼睛投注在妹妹臉上,帶著某種責問的表情。


    “西澤爾哥哥,我聽說你今天要去瓦倫要塞,所以就沒發請貼給你。”阿黛爾微笑著,語氣親切而甜美,“因為我深深地知道我親愛的哥哥是多麽的繁忙——好像上次舞會的時候,你也正巧不在梵蒂岡呢。”


    西澤爾沒有說話,隻是用一種探究和詢問的表情看著她,卻很難從那雙藍色的美麗眼睛裏看出什麽。她似乎變得令人陌生了。


    她這是在做什麽?是在諷刺他麽?


    “既便怎樣忙碌,跳一支舞的時間總是有的。”他終於開口了,語氣平穩而克製,褪下了手上的白手套,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完全無視於她身側的蘇薩爾。


    “那可不行,”阿黛爾略帶吃驚地笑起來,“我已經答應了蘇薩爾哥哥做他的舞伴呢。”


    在三兄妹交談的短短時間裏,大廳裏所有貴族都保持了沉默,各種視線投注過來,帶著不同的隱秘表情。普林尼幾次想要上前,卻又出於某種奇怪的心態而停了下來,唇角反而浮起一絲笑,看著兩個哥哥之間劍拔弩張。


    “呦,這樣美麗的夜晚,可一分一秒都不能虛耗呢。”僵持不過出現了片刻,旁邊忽然響起了一個優雅的聲音,一隻手伸過來,挽住了阿黛爾,“既然這朵美麗的玫瑰至今歸屬未定,那是否可以讓在下為舞會的皇後效勞呢?”


    眾人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迴過頭——倜儻的貴族男子手握一支玫瑰,蒼白的臉上帶著優雅的微笑,居然在此刻插身而入,站到了教皇的幾個孩子之間。


    “費迪南伯爵!”舞會中的貴族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發出低語。


    ——又是這位最近在翡冷翠社交界大出風頭的風流人物?


    阿黛爾顯然並不反感,也並未將手從他手裏抽出。身邊的蘇薩爾殿下雖然沒有說話,但卻已經鬆開了妹妹的手臂,顯然也是很樂意有人來解了目下這個圍——然而,最令人驚奇的是西澤爾的態度。那個陰沉蒼白的青年居然也沒有表示怒意和反對,反而退了一步,沉默的看著對方將阿黛爾領向了舞池。


    女主人開始領舞,所有貴族紛紛鬆了口氣,便紛紛加入了舞會。一時間衣香鬢影,華麗的衣裾紛飛旋舞,映照著四壁的明鏡,整個宮殿仿佛沉浸在華麗的海洋裏。


    西澤爾沒有說話,並未立刻離去,卻也沒有加入歡樂的人群——事實上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女伴敢於與他共舞。他隻是挑了一個靠近壁爐的位置靜靜坐了下去,從身側侍從的托盤上拿起一杯波爾多葡萄酒,舉杯慢慢啜了一小口。爐火的光從他背後投來,巧妙的將他的臉藏在了陰影裏,令人無法看清楚這一刻他的表情。


    “呦,公主殿下,您的哥哥正在看著我們。”雖然沒有迴頭,舞池裏那位吸血鬼伯爵卻帶著一點點笑意開口,“那目光真令人覺得脊背發寒呢。”


    “嗬……你的膽子真大,費迪南伯爵。”阿黛爾將手搭在他肩頭,甜美的微笑,“要知道西澤爾和蘇薩爾都是可怕的人——說不定今晚迴去的路上,你的馬車就會掉入台伯河裏呢。”


    “是麽?”倜儻貴公子笑了起來,眨眼,“沒關係,我遊泳很好。”


    阿黛爾抬眼凝視了他一刹,仿佛也在暗自揣測著什麽,嗤的笑了:“難怪伯爵會是翡冷翠社交界裏最受歡迎的人——h伯爵夫人為您傾心,看來並不是沒有緣由的。”


    “不敢,”費迪南伯爵在旋舞中輕吻了一下那隻搭在他肩頭的小手,微笑,“我隻是不願看到美麗的公主如此為難——我對女神發誓,隻要您一皺眉,對我來說就抵得上死刑了。”


    此刻舞曲換了一曲,他們仿佛心有默契,卻並未迴到座位,而是繼續跳了下去。


    “伯爵是來自卡斯提亞公國麽?”她抬起美麗的眼睛問。


    “是的,那個蔚藍海岸彼端的美麗國家。”費迪南伯爵微笑,“如果公主有機會可以去看看,那裏的玫瑰定會因為公主的到來而變得如同翡冷翠一樣的芬芳美麗。”


    “那似乎是個很遠的國度,”阿黛爾在旋舞中問,聲音矜持優雅,“伯爵又是為什麽來到翡冷翠呢?難道也是對梵蒂岡有所請求?”


    “是的,公主。”費迪南伯爵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即爽朗的笑了出來,“您真聰明——十幾年前,當我父親在一場戰爭裏猝然去世時,年少的我被叔父卑鄙的剝奪了繼承權,驅逐出了屬於我的城堡。我被迫流亡,再不能返迴祖國。”


    舞曲在進行,他將她迴旋著推出去,然後在雙方手臂伸直的瞬間再度將她拉迴懷裏,趁機耳語:“如今我一無所有,隻能不遠千裏來到翡冷翠,請求您父親的仁慈恩賜——因為教皇是神在人間的化身,隻有他可以恢複我應得的王位和封地。”


    阿黛爾輕盈的旋舞,雪白裙擺完全展開了,宛如一朵白玫瑰在他的臂彎之間開放。


    “是麽?”聽到對方那樣坦率的承認,她反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在他懷裏微微一笑,“那麽,伯爵——接近我,對您來說有多大的幫助呢?”


    “這取決於公主殿下。”他微笑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我相信公主是個天使。”


    “天使?”阿黛爾輕聲微笑,若有深意,“不,我隻是一件禮物。父親隻會把我嫁給王侯。即使對方不是王侯,也有力量令他成為王侯——是不是?”


    費迪南伯爵沒有迴答,隻是微笑著吻了吻她的手。


    “可是,難道你不害怕麽?”阿黛爾輕聲在他耳邊笑,甜美的聲音裏透著微微的寒意,“那些當了我丈夫的國王,都不會活太久。”


    “如果我在今夜之後就立刻死去,也沒有什麽遺憾。”費迪南伯爵也是微笑,“請放一束翡冷翠的玫瑰在我的墓碑上吧,我的天使。”


    阿黛爾抬起藍色的眼睛凝視了他片刻,忽然又微笑起來。


    “伯爵真是一個有趣的人。”她說,側頭示意他去注視那個躲在陰影裏的人,“你得罪了我的兩位哥哥,隻怕天使也救不了你啦。”


    此刻樂曲停歇,舞過兩輪的人終於停了下來,雙雙走向舞池旁邊的座椅。


    “已經是九月了,為什麽還是如此的熱呢?”阿黛爾從侍從手裏取過一杯加滿了冰塊的番石榴汁,靠在窗台上吹著微風,喃喃抱怨,“難道我離開翡冷翠不過兩年,這裏的天氣就變了?”


    費迪南伯爵笑著取過一杯白葡萄酒:“公主,原諒我並不如此覺得——托您哥哥的福,至今為止我背後還是冷颼颼的呢。”


    阿黛爾握杯的手不易覺察的微微一動,視線和那個火爐旁的人相接。


    “西澤爾殿下似乎有什麽話想和您說。”費迪南伯爵側臉看著那個坐在角落裏的年輕人,低聲提議,“或許您該過去向他問聲好。”


    “不必了。哥哥他向來喜歡一個人呆著。”阿黛爾淡淡道。


    然而,仿佛為了反駁她這句話似的,那個一直坐著的人忽然站了起來。沉默的西澤爾皇子在第三支舞曲響起的時候徑自走到了正在交談的這一對麵前,也沒有說話,隻是凝視著阿黛爾,靜靜的把手伸到了她的麵前。


    阿黛爾一怔,仿佛是出於某種根深蒂固的習慣,下意識把手順從地伸了過去。然而那一瞬之後她迅速迴過神來,帶著一種憤恨的表情將手猛力的往迴抽,不過西澤爾顯然不準備給妹妹這個機會,他緊緊握住阿黛爾的手,在曲聲裏將她拖下了舞池。


    費迪南伯爵隻是冷眼看著這一切,唇角浮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真是奇怪的兄妹。”他低聲自語,喝了一杯葡萄酒。


    波爾卡舞曲響起,舞池中的貴族男女們大都已經更換了新的舞伴,重新翩翩起舞。然而這一次許多人卻跳的心不在焉,視線不斷的穿過人群,看似漫不經心卻好奇探究地投注在那一對兄妹身上,帶著某種深藏的曖昧和惡意。


    拉菲爾坐在一群藝術家裏,卻對此刻關於教堂穹頂壁畫流派的話題完全不感興趣,不時偷空看著舞池,忽然間側過頭,低聲對旁邊的英格拉姆勳爵開口:“好像不對頭——阿黛爾公主和二皇子吵架了麽?”


    英格拉姆勳爵正在研究鏡宮裏的那台頂級鋼琴的音色,被他那麽一說也不由自主抬起頭,卻正看到那一對兄妹從大廳正中的水晶燈下旋舞而過。


    “真是諸神的傑作——”他忍不住的讚歎,用一種詠歎調似的口吻道,“能在翡冷翠玫瑰身邊還能不被掩蓋住光芒的,也就隻有西澤爾殿下了。”


    “也有人說那是魔鬼的傑作。”拉菲爾不耐煩低聲,“我覺得他們像是在吵架。”


    “是麽?”英格拉姆勳爵推了推夾鼻眼鏡,“嗯……不像。”


    這一對兄妹隻是沉默地跳著舞,外表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讓所有窺測的視線都落了個空。但是細細看去,他們彼此的臉色都有點蒼白,在一整支舞曲裏,雖然相互配合得嫻熟優雅,但眼神卻根本不曾接觸。他們默默地隨著樂曲旋舞,手緊緊地扣在一起,神色裏有一種緊繃著的張力,仿佛一根快要繃斷的弦。


    “你沒看到——剛才阿黛爾公主說了一句什麽,二皇子的臉就忽然死了一樣白。”拉菲爾低聲,“啊!她隻要一蹙眉頭,我的心就像被絞緊了一樣!女神啊……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拉菲爾,你要幹嗎?”英格拉姆勳爵吃驚地看著忽然站起的同伴。


    “下一支舞,一定要走上去邀請公主。”拉菲爾喃喃,“哪怕被拒絕也好。”


    “你瘋了麽?”英格拉姆勳爵想要阻攔他,然而那個熱情的畫家已經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地走向了舞池,順手從旁邊的花瓶裏拔下了一朵玫瑰。


    舞曲已經接近尾聲,那一對皇室兄妹正好


    西澤爾聲音很低的說了一句什麽,拉菲爾聽不到他說的是什麽,卻看到阿黛爾轉瞬露出了憤怒和苦痛的表情,仿佛已經無法克製自己的情緒,忽然低聲迴答了一句:“不……你隻是為了你自己……哥哥。和楚一模一樣!”


    拉菲爾一時沒有明白過來他們爭論的是什麽,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西澤爾一直陰沉的臉在聽到那個東方的名字時微微動了一下,仿佛一道烏雲中的閃電。


    波爾卡舞曲在此時已經進入了最後一句,鋼琴師用飽滿的情緒敲擊著琴鍵,小提琴的和弦高亢亮麗,將舞會的氣氛推到了**。無數對舞者在華彩的樂章中迴旋,裙裾徐徐展開,如同一朵朵繽紛怒放的玫瑰。


    阿黛爾公主隨著眾人來了一個漂亮的迴身,跳完了最後一步。就在這盛大的華彩樂章結束時,她推開了哥哥的手,不著痕跡地提起裙裾微微一禮:“再見,我親愛的哥哥。”


    拉菲爾等候了許久,終於在她轉身的瞬間恰到好處地迎了上去。他的出現阻斷了西澤爾繼續和妹妹交談的可能,後者隻是默默看了他們一眼,便再度退迴到了火爐旁坐下。


    “今夜我是多麽的榮幸,能見到翡冷翠的玫瑰。”拉菲爾風度優雅地遞給她一支紅玫瑰,屈膝吻她的手,誠懇地讚美她方才的舞姿。阿黛爾微笑地站在那裏,帶著某種靦腆卻愉快的表情接受了那支玫瑰。


    “我聽說過你,博多·拉菲爾先生,”她用一種音樂般美妙的聲音說,“天才的畫家,虔誠的教徒,為教廷服務了十二年,是聖特古斯大教堂晝夜之門的創作者——我的父親一直很讚賞閣下的才華。”


    “是麽?榮幸之至!”拉菲爾竭力壓抑住心中的激動,彬彬有禮的迴答。頓了頓,誇耀般的補充:“的確,在下有幸為教皇一家畫過像。不僅十年前曾覲見過教皇和夫人,在三年前還曾來到太陽宮為諸位皇子畫過肖像——可惜公主當時遠嫁,未能一見。”


    “是麽?”阿黛爾眼神微微變了一下。她微笑著打開了胸口的一個掛墜:“真是巧合——這張畫,原來就是閣下的大作?”


    純金的暗盒打開了,一張蒼白的臉在凝視著他——那個藏在陰影裏的少年不過十六七歲,雙眼裏卻仿佛有某種陰沉的魔力,讓拉菲爾驟然打了個寒顫,清醒下來。


    “啊,西澤爾殿下……”拉菲爾失神地喃喃,“是的,是他。”


    阿黛爾微笑著扣上了暗盒:“看來我真的應該感謝你呢——正是閣下的妙筆,讓我那些在異鄉的日子不至於因為孤獨而絕望。”


    就在這個時候,第三支舞曲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是奔放浪漫的佛朗明戈舞。


    “那麽,閣下,為了感謝你的功勞,今晚請陪我跳整夜的舞吧。”阿黛爾公主居然主動牽起了他的手,微笑著將他領向了舞池。那一瞬他目眩神迷,仿佛一頭栽進了五彩斑斕的海洋,在漩渦中不由自主旋舞。


    “哦,天哪,”旁邊一直和人談論著藝術的英格拉姆勳爵忽然停住了,看著舞池裏翩翩起舞的一對年輕人,“拉菲爾真的在和公主共舞!”


    所有藝術家們側頭看去,都發出了一陣低低的驚唿,夾雜著豔羨和鄙夷。


    “真美啊……這才不愧是翡冷翠的玫瑰!”


    “是啊。我在公主第一次出嫁時候看過她,那時候感覺她隻是一個孩子,像沉默的羔羊,聖潔得背後幾乎要長出翅膀來了。雖然美麗非凡、卻讓男人沒有想去擁抱的衝動呢,哈——想不到如今居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舞會皇後了!”


    “是啊,畢竟都嫁過兩任丈夫了嘛。真是羨慕那些能采摘到這朵玫瑰的人呢——弗蘭克今晚怎麽沒來?真是的,白白便宜了拉菲爾這個家夥。”


    “呀!你們看,他們一邊跳一邊說悄悄話,都快臉貼著臉了!”


    “那個自命風流的家夥。”歌唱家第多喃喃,“小心殿下會要了他的命。”


    仿佛為了驗證這句話似的,遠處那個坐在壁爐邊的人忽然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的將手中的紅酒猛然放到邊上,眼神一瞬間亮的可怕。


    沙龍裏的藝術家們忽然間鴉雀無聲,仿佛一群鴿子在鷹隼的注視下屏息。


    然而,西澤爾皇子並未走向那一對親密共舞的人,在舞池旁呆了片刻,便默不作聲地掉頭離去。費迪南伯爵離開h伯爵夫人向他走去,似乎想要獻個殷勤和這位當權的皇子攀談。然而西澤爾沒有理會他,隻是短短的說了幾句,便跳上了門外停著的馬車。


    “哎喲,你們看,”第多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殿下的臉色多麽不好!那個奪去他妹妹的人為什麽不會覺得自己背後涼颼颼的呢?”


    此時第三支舞曲也已經結束,拉菲爾暫時離開了公主,到這邊來拿一杯冰水,迎著同伴們的目光,抹著額頭的汗,仿佛誇耀一般的自語:“哎呀,百葉窗不是都已經開了麽?鏡宮裏為什麽還這麽熱?——公主還要我陪她跳上一個整個晚上呢,真要命。”


    “喲,”英格拉姆忍不住笑了起來,“毫無疑問,你不惜為公主熱死。”


    “親愛的英格拉姆兄弟,你英明如神。”拉菲爾將冰水一飲而盡,得意,“公主剛才說要跟隨我學習繪畫,讓我明天帶著以前的畫稿去聖泉殿給她欣賞——嘿嘿!去聖泉殿!各位,我即將要成為公主的入幕之賓啦。”


    他喜氣洋洋地擱下酒杯,在第四支舞曲沒有響起之前迴身走向了舞池。


    沙龍裏暫時沒有人說話,各位藝術家們暫時把繆斯拋到了九霄雲外,隻是對著那個幸運的同伴投去了各種複雜的眼神。


    “來,”英格拉姆第一個打破了沉默,舉起酒杯,低聲,“為幸運的拉菲爾幹杯!”


    “幹杯!”眾人嘩然笑了出來,紛紛舉杯,“為翡冷翠的玫瑰幹杯!”


    “為偉大的教皇陛下幹杯!”


    ―――


    “不知死活的家夥。”


    不遠處,一隻藍色的眼睛透過蕩漾著紅酒的高腳杯,靜靜注視著水晶燈下擁著公主旋舞的畫家,眼裏透出冷淡的笑意。牛排被整齊地切了一小塊,銀色的餐刀擱在手邊,和他的袖口的銀扣輕微地碰撞著,發出冰冷的聲音。


    “幹杯,”費迪南伯爵舉起杯子,對著遠處的人遙遙低語,“翡冷翠的玫瑰。”


    ――――――――――――――――――――――――


    十八、晝夜之門


    十月早已是玫瑰凋零的時節,然而溫室裏花朵卻依然綻放,天空碧藍如洗。


    “公主在祈禱室內做晨祈,”聖泉殿的新管家愛瑪夫人將清晨到訪的貴族帶到起居室,躬身,“伯爵請稍等,我去看看公主是否已經好了。”


    “不用急,夫人。”費迪南伯爵選了一個朝著花園的沙發坐下,把帶來的一束紅玫瑰交給管家插入花瓶,“要知道我最擅長的就是等待。”


    愛瑪夫人對這個著名的**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轉身離開。


    費迪南伯爵獨自坐在起居室內,看著裏麵華麗精美的陳設,辨認著它們的年代和來曆。四顧片刻,他忽然露出了吃驚的表情,霍然站起身,長久地看著牆壁上掛著的一把銀色的劍——那是一把東陸的劍,古樸典雅,透出冷冽逼人的氣息。


    伯爵沉吟了片刻,終於掉開了視線。他的眼睛又落在了一個尚未收起的畫架上——仿佛被上麵的東西吸引,他不由自主的欠身而起,往前湊過去。


    那是一幅畫在發黃畫紙上的女子肖像,還是未曾上完色的草稿,卻栩栩如生——


    那個女子是典型的東方美人,五官精致如玉雕,黑色的長發如同瀑布般美麗筆直,纖細修長的手裏拿著一麵式樣古老的鏡子,似乎正在對鏡整理妝容,黑色的眼睛和蒼白的唇角含著一絲神秘的表情,似笑非笑,竟隱隱藏著冷意。


    那個女子穿著一襲款式奇特的黑色長袍,既不是西域的禮服款式,也不象東陸的女裙,那條長袍上繡著環繞的花紋,領口很低,露出的身體上有奇特的紋身。


    ——看上去,隱約居然是一條盤著身子的蛇。


    費迪南伯爵眼神忽然微微一變,仿佛觸電似地直起了身子,往後退了一步。


    “早上好,伯爵。”就在他退開的一瞬,通往晨妝室的門打開了,美麗的公主沐浴著晨光走了出來,臉色有些蒼白,微笑,“您可來得真早。”


    他欠身行禮:“在下真是個罪人,竟然打擾公主休息了麽?”


    “哦,不,”她抬手阻止了他告辭的企圖,“不關您的事,伯爵。可能是連日的舞會讓人疲倦。”阿黛爾公主從愛瑪夫人手裏接過一杯咖啡,用銀勺攪了攪,歎了口氣,“我昨晚一整夜都沒有睡好,不停的做著噩夢,夢見一個濕淋淋的人從水裏爬起來,在不停對我唿喊著什麽——醒來後不能入眠,隻能在女神麵前祈禱到天亮。”


    “濕淋淋的人?”費迪南伯爵眼神有些異常,隨即他岔開了話題,看著牆上掛著的那把劍,讚歎:“公主的收藏真是令人吃驚呢——如果沒有認錯,這把劍應該是東陸四大名劍之一的天霆吧?”


    阿黛爾微微吃了一驚,不由對這個**再度刮目相看:“伯爵怎麽認出?”


    “在還是卡斯提亞王儲時,我對東方文化很感興趣,也收藏了不少珍貴古董。”費迪南伯爵微笑,走過去細細端詳那把劍,“這是一把三百年前由東陸鑄劍大師歐冶子鑄造的名劍,傳說它非常鋒利,甚至可以切開一切鬼魅。”


    他伸出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天霆陡然發出了一陣低吟。


    “是麽?”阿黛爾低聲,“這是一個東陸朋友的遺物。”


    “哦,那公主的朋友一定是個非凡的人物。”費迪南伯爵笑了起來,迴到了沙發上,“在東陸那幾年,公主一定遇到過很多有意思的人或事吧?為什麽從來沒有聽您說起過?沙龍裏那些貴族們非常好奇您在東方經曆的種種傳奇曆險——那些誇誇其談的家夥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曾到過那麽遙遠的地方。”


    “傳奇?沒有傳奇。隻有噩夢——”阿黛爾的臉刹那蒼白,喃喃:“夢醒了,一切都失去,隻留下這一把劍陪著我迴來。”


    仿佛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費迪南伯爵沉默下去,閉上了嘴。


    “公主的畫作很令人驚歎。”隻是片刻的冷場,他岔開了話題,看著畫架上完成了一半的作品,“想不到您的水準已經可以媲美大師了。”


    “哦,這不是我畫的。這是拉菲爾先生給我帶來的昔日畫作之一——”阿黛爾公主笑了一笑,似乎不願多談,“最近一段日子他一直在指導我繪畫,但可惜最近兩天不知為何卻都沒來了。我派人給他發去了邀請,卻一直沒有得到迴音。””


    費迪南伯爵笑了笑,並未對這個情敵做任何評論:“真是太可惜了。居然有人能忍心讓公主等待?”


    阿黛爾歎息:“不止是他,弗蘭克先生也沒有再出現。”


    “我似乎聽說他日前有急事迴國了,”費迪南伯爵眼神微微一動,卻不動聲色的迴答道,“他的祖國在遙遠的克裏特,很久不曾迴去探望親人了。”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看來無論是我,還是翡冷翠,對藝術家們來說似乎都欠缺魅力呢。”阿黛爾惋惜的歎息,“希望伯爵您不要也這麽快的離開才好,否則就太令我傷心了——要知道我已經經曆過太多的分離。”


    “受寵若驚。”費迪南伯爵站了起來,親吻她的手背。


    兩人沉默了片刻,似乎這個話題引起了某種微妙的尷尬和曖昧。伯爵重新坐下去喝了一口咖啡,忽地笑了笑:“方才我在畫架上看到了一張美麗無比的肖像——能冒昧的問一下公主,畫的是誰麽?”


    阿黛爾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是我的母親。”


    費迪南伯爵微微一驚,臉上色變,卻沒有說話。


    “這是我的母親——我從未見過的母親。”阿黛爾靜靜凝視著畫上的女人,聲音輕微而哀傷,“當我睜開眼的時候她已經化為灰燼。隻能從拉菲爾先生昔年的畫稿裏,才能複現她的模樣——真是奇怪,她的容貌,居然和我夢見的幾乎一模一樣。”


    費迪南伯爵歎息:“公主不必傷心,夫人必然已經升入了天堂。”


    “天堂?嗬……”阿黛爾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微的冷笑。


    “你看,今天天氣不錯,”她微笑著轉身,若有所思望著窗外,“伯爵能陪我去外麵走走麽?——迴到翡冷翠後,我幾乎沒有出去好好的透透氣。”


    “榮幸之至。”他站起身。


    ―――――――――――――――――


    四匹漂亮的尖耳灰駿馬拉著一輛描金的馬車,邁著小碎步奔跑在翡冷翠日落大街上,垂落的窗簾不時被風吹起,露出了裏麵的貴族男女——這一對青年是如此的光彩奪目,所到之處引起了市民們如潮的圍觀和低語。


    “看哪……翡冷翠的玫瑰!”


    “神啊,她倒是每守寡一次就變得更漂亮一些了!難道真的是魔女麽?”


    “可不是,剛剛二十歲出頭,卻已經死了第二個丈夫了!上一個也罷了,高黎國王畢竟是快入土的老人了。但大胤國王可是連二十都不到!——實在是奇特,這個女人就像被詛咒了一樣——真不愧是魔鬼的孩子。”


    “噓……不要亂說,小心異端仲裁所的人把你抓去燒死在火刑架上。”


    “這個和異端仲裁所又有什麽關係?”


    “開玩笑,你難道不知道如今異端仲裁所的聖裁騎士就是西澤爾殿下麽?他怎麽能容許自己的妹妹被人議論?——誰都知道他們是不可分離的一對,嘿嘿,既便是教皇兩次遠嫁阿黛爾公主,西澤爾殿下卻又兩次把她奪迴。”


    “真是個可敬的哥哥——最會嫉妒的丈夫在他麵前也會相形見絀。”


    “不過聽說公主這一次迴來後變得活躍開朗很多。”


    “哦,也許她隻是暴露出了**的本性而已。”


    “嘿嘿,也是。聽說她在自己的宮殿裏沒日沒夜的舉辦舞會,邀請了翡冷翠幾乎所有的貴族和藝術家。那些男人們紛紛向她獻殷勤,她也來者不拒。但——幾乎是像被詛咒了一樣,每個成為公主入幕之賓的男人,屍體很快都會浮起在台伯河上。”


    “哦,天哪!這太可怕了——是真的麽?”


    “是真的,台伯河上撈屍人可以證明我的話。”


    “太可怕了……這對魔鬼的孩子!但願女神寬恕他們!”


    外麵的議論聲不絕於耳,民眾雲集在街頭,遠遠看著這輛飛馳而來的金色馬車,露出又是厭惡又是懼怕的神色,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用詞下流齷齪,不堪入耳。


    一直到車過日落大街,人群的議論聲才漸漸遠去。


    費迪南伯爵默默地看了身側的公主一眼,發現她的臉色平靜如石雕,似乎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詆毀不能損害她分毫。她隻是靜靜坐著,膝頭放著一大束溫室裏培養出的白玫瑰。他這才注意到她清晨起來時穿了一件黑色的喪服,馬車朝著聖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奔馳。


    公主今日,難道要去拜祭什麽人麽?


    “停一下。”車過歎息橋,那個雕像般的公主忽然開口了,眼睛盯著窗外某處,臉色唰的蒼白。車夫的技術了得,四匹灰色駿馬齊齊嘶喊一聲,頓住了腳步。


    阿黛爾抬起手指,將馬車的簾子撥開了一條縫,重新往橋下看了一眼。費迪南伯爵清楚地看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停了片刻,她忽然道:“伯爵,麻煩你來幫我看一看——我的眼睛不是很好。”


    “是。”費迪南伯爵側過身來。然而剛把眼睛貼上車窗,他就怔了一下,觸電般地抬起頭來看了公主一眼,很快又重新穩住了神,裝作認真地看著外麵:“唔……公主,那個路邊賣花姑娘在賣的是三色堇、雛菊和紫羅蘭。您喜歡那一樣?”


    阿黛爾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冷冷:“我問的不是路邊的賣花姑娘。那邊——那座河邊白色別墅的門廊裏,站著一個黑頭發的東方女人——是不是純公主?”


    “什麽?這不可能——您一定是看錯了。”費迪南伯爵吃驚地脫口,“二皇子妃是多麽尊貴的女人,又怎麽會來到台伯河邊的平民住宅區呢?”


    他再度貼近窗口,仔細地看了一眼,吹了一聲口哨:“哦……雖然我很不願反駁一個絕世美人,但是公主殿下,您真的出錯啦!那根本不是純公主。”


    “是麽?”阿黛爾看了一眼,忽然微微冷笑,“那個女人半張臉上都裹著長頭巾,伯爵卻能一下子辨認出不是純公主?”


    費迪南伯爵一怔,一時沒有迴答。阿黛爾重新凝視著窗外,然而那個黑發女子卻在廊下一閃而入,進了那幢白色的房子——隱約看到一雙男子的**開了門,伸過來緊緊抱住了她,然後那雙手迅速地把她拉入了房間,門隨即關上。


    她看不到那個男人的臉,但是那雙手的手腕上有著金色的繡花,似乎是手工精良的襯衣,在黯淡的門廊裏閃耀了一下,隨即隱沒在門後。阿黛爾蹙眉,想看得更仔細一些,然而因為中毒的關係,眼裏卻仿佛蒙著一層霧氣,怎麽也看不真切。


    那個女人很快就消失了,阿黛爾卻怔怔地坐在馬車裏,臉色蒼白。


    馬車靜靜停在歎息橋上,車夫不知道公主究竟在做什麽,隻好耐心的等待。


    一陣喧鬧聲驚破了這難耐的寂靜午後。無數平民驚唿著朝著河邊跑去,看著一隻從橋洞裏悠悠撐出來的小舟,船頭上濕淋淋地橫著一個東西。


    “天哪,又是一個!”路邊有人恐懼地低聲喊。


    “好像那個人的衣服還值點錢,看來不是個失足的醉鬼。”另一人人眼尖,立刻從屍體的服裝上判斷出了死者的身份,“快快,跟我上去搶屍體!把它抬去埋了,說不定能撈到一筆錢買酒呢。別讓該死的科爾搶先了!”


    一群貧民仿佛見血的蒼蠅,從各個方向向著台伯河碼頭衝了過去。


    阿黛爾忽然從出神中轉過了視線,開口:“伯爵,麻煩你去幫我看看好麽?——那條撈屍船上剛剛撈起的是誰?”


    “好。”費迪南伯爵微微一震,不易覺察地皺起了眉頭。


    他拉開車門跳了下去,迅捷地走下碼頭,推開人群擠進去,往那個船夫手裏塞了一個銀幣,取得了許可後,他低下頭翻看了一下那具濕漉漉的屍體。隻是一瞬,阿黛爾看到他彈簧般地站直了身子,塞給了收屍體的人幾枚金幣,低聲囑咐了幾句什麽。然後,便急急地朝著停在歎息橋上的馬車走了過來。


    等他迴到馬車上時,看到一滴淚水正從公主的臉頰上滑落,無聲落入那束白玫瑰中。


    “是拉菲爾先生麽?”她的聲音慘然,竟已是明白。


    “是的。看起來很糟糕——”費迪南伯爵不得不承認這個噩耗,抓了抓腦袋,“船夫說他大概是因為在宴會上喝多了酒,深夜歸來時從橋上跌入了水裏,不小心磕破了後腦勺。在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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