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圍房迴來,潤娘便一直悶坐在裏屋的炕上,拿著卷書對著窗戶發呆,午飯也隻隨便吃了幾口。魯媽隻當她是無人說話才有些神思昏沉,因此隻顧自己忙去。潤娘獨自一個坐在炕上,心裏萬分忐忑,自己的身份,知盛是已經知道了,聽華嬸那日的口氣,怕是也疑心過的,今朝大奎那話說了一半,到底是個甚麽意思!她越想就心裏就越亂越不安,可是偏又不能同別人說,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知盛在外稟道:“蘇大官人來了。”


    “蘇大官人!”潤娘一時沒反映過來,愣了一會才想起是自己娘家的大弟,潤娘與他一同上過幾年的學,雖談不上姐弟情深,在蘇家兩人卻算是處得好的了。而此刻這個弟弟對潤娘而言,卻隻是記憶中的一個模糊身影,本不想見的,轉念一想畢竟是姐弟,而且未出閣前倆人也還有些情份,便吩咐道:“請了大官人到堂屋裏坐,叫魯媽倒茶。”


    她自己則進了臥室對著妝鏡略收拾了收拾,才往堂屋去,一挑簾子,就見一個身著白細葛布襇衫的少年坐在下首的太師椅上,他雖與潤娘非是同母,倒也有七八分相像,尤其是一對眉眼,疏淡的眉型,有些迷蒙的杏仁眼,眼皮子又總搭著,再配上那張細嫩的瓜子臉和單薄的身形,真真是秀氣過了頭,潤娘隻瞧了一眼,心裏便有些不大喜歡,一個男孩子怎麽長得這麽女氣。


    蘇則文見潤娘出來了,忙站了起來:“阿姐這些日子身子可還好?我早就想著來看阿姐,隻因開春就要赴考了,因此總都不大出門便耽誤了。”


    潤娘在上首坐了,接過魯媽倒的茶,看著他似笑非笑的麵容,隻覺著虛偽,前不久自己才把他母親給趕出門去,要說他識大禮,來替母親賠禮,總不至於拖到今日。要說他是特意自信安府來看望自己,她可不信,潤娘心裏雖頗是不然,麵上卻溫和親切地向他笑道:“勞你掛心了,我一切都好。”


    蘇則文聽她口氣冷淡,也訕訕地坐下了,端著茶盅張了幾次嘴,又都把話咽了迴去。潤娘看在眼裏也不做聲隻管低頭喝茶,隔了一會,蘇則文耐不住了,道:“上迴的事是阿娘糊塗了,阿姐莫放在心上才好。”


    潤娘笑道:“哪裏話來,二娘雖行得不對,說到底也是為我好,哪裏就放在心上了。”


    蘇則文聽了潤娘的話露出三分喜色,道:“我就說阿姐是個明白人,再不會怨怪阿娘的,阿娘偏是不信,我幾次勸她來走動走動,她倒同阿姐置氣,硬是不肯來。”


    潤娘笑了笑沒說話,心裏卻道,蘇陳氏倒有自知之明不敢再登周家的門。不過今朝這個蘇則文大老遠的跑了來,怕是有事相求吧。


    “其實上迴那事,實在的也怪不得娘親,她在家聽說周家幾個叔伯欺負阿姐,便急得不行,一門心思要給阿姐尋個好親事,說到底也是心疼阿姐,隻怪她那急性子把話說僵了,弄得一家人倒生分了。”


    “一家人!”潤娘垂首低眉,掩去眸底那一絲冷笑,不知這個娘家大弟還會扯出甚麽惡心人的話來。


    “不瞞阿姐說,自父親過世後,家裏的日子便一年不如一年,往年阿姐在家,阿娘還勉強支撐隻怕委屈了阿姐,今年阿姐出閣算是辦了件大事,家裏就越發的捉襟見肘了,連冬至那日也都是隨便祭了祭祖便罷。阿姐知道的,父親在時我便同朱家的小娘子定了親,如今三年的孝滿了,今年朱家就催了幾次,因阿姐出閣娘親才硬拖著的,可明年無論如何是不能再拖了,況且明年開春朝廷又開恩科,我也想下場試試,能不能中倒在其次,也算去經曆一番。”


    潤娘心裏直冷笑,這個蘇則文看著斯斯文文,真沒想到他的臉皮竟比城牆還厚!你娘怕委屈了我,所以才把我跟魯媽趕到偏院去住,一日三餐都是清湯寡水,一年到頭也就年節下見點葷腥,至於新衣裳那更是做夢,還有那每個月的月例,其實也就一絡錢,都斷了不知多少年了。


    我出閣家裏辦了大事,還真是大事啊!我的陪嫁統共也就幾床被褥,並春夏秋冬四套衣服,再就是一支銅火熜。至於首飾莫說金器了,連銀器都沒見著一件。虧得周家老實,換一戶人家還不得把這新娘子給原轎抬迴去啊。對了,今朝喜哥兒穿的那件海棠紅的緞麵大氅就是她陪嫁的唯一一套冬衣。


    而周則文竟能如此睜著眼睛說瞎話,且是侃侃而談從容不迫,也還真是難為他了。


    魯媽在旁聽著,按不下心中的火氣,才要開口,潤娘已涼涼地說道:“你說了這麽一大通,不就是想跟我借錢麽!”她心裏是很不願借的,但想想總歸是親弟弟,又是成親又是赴考的,都是大事,他既開了口,多少也意思意思吧。


    周則文聽了倒愕愣住了,過得一會笑道:“我也曉得阿姐不容易,要不是家裏實在艱難,也不能跟阿姐開這個口。”


    潤娘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長的笑道:“我知道,要不是實在沒法子了,你也不能大老遠的跑來找我。”看著周則文一臉期盼的笑著,她突地話鋒一轉:“可我也實在是有心無力,家裏那些佃戶也欺負咱們孤兒****的,地租子總收不上來-----”話到此處,果見周則文麵色登沉,潤娘卻又轉了口氣:“不過既你開了口,我總不能讓你空手而迴。”


    周則文惟恐潤娘又變了主意,趕緊笑道:“阿姐素來心疼我的,再說了明春我果然中了進士,阿姐對著周家那些老家夥底氣也足一些,看那些佃戶還敢不敢欺負阿姐了,其實也不用多少錢,有個兩百貫就足夠了!”


    “兩百錢!”魯媽驚叫道,連侍立一旁的知盛也驚抬頭看著他,這個大舅爺好大的口氣啊!


    潤娘心裏雖是驚了一下,麵上卻波瀾不現,穩穩說道:“兩百貫,我倒是有。”


    “那是自然。”蘇則文聽得她有,且眼角又睨見她手腕上那一汪翠綠,心想這錢十有八九是能借到的,嘴上便撿好聽的話說:“周家是信安府數一數二的大戶,太翁又做過官,區區兩百錢還能沒有麽。”


    “不過------”潤娘吃著茶,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長,蘇則文眼巴巴的看著她等下半句,誰想她半天都不做聲,不由著急道:“阿姐有話盡管直說就是了。”


    潤娘麵上閃過一抹幾不可見得逞的笑意,道:“不過也就隻有兩百,這一家子老少要吃要喝的,全給了你,咱們可怎麽活呢,因此最多也就借你一半。”


    “怎麽可能呢!”周則叫道:“周家是信安府出了名的大戶,年初的聘禮就有兩百貫,這才多少日子,竟連兩百貫錢都拿不出來了!”


    “是麽,既然年初周家給了兩百貫的聘禮,我倒要問問這才幾個月呢,錢都用哪裏去了!”


    蘇則文登時語塞:“這-----”他腦子也算快的了,稍一停頓,立時便道:“阿姐是不知道,咱們家早就是空了,那兩百貫錢填窟窿還夠,哪有得多呢。”


    “原來如此啊!”潤娘噙著笑,淡淡道:“二娘還真是不容易啊。”


    “阿姐,一百貫實在是不夠的,你看是不是再湊一點。”


    潤娘歎了一聲,皺眉苦臉的向蘇則文道:“我這一家子也要吃要喝的,況且你也知道我如今又懷著身子,明年家裏又要添一口人,哪裏不是花錢的地方,實在是湊不出來。不然這樣,魯媽你去請隔壁孫娘子過來,問問她手裏有沒有閑錢。”說著便偷偷地向魯媽遞眼色。


    魯媽假意應了一聲,還不及踏出堂屋的門,便拍著手道:“哎喲,我也糊塗了,今朝一大早,孫娘子便跟咱們借了車,帶著他們家幾個小子進城玩去了。”


    潤娘的眉頭幾乎擰成了死結,唉聲歎氣道:“怎麽就這麽不巧呢。知盛啊不然你到三叔家去問問-----”


    不待潤娘說完,知盛便道:“娘子忘了,前些日子咱們可把三老爺得罪狠了,這會還上門去借錢,又是替娘家借,借不到是一定的,弄不好還招一頓罵呢。”他又向蘇則文道:“依我說,大官人且拿著一百貫,實在不行,再到別處想法子,何必就一定要借到兩百貫呢。”


    周則文沉吟了許久,又瞥了眼潤娘微凸的肚子,咬咬牙,道:“一百就一百吧。”


    “好!”潤娘吩咐知盛道:“去寫了借條來!”


    “甚麽!”蘇則文跳了起來:“還要借條!”


    潤娘看著他,道:“這是自然的,哪有借錢不打借條的。”


    “你------”蘇則文臉色鐵青,強壓著怒氣道:“我好歹是你親弟弟,這麽點小錢也用得著寫借條!”


    “小錢!”潤娘眉梢一挑,道:“你好大的口氣啊,你口中小錢是我一家人一年的花銷!你到養咱們一年試試。”


    “我,我,我這會不是沒有麽。將來我中了進士當了官了,總不會忘了姐姐的好的。”


    潤娘冷笑道:“依你這麽說,我讓你簽了借條你就不記我的好了。如此也罷,我這一百貫錢自己存著不好麽。”


    “阿姐我不是這意思。”蘇則文急了:“咱們親姐弟倆還寫個借條,豈不是生分了。”


    潤娘笑了笑,道:“是啊親姐弟,可惜我姓周你姓蘇,若是官人在借也就借,可如今我當著家,周家那些老家夥個個都盯著我,我要是不明不白的把錢就借了你,他們還不把我吃了。就因為咱們是親姐弟,我提都沒提息錢的事,這要叫那些老家夥知道又有話說了。”說著她把茶盅擱到幾子上,換上一副長姐的模樣,語重心長地道:“不是我說你,你也該學些人情世故了,明年都娶妻的人了,還這麽糊塗怎麽行呢。你滿大街去打聽打聽,如今誰白借錢給你呢,不要說多,兩厘總是要的。這還得看你借多少時間,若是借期長了,五厘也是有的。如今我不過是叫你寫個借條,也沒問你借多久,你倒跟我急,虧得是我,換做旁人你試試!”


    蘇則文漲紅著臉,做不得聲,恰巧知盛寫了借條取了錢來,蘇則文提了筆“唰唰”地簽下了自己的大名,拿了錢就要走,潤娘又叫住他道:“說你糊塗你還真是糊塗,借條你也不看一眼,就簽字畫押,若我寫的是一千貫,你可怎麽辦。”


    蘇則文聽了原本通紅的臉登時退得沒有一點血色,趕緊取出借條展開細看,見上頭寫的是一百貫才鬆了口氣,潤娘看他嚇成這樣,忍著笑道:“我隻是告訴你,難道我還能坑你麽。”


    “哼,小弟謝過了阿姐了。”蘇則文衝潤娘抱了抱拳,便忿忿而去。潤娘看著他的疾疾而去的背影,笑個不住,倒忘了適才煩悶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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