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製衡


    朱儒生跟著阿二拐過正院座山影壁,院內悄靜無聲,二人行至東廂廊下,阿二囑咐他道:“在這裏等著。”說著他自己步至東廂北屋窗下,隔著窗戶稟道:“娘子,朱先生來了。”


    過得一會子,秋禾挑了氈簾走出來,站在東廂門邊上將朱儒生一通打量,方涼涼道:“老先生請進吧。”


    朱儒生聽喚趕緊跟了上去,一進堂屋就聽裏間有人在說話,秋禾又說道:“老先生且等著,我進去迴過娘子。”言猶未了,秋禾便已揭了軟簾進去了。


    朱儒生趁空抬眼細瞧起屋內擺設,抬頭便見一塊黑地大匾,上書三個秦篆大字“三省堂”,後又有一行小字某年月叔永承庭訓自謹,匾下擺著黃榆翹頭條案,案上供著一對梅子青大瓶,中間兒放著個小小的三足獸紋銅鼎,地上兩邊一溜八張櫸木交椅。


    朱儒生看罷,心下暗自讚歎,真正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周家如今也算是沒落了,可這屋內的擺設雖不甚華麗繁複,卻勝在文雅別致。再則自己一路行來,家仆的層層迴稟倒頗有多些紳宦的做派。再想著往年年節時自己也曾到周氏族長家中拜過年,那宅院可比這裏寬敞了許多,然院中隻見家人喧華亂跑,隻一個小廝便領著自己暢無阻地進了內院偏廳。


    兩下一比,孰優孰劣已不言可知。朱儒生這裏正自暗歎,內室軟簾起時,走出一個麵容和善身形纖瘦的年輕媳婦,向他笑道:“娘子請老先生進屋說話。”那媳婦說著話放了簾子自顧著出了東廂。


    朱儒生連連應諾,自已挑簾進了裏間,迎麵就見著整牆的大書櫥子,架上的書微有些零亂,顯見是常有人翻看。潤娘在窗下大炕上坐著,秋禾侍立在旁,門邊上設著一幾兩椅,方中才便坐在挨近門邊的椅子上。


    潤娘一見著朱儒生滿臉堆下笑來,道:“老先生快請坐。”說著又叫秋禾奉茶,客套了一陣,不待朱儒生開口,潤娘先就說道:“舊年我為著要給著眾人一個厲害瞧,倒是委屈了大兄弟,本來過了年我就想把地還給大兄弟,隻因事多我又連日不好,拖到了這會著實是過意不去。等會子我叫盛小子把文契給老先生拿來,趁這時候還不晚趕緊著翻地播種要緊。”


    朱儒生自是稱謝不已,潤娘又笑道:“其實今朝我請了兩位來,倒是有件事想同兩位商量。”


    朱、方二人皆是猜著她必是有事要說,因此都不驚訝,隻道:“娘子有事隻管吩咐。”


    潤娘但笑不語,自袖中取出前半晌知盛擬的文契,方中才見了心下一驚,暗自疑惑道“她不是應下了麽,這會又翻出是甚麽意思?”朱儒生雖不驚惶,卻也微皺了眉頭,不知她意欲何為。


    “老實說,芳姐兒說的法子,我是不在讚成的。各家的東西都交到我這裏來,我一個****家又賣給誰去呢?由你們自賣去,我是又省心又省力,錢我也不會少。偏我這人耳朵軟,架不她兩句軟話一磨心裏就搖擺起來,況兼孫嫂子聽了芳姐兒的話又說他們家有門路,我便應承了下來,可說實在的我心裏終是沒底的。”


    方中才聽了這番話,心裏那點子疑惑登時雪消,隻惟恐潤娘又改了主意,趕緊拍著胸脯保證道:“東家娘子放心,我的法子定是可行的。咱們的山蔬時鮮都是極好的,還怕賣不出去麽,往年咱們挑到市集上賣,那價錢可都不低的呢。”


    朱儒生瞥著潤娘溫和的笑臉,心裏把方中才罵了個臭頭,一個糊塗人偏還要充精明,活該被人賣了去。


    潤娘看著他倆人,苦臉皺眉地道:“有方大哥這句話,我也放心了一些。隻是兩位也知道咱們家,老的老少的少,就是芳姐兒、盛小子略可擔當些,一個呢兒子還在吃奶呢,實在是不得空。一個呢終歸是年紀輕了些,打明朝起,二十幾家佃戶都要來交東西,莫說一個盛小子,就是再添上兩個,我也不放心把事情隻交給他。”話說到此,潤娘長歎一聲,望著二人欲言又止。


    朱儒生大概猜著了潤娘的意思,隻是不知她為何要這麽做,因而默不做聲地靜候下文。方中才是恨不得潤娘立時讓自己畫押的,因此一見她皺眉心便突突地直跳:“娘子有甚麽難處隻管說就是了,咱們能幫的一定幫的。”


    潤娘登時喜笑顏開,“方大哥可真是忠厚仗義,我是想著請方大哥並朱老先生幫著盛小子一齊做收貨的事情。有你們二位幫著他,我也就放心了。”


    朱儒生雖猜不透她此舉有何深意,然直覺著便感到不妥,因而拱手辭道:“老朽耳聾眼花的,隻怕給東家添亂呢。”


    方中才這才從驚愕中迴過神來,喃喃問道:“娘子是想讓我一齊收貨?”


    潤娘麵露求懇之色,道:“老先生做了幾十的中人,那份精明整個豐溪村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來,老先生這麽辭我,顯見的是不願幫我了。我也不敢讓二位白幫忙,每日我算一絡錢給二們還不成麽?若真忙了,中午一頓飯也算我的。”


    方中才聽得“每日算一絡錢”心下歡喜的不得了,他自己又想十數年來,朱儒生做這個中人可是占了不少的好處,如今東家有心抬舉自己,隻恨不得立時應了下來,轉向朱儒生道:“咱們同東有打交道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東家恩惠咱們受得還少麽?如今東家有難處用得著咱們,莫說東家給錢就是不給,咱們也該幫襯著些,老先生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啊。”


    潤娘見朱儒生還在猶豫,斂了笑意,緩聲說道:“前些日子我使著盛小子查了查咱們家名下的佃戶,倒沒想著還有那麽幾戶家裏沒男人的****人家,我看著她們也是同病相憐,使她們收了些野菜,我替她們送到市集賣去,我想著呀她們自是種不了莊稼地的,不過侍弄侍弄菜地池塘甚麽的,應該還是可以的。”


    潤娘話未說了,朱儒生就變了臉色,稍有些渾濁眼眸射出忿然的眸光,直視著潤娘,道:“中才的話很是,老朽雖是老邁不堪了,也還能替東家守一守場子。”


    潤娘略過朱儒生忿然的眸光,堆下笑來:“那就麻煩二位了,有二位幫襯著盛小子,我也就放一百二十個心了。”


    不同於朱儒生的沉默,方中才樂嗬嗬地直道“應該的,應該的”眼睛直向炕幾上的文契瞟去:“東家娘子,咱們這會是不是把文契簽了呀。”


    潤娘把案幾上的文契收了,吩咐秋禾道:“你去瞧瞧,盛小子的文契寫好了沒。”


    秋禾應聲退去,方中才心裏“咯噔”一下暗道,難道她還改了文契不成!他正驚疑,潤娘已然說道:“前半晌擬的文契不過是個草稿,我使著盛小子再擬過,到時誰來交貨便讓他簽一張,這樣也不會亂了。”


    朱儒生卻一直陷於自己的沉思之中,潤娘這一舉動可是費了他的不少的神思。按說這麽大的事,她該握在自己手中才是,就算她實在是不夠人手還有孫家呢,為甚麽要硬拉了自己同方中才來幫手?他文正苦思著,一張文契已遞到他眼前。


    “朱老先生這是你家租種咱們家地的文契。”朱儒生正要伸手去拿,知盛卻將文契收了起來,又拿出一張文契放在幾上,道:“這是你們家交貨的文契,老先生簽了吧。”


    朱儒生張眼瞧了瞧文契,向潤娘道:“娘子是知道的,我又不是當家的,這事我還得迴去跟女婿商量商量。”


    潤娘點點頭,道:“這話在理。”說著向知盛道:“你把收貨的文契交給老先生帶迴去,想來明朝?兄弟必會簽了字著老先生帶來。”最後這句話裏潤娘的威脅比先前的還直白,而她眼眸中的笑意更是意得誌滿。


    朱儒生忿忿地接過知盛遞來的文契,幾乎咬牙道:“是啊,明朝一定會簽好了字帶了來。”


    潤娘才不在意他忿恨的眸光,噙著淺笑低頭吃茶。方中才識字不多,潤娘拿出張新的文契他不也就畫押,拿著新舊兩張文契一個一比對,好容易對照完了畫了押摁了手印,他心上的一塊大石頭算落了地,將文契遞到潤娘眼前,賠笑道:“娘子瞧著可有錯麽?”


    知盛攔在前頭,接過文契瞧了瞧,收了起來道:“沒有錯的。”


    “好了。”潤娘放了茶盅道:“文契也簽了事情也商量了,我也真是乏了,就不虛留二位了,明朝可是有得忙的,二位也早些迴去歇著。明朝辰時正刻再過來吧。”


    朱儒生隻略一拱手便自顧著去了,方中才卻是賠笑著又拍了兩句馬屁才樂顛顛地退出去。


    待二人都出了屋子,秋禾方才不滿地問道:“娘子為甚一定要拉了他們來呢?難道知盛還辦不過來麽?再說了還有我同芳姐姐幫他呢。”


    知盛悄悄地拉了拉秋禾的衣襟,示意她不要再問,秋禾卻撥開他的手,繼續忿忿道:“娘子即信不過知盛,又何必差他辦事呢。”


    潤娘斜靠在壁板上,斜了眼秋禾,道:“還真是女生外向,如今你還不是華家媳婦呢,就這般向著知盛了?看來趁早打發你才好。”


    兩個孩子一聽這話,都飛紅了臉,秋禾更是跺著腳不依道:“我同娘子說正經的,娘子倒扯上這些有的沒的。”


    潤娘且不答理她,隻問知盛道:“你也覺著我是信不過你?”


    知盛忙迴道:“小的絕不敢這麽想的,娘子如此行事自有娘子的道理。”


    “聽聽,聽聽---”潤娘指著知盛向秋禾道:“他都信我,偏你跟我鬧,真真是滿心都向著他了,我也是白疼你了!”


    秋禾背對著潤娘低下頭,扭著帶絡,小聲道:“我錯了還不成麽?”


    “你呀!”潤娘瞅著她歎了一聲,道:“雖說是個聰明的,可是你那急躁性子可是改一改。你就是再心急,事情也得過過腦子才是呀。我若信不過盛小子,還能信了他倆個不成?”


    知盛也好奇了,問道:“那娘子到底是甚麽意思。”


    潤娘半嗔半謔的眸光掃過他二人,道:“你們也不想一想,那麽些佃戶又那麽些山貨時鮮,事情真要辦了起來,還能少了吵鬧爭執去?若隻盛小子辦,但凡有些爭執可不都要衝咱們來,拉上他們兩個咱們便就不孤單了,就是罵也有人同咱們一挨了。再則說了,有他們幫忙,盛小子便能空閑些也好多留心留心,有甚麽不到的地方也能及時的補救。”


    知盛受教地點點頭,又問:“朱老頭曆來是做中人的,可是娘子為甚要再拉上方中才呢,我想著他兩個不大和睦呢!”


    潤娘翻了個白眼,還不及開口,秋禾已啐道:“你傻呀,他們要是和睦了還不合起夥來騙咱們呀!”


    看著知盛紅得似要滴血的臉龐,潤娘強忍住笑打發了知盛,又叫秋禾拿了褥子並大迎枕來,再又吩咐她道:“你去瞧瞧劉先生的行李都搬來了沒,再就是告訴華嬸晚上多添些好菜,就當是賀劉先生放新居了。”


    “噯!”秋禾歡聲應了,也不服侍潤娘寬衣就飛奔了出去。潤娘聽著秋禾漸遠的叫嚷,笑道:“還真是個孩子---”嘀咕著打了個哈欠,卷了卷褥子合目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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