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致於人而不致於人


    待潤娘趕到時,喜哥兒他們已經在門口上車了。本已哭累了抽泣著趴在喜哥兒懷裏的妞兒一見著周慎並潤娘,一下來精神掙紮著從母親懷裏跳了下來,哭喊著奔到潤娘身邊:“舅娘、小阿舅,你們不要妞兒了麽!”


    “妞兒,不哭不哭---”周慎輕聲的哄著妞兒,小手抹去妞兒臉上的眼淚,可他自己的臉上爬滿了淚水。


    “好妞兒,再哭不漂亮了!”潤娘低下頭嘴角噙著淺笑,替個兩個孩子抹去臉上的淚水:“妞兒啊,過些時候舅娘再接你來玩好麽!”


    “舅娘明朝就去接妞兒吧!”妞兒哭得紅通通的大眼睛滿懷期待地直望著潤娘。


    潤娘雖不忍心卻也不願撒謊騙她,明朝她等不到人豈不是更傷心:“那可不行,舅娘得過些日子才能去接妞兒。”


    “為甚麽,為甚麽----”妞兒扭著小身子哭嚷不依道:“明朝接,明朝接麽---”


    女兒這般哭嚷吵鬧令得劉觀濤很是不悅,強壓著怒氣向喜哥兒道:“還不去把女兒抱迴來,大門口的也不怕人見了笑話。”


    喜哥兒見女兒哭得傷心,也正掉眼淚,聽了丈夫的低喝才迴過了神來,抹著淚上前抱起女兒哄道:“好妞兒,阿爹親可是親自來接妞兒呢,你再這麽哭阿爹可生氣了!”


    妞兒被母親抱起後鬧得更兇了。兩隻小手隻管往喜哥兒身上亂打去,號啕大哭道:“妞兒不走,不走,不走,就不走---”


    “妞兒!”潤娘板起臉拽住她的兩隻小手,正色道:“你怎麽可以打阿娘了,你再這樣舅娘要生氣了!”


    妞兒抽泣著眼中滿是委屈,潤娘邊替她抹淚邊柔聲說道:“等到端午節舅娘就去接你來玩。”


    “端午是甚麽時候,要多久?”妞兒抽噎著問道。


    “很快的。”潤娘強抑著眼底的淚水不讓它掉落,暖暖地笑哄著她。


    “走了,走了!”坐在車上的劉觀濤早就等得不耐了,挑起車簾探出大半個身子皺眉催促道:“再不走天可就晚了!”他語聲未落,喜哥兒又掉起了眼淚:“潤娘,我,我,多謝你這些日子的照顧----”


    “甚麽話麽。”潤娘笑著將她母女送至車前,眼角冷冷地掃過劉觀濤,向喜哥兒道:“阿姐你記著,這裏永遠是你的家!”


    “走吧,走吧!”華嬸抹著眼淚催促著她們。


    “嬸子,你也多保重。”喜哥兒哭著上了車。


    “等一下!”潤娘突地叫住,轉頭低聲吩咐華嬸,華嬸聽了忙應著跑了進去,不大一會拿著個小布包跑出來。潤娘接過小布包避過劉觀濤塞進妞兒懷裏,低聲向喜哥兒道:“倘若遇上甚麽事,或可派上用場!”


    喜哥兒待要推辭,潤娘已退後笑道:“好了。快上路了,時候可真的不早了!”


    “噢,對了。”劉觀濤忽地鑽出來道:“周娘子你找個時候也替我勸勸繼濤,他這總不迴家算怎麽迴事呢!”


    潤娘斂去了笑意,微微地側過臉去,聽得車聲轔轔才轉過臉來,以目將送,直至那騾車沒入了夕陽胭紅的霞光中,她還佇立在那裏,淚水靜靜地淌了下來,而那霞光漸漸被鉛灰的暮色壓了下去。


    華嬸歎息著勸道:“娘子迴吧。”


    潤娘抬起冰涼的手抹去臉上的淚水,轉身向院內行去。


    一家人悶聲不響的吃過晚飯,易嫂子自帶著周慎迴屋了,潤娘也早早地上了床,隻是腦子裏紛雜得很,直聽得敲了三鼓方朦朦睡去。


    次日一早起,天就陰得厲害,不多久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毛梢雨,吃罷了早飯打發了周慎上學,潤娘使了秋禾去請華叔並知盛大奎到內堂來。


    大家夥聽得潤娘傳喚心裏納悶,問了秋禾偏她也不知道。四人進得屋來。見魯媽坐在大火熜邊做針錢,潤娘坐在太師椅上,腳下踩著一隻火熜,兩手籠在手筒裏,隻管盯著地上的大火熜發呆,見他們來了先讓坐道:“華叔坐。”又吩咐秋禾倒茶來。


    此時魯媽已把針線收拾起來了,眾人皆挨著大火熜坐了,秋禾這才給潤娘、華叔他們奉上茶。


    “今朝我請大夥過來,是想問問咱們今年的租子到底怎麽個弄法。”


    “這---”華叔抬著兩手挨著火熜取暖,道:“這才二月呢,哪裏就議起這事來了。”


    潤娘籠著手身子稍稍向前傾道:“華叔咱們的地比不得人家,一年到頭收點莊稼便罷了。那些菜蔬河鮮都是一季一季的,譬如眼見的地裏各式各樣的野菜就要出來了,若是由佃戶自己賣去,咱們又怎麽跟他們算帳呢?若不同他們算,這一季的利頭不是憑白的讓他們占了去,人不僅不會念咱們的好,指不定心裏還怎麽恥笑咱們呢。因此我想著不如讓他們都交了來,咱們替他賣去,得了錢再同他們分帳。”


    華叔挪了挪嘴還沒不及開口,知盛已侃侃道:“娘子這法子聽著好像可行,其實是難得很。頭一件佃戶們一日收多少野菜咱們怎麽知道,他要是交一半昧一半咱們依舊是吃虧的。再一件他們交了上來,咱們又賣給誰去?孫大官人的事娘子也是知道的,若東西積在手裏,咱們還得反過來欠佃戶們的錢。況且咱們真要是連地裏的野菜都要跟佃戶們算,隻怕人家說咱們家苛刻。”


    “甚麽話呀!”秋禾先就惱了,脆聲聲的頂道:“往年他們占了咱們多少的好處,怎麽今年算得細了些。就不答應了!”


    潤娘卻點頭道:“知盛這話不錯,不管怎麽說咱們是讀書人家,臉麵總是要的。若直不隆通去跟他們要野菜,就是佃戶們不議論,也叫村裏人笑話咱們。”


    華叔也道:“就是呢,咱們難的時候也沒去計較那些小利,今年咱們又不難了,何必招人口舌呢!”


    潤娘端起茶盅用蓋子撇了撇茶湯上的浮沫,笑道:“不能明著要,還不能拐著彎要麽。大奎你說呢!”潤娘將眸光移到大奎身上,驚得他忙低了頭:“我出不來甚麽主意,娘子怎麽說我就怎麽做!”


    ‘你!”潤娘白了眼他一眼,真想去敲他一頓,這孩子怎麽就這麽實誠呢!他本就愣頭愣腦的,這些時候越發的顯得有些呆了,為著這事魯媽時常背著人歎息,因而潤娘這次特地叫了他來,希望他也能參與家中的事,不要總像個梆棰似的隻會聽人使喚,人也能學得精明些。沒想到他竟然寧願做根梆棰,真是氣死她了!


    “聽娘子的意思是有主意了,且告訴咱們聽聽吧。”知盛忙替大奎圓場道。


    潤娘恨恨地瞪罷大奎,眸光掃過知盛道。緩緩道:“那野菜在長在咱們家地裏的,咱們地裏長出來的東西咱們去收,憑誰也講不出個不字來吧。可是咱們家人少收不過來,讓閑著沒事做的佃戶幫幫忙又有甚麽不可以的?咱們又不讓他們白幫忙,做一天活咱們算一天工錢給他,於他也是多了樁收益呀。”潤娘原是想著跟佃戶們分帳的,經華叔那麽一說,便改了主意了,那野菜天生天長的又不是誰種的,自己地裏的東西憑甚麽跟他們分帳,分得好還罷了分得不好。傳出去倒叫旁人議論自己刻薄。


    秋禾歡喜道:“娘子這法子好,如此一來他們再沒說的了。”


    知盛聽了眸光輕閃,卻依皺著眉道:“這倒是個好法子,隻是收了來賣給誰去呀?”


    潤娘送肆了知盛一個大白眼,問道:“早些年那些佃戶是賣到哪裏去呀?”


    “自是挑到市集裏賣去,價錢還不錯呢!”知盛疑惑道:“咱們也挑到市集裏賣去?可這麽多---”


    潤娘見他還不開竅,急道:“哎喲你這麽就認個死理呀,咱們東西多自然是要找大的買家的呀!”


    知盛聽了這句,隱約猜到了潤娘的意思,驚道:“娘子是說---”


    見他領會了自己的意思,潤娘吃了口茶,問秋禾道:“你明白了沒有啊?”


    秋禾笑道:“娘子都說了這麽清楚了,還有甚麽不明白的。咱們把東西賣給酒肆啊!”


    華叔聽得是一頭霧水,問道:“人家會收麽?”


    “當然收呀!”潤娘道:“野菜這東西隻有這幾個月有,知盛也說了市集上的價錢都還不低,顯見的是算是個稀罕物。再則佃戶們都是自己挑了去賣,也就是說並沒有人收購這些東西,那麽酒肆想要有菜下窩,就得要去市集上買,與其跟農戶們散買為何不跟咱們買,價錢上也低些不是。最主要的是,這生意既沒人做,咱們做了也就不得罪人了。”


    “是啊!”華叔拍著大腿讚道:“難為娘子怎麽想得到!”


    潤娘端起茶盅,輕呷了口茶,低垂的眼眸斂去了笑意,因劉長瑞被打的事昨日夜裏她忽地想一起話來“致於人而不致於人”


    野菜,不過是拋磚引玉的那個塊磚罷了,既然湯家如此仗勢欺人,為了以後的日子能過得舒心,她也隻好強去分他一杯羹了!


    “秋禾,你去看看孫嫂子有空麽,若有空請她過來一趟。”


    “是。“秋禾應聲而去。


    知盛問道:“娘子想拉著孫家一起?”


    潤娘笑道:“拉一個同盟自己才不孤單不是。”


    大奎偷瞧著潤娘眼角眉梢的笑意,想再挨她近些,可是腳下卻像生釘一般,動也不能動。


    知盛無意間瞥見他的神情,心下驀地一驚,拉了他向潤娘道:“咱們先出去了。娘子有事再喚咱們。”


    潤娘正想著要如何同孫娘子開口,聽了這話點了點頭,揮手道:“去吧。”


    知盛應得聲拉著大奎逃也似的跑出了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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