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般靜靜地從指間淌走,轉眼已是十月將盡了,夜裏吹了一晚的北風,又辟哩叭啦的落了大半日的雪子,近午時分才飄下揚揚灑灑的鵝毛大雪,不過一頓飯的功夫,院子裏就鋪了一層白絨絨的墊氈,正房與東廂窗邊的夾竹桃更是仿若戴了個臥兔兒似的,頗有些玉樹瓊花的意味。


    潤娘縮在內屋溫暖的炕上,聽著外頭周慎同大奎嬉鬧的歡笑聲,再看著圍著火盆子坐在一起擇菜、做針錢、扯閑天,偶爾嗑兩個炒瓜子的女人們,一瞬時她的心被幸福塞得滿滿的,幾乎要溢了出來。她迴身從炕櫃上拿起一本書:“芳姐,我念書給寶寶聽啊。”


    “又念!”坐在潤娘下手的知芳停了針線笑道:“我又聽不懂。”


    潤娘給了她一個白眼,道:“我是念個寶寶聽,又不是念給你聽。”


    知芳撫著又大了一些的肚子,掩嘴笑道:“他聽得見麽?就算聽得見,也聽不懂吧。”


    魯媽、華嬸也都笑道:“終歸是閑坐,娘子念的又好聽,雖聽不懂,聽聽也是好的。”


    惟有正在剝白玉豆的秋禾興致勃勃地問道:“娘子,今朝念甚麽?”


    潤娘隨手掀開書,輕聲緩語地念道:“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久起田園。月明鬆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暄。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峽裏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


    潤娘搖頭晃腦的正念有味,忽隱隱聽到“哐哐”的敲門聲,屋外大奎已高聲問道:“誰呀!”秋禾拍了拍手,道:“定是知盛他們迴來了。”不等潤娘吩咐,已挑簾出去了。就連知芳都側身趴到窗台上,隔著窗戶紙往外瞧,潤娘便取笑道:“姐姐這是望爹爹呢,還是望兄弟,或是望-----相公-----”


    潤娘話未說了,魯媽和華嬸便都笑了起來,知芳紅了臉,伸手越過炕幾要來捂潤娘的嘴:“娘子這一張嘴真真是不肯放過一點去。”與她坐在一起的易嫂,含笑勸道:“罷了妹子,你坐著吧,看磕碰著不是玩的。”


    “正是呢,芳姐姐你坐著吧,萬一叫貴大哥瞧見了又給我臉色看,再不讓你過來,可怎麽好喲!”


    知芳聽了越性下炕趿了鞋過來,兩手放在口邊哈道:“我叫你再說,不給你個厲害你不知道。”兩手便往潤娘腋下擾去。


    潤娘一麵往裏麵躲,一麵討饒道:“好姐姐,且放過我這遭吧。”


    “放過你,再不能的。”知芳踢了鞋上炕,在潤娘腋下直擾。


    潤娘登時笑倒在炕,連連求告:“好姐姐,好姐姐,放過我吧。”


    華嬸見她們鬧得瘋了,嗬斥女兒道:“還不停了手,越發沒了規矩,萬一傷了娘子你當得起麽?”


    知芳見娘沉了臉色隻得住了手,潤娘坐起身掠了掠鬢邊的亂發,還不及開口,就見周慎叫著“阿嫂”衝了進來,拉了潤娘就要往外去:“阿嫂,快去瞧瞧知盛大哥買迴來的奴隸,我從來沒見過黑得跟炭一樣的人。”


    潤娘拉著周慎因玩雪而發燙發紅的小手,輕責道:“怎麽玩得那麽瘋,看你這一頭的汗,迴來吹了風可怎麽好。”潤娘拿了帕子替他擦了汗,易嫂子便倒了杯薑茶遞過來:“阿哥,喝口熱薑茶,去去寒氣。”


    “娘子安好。”周慎喝茶的時候,知盛已挑簾進來行禮,興衝衝地道:“這一迴咱們是揀著便宜了,買迴來三個昆侖奴。”


    潤娘看他凍得臉都通紅,說話還冒熱氣,忙叫魯媽倒杯薑茶:“你也先換了衣服再來,一冷一熱的看凍著了。吃飯了沒,嬸子你到廚裏瞧瞧,給他們做一口熱疙瘩湯也是好的。”


    知盛吃了茶,道:“且不忙吃飯,娘子快去瞧瞧吧,那昆侖奴尋常見不著呢,知道人可是不多,不然也輪不著咱們買了。”


    “昆侖奴?”潤娘覺著這詞很是耳熟,隻想不起在哪裏聽見過:“聽阿哥說黑得跟炭一樣。”


    知盛笑道:“我也是從前聽官人說過,‘昆侖奴發卷身黑體壯如牛,難得的是性情極平順,前朝時候倒是極多的,如今是難得一見了。’今朝早上咱們到了市集,見台子上站得滿滿的人都挑花了眼,突地我一眼瞥見角落裏縮著三個人,走近細細一瞧,可不就是官人說的昆侖奴麽,我便問那差役價錢,那差役聽了歡喜的了不得,說是連著幾日沒一個人問價錢的,既然要買也不開價,三個人十貫錢便罷了。我一聽,連忙付了錢,領著那三個人到澡堂洗了洗,又到陳衣鋪揀了幾套衣服換上,便趕著迴來了,如今在圍屋裏候著呢。”


    周慎也嚷道:“是啊阿嫂,他們真的比炭都黑呢。”


    潤娘別著臉看著周慎,唉,這孩子算是徹底被自己禍害了,先前那穩重的小大人不見,如今成日裏瘋玩瘋笑的,有時都吵得潤娘腦瓜子疼,當下潤娘捏了捏他的小鼻頭,笑了笑道:“說得那麽稀罕,我瞧瞧去,到底怎麽個稀罕法。”說著牽了周慎往外去,魯媽忙取過丁香色大氅給她披上。


    一群人忽的進到圍房的倒座裏,把那三個正在烤火的昆侖奴嚇了好大一跳,趕忙的縮到牆角去了,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恐懼的望著他們。潤娘他們也是一臉的驚訝,周慎“噌”一下就躲到了潤娘身後,而潤早已是目瞪口呆,這,這,這不就是黑人麽!看他們的樣子也不過才十來歲,怎麽會被拐賣到這裏來的。


    潤娘嚐試著接近他們,小聲的問道:“what’syouname?”


    三個孩子依舊沒反映,隻是驚恐的望著她,潤娘不由在心裏罵自己腦殘,這會的黑人怎麽可能聽得懂英文!


    “還不過來給娘子見禮!”伴著知盛的一聲低喝,三個孩子哆哆嗦嗦的跪倒磕頭。


    “他,他,他,他們聽得懂咱們的話?”潤娘震驚到無以複加,天啊,這是甚麽世道!


    “我向差役打聽了,這些年咱們同契丹軍小有交鋒,他們就是那會被捉來的,在軍營裏呆了幾年,因偷跑被捉就送到大獄裏了,恰好開市,便拉了他們來賣。”


    潤娘聽了很是唏噓,這才幾歲的孩子啊,竟受了那麽多的苦難,當下暖聲說道:“來了這裏就不用怕,往後這裏也算是你們的家了。魯媽,叫華嬸多下點疙瘩湯,湯裏多放點肉。”又吩咐易嫂子同知芳道:“你們趕緊給他們做兩套棉衣出來,這大冬天的。”說到此處,看著兀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三個孩子,不由紅了眼眶,向知盛道:“這屋子從不見日頭的,怎麽能住人,你換了衣裳同大奎並貴大哥,把你爹娘的東西搬到內院的西廂去,那屋子空著也白空著,昨日我就讓易嫂子和秋禾收拾了出來。至於你姐姐姐夫,你姐姐昨日就看中了後罩房的一間屋子。從今朝起,這圍房的正房就給你跟大奎住,他們三個就住你們的屋子。”


    知盛猶疑道:“這合適麽?”


    潤娘眼一瞪:“甚麽合不合適的,你且先去換衣服。”說完她不由打了個寒噤,這屋子還真不是一般的陰冷。


    知盛他們換過衣服,吃了熱湯,便忙乎了起來,華叔聽了這樣的安排,原還想勸一勸的,自己想了一迴,也不是甚麽違了大規矩的事,也就默認了。


    潤娘領著周慎在屋子裏練字,魯媽抹著眼睛走了進來:“真是可憐見,一大海碗滾燙的疙瘩湯,他們跟喝水似的眨眼的功夫就倒下去了,哪裏就餓得這麽狠了。”


    潤娘也歎道:“誰說不是呢,真真是可憐的。幸好到了咱們家裏,往後總是吃得飽穿得暖的。”


    知芳正拿了布料子進來:“那也是娘子心善,有幾個人像娘子般,給吃的給穿的。”


    潤娘扯過知芳手上的料子,摸了摸,問道:“這是甚麽的?”


    “粗葛布,是知盛捎迴來的,他倒是細心,這一迴因買人剩了許多錢,便買了好些年下要用的東西迴來,這倒好省得再跑了。”


    “他還買了甚麽?”


    “不曉得呢,我適才去尋布料,他便把這個丟給我,我看車上還有一隻大箱子呢。”


    “阿哥,阿哥----”正說著就見秋禾在門口笑盈盈招手叫周慎,周慎如今是玩瘋了,不過倒不敢跳下炕就走,隻可憐巴巴的望著潤娘,拉她的手撒嬌道:“阿嫂-----”


    潤娘笑著往他眉心上一戳,道:“去吧,隻別再瘋了一頭的汗了。”周慎聽得“去吧”兩字便已跳出下了炕,待出了門,才迴了聲:“知道了。”


    潤娘隻得笑歎道:“這孩子真正是玩野了。”


    魯媽抱關著簸箕坐在炕沿上剝剩下的白玉豆:笑著埋怨道“真是的呢,都是娘子慣的,小易家的倒是去廚子給華嫂子幫手了,那丫頭就隻玩了,剝了一半的豆子也不管了。”


    知芳趴在炕幾上拿著炭筆畫樣子,稍抬起頭,輕笑道:“她還能記得豆子呢,知盛帶了幾支糖葫蘆迴來,先前還讓我呢,我看他統共就那麽兩三支,怕是背阿爹偷買的,我就不要他的了。估摸著全偏了秋禾了,倒是她有心還曉得叫阿哥。”


    潤娘眨了眨眼睛,問道:“為啥全偏了秋禾?我看他同大奎也好得很。”


    知芳道:“罷了,那小子自秋禾來家後,有了啥好東西不是先盡著秋禾,我這個親姐姐倒是靠後的,至於大奎,那小子還能巴巴的帶幾串糖葫蘆迴來送他。再說大奎兄弟也未必愛那東西。”


    潤娘故意笑道:“這麽講,倒把他們湊成一對的好。”


    知芳見屋子裏隻潤娘同魯媽,便歎了一聲,壓低了聲音道:“我看著也是一對兒,偏是阿爹阿娘不大待見秋禾,這一年來,秋禾也大了,當著人話都不同知盛多說一句,倆人看著倒是生分了。罷了,倆人年紀都還小,且還在孝中,娘子若是有心且過兩年再提吧。”


    潤娘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你放心,倆人果真要好的,我總替他們做主就是了。”


    魯媽奇怪道:“我看秋禾那丫頭樣貌又好人也機伶,你爹娘怎麽就不願意呢?”


    知芳“嘿”了一聲,道:“我估摸著就壞在她那樣貌機伶上,你瞧她那小模樣,白嫩的瓜子臉上偏長了一雙丹鳳眼,再配上長長的柳葉眉,小小一點櫻桃口。我頭一次見她,她也就十來歲的光景,就把我驚了好大一晌呢,倒比畫裏的美人還美呢。她來的頭一年,說起話嘎嘣脆的,眼睛裏倒似養著水珠子滴溜溜的轉,就是我有時也看呆了,知盛就不用說了。阿爹阿娘老實了一輩子,自是嫌她長得太輕佻了,又太聰明了,依他們的意思倒是想尋個老實粗笨的媳婦。”


    潤娘橫眼撇嘴道:“我還嫌知盛配不過她那樣一個美人呢,再說了她也才十四歲,我可是要多留她幾年的,你爹娘不願意更好,到時候我給她尋個好人家,當妹子似的嫁出去。”


    知芳捂嘴笑道:“果真如此,阿爹阿娘倒是歡喜的,怕是知盛不肯依。”


    潤娘眉一挑,道:“依不依的,由得著他!”


    知芳笑道:“你也就在咱們跟前說說硬話,要我說盛小子都不用來你鬧,給你個硬臉子,秋禾再掉兩滴眼淚,你還不就都依了他們。至於我爹娘,你發了話再沒有不依的。”


    潤娘剜了知芳一眼,歎道:“罷了,如今這屋裏也沒大小了----”她話說了一半,知芳便搶斷道:“倒是你再三再四的說,不要那些虛禮,如今倒怪起人來,既這麽著,你去告訴我爹娘去,讓他們教訓我。”潤娘佯怒的指著知芳道:“你是越發能幹。”再看了在一旁偷笑的魯媽,她突地瞥見扣在炕幾上的書,拿了起來,笑道:“我自有收拾你的法子。”


    果然知芳皺了眉道:“又來了!”


    潤娘笑得極甜,輕言緩語:“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遊衍。自謂經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當時隻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雲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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