詒雲事先關照過畢濟時,是好是歹盡著十根金條做。畢濟時明白詒雲的意思,所以那墓園就做得十分風光,又用剩下的錢買了周圍的墳地,雇了人住著,專事打掃修整。


    戰亂年代,東西和人工都貴得邪門,七用八用,十根金條居然也就用得一點不剩。


    蔡賢另派心腹下來,接任保安團的團長一職,又一紙調令倉倉促促地把原先梁熊浮的部隊調上前線。


    十月初,晉鎮決戰三天三夜,萬餘人馬的保安團更是打得被動,潰不成軍。這個時候遊擊隊合力突圍,亦是不得法。大好的抗戰形勢,一下又變了樣。


    晉鎮戰敗時,戴廷僥幸未逃迴,跟琦君匆匆見了一麵,而後轉身便要前往大後方會和。


    對戴廷和琦君難舍難分的最後一麵,詒雲視若無睹。一對小男女在隔壁房間哭著說著,擁抱著親吻著,詒雲聽而不聞,靜靜地在她床上坐著,懷抱著那件未能織完的銀灰色毛線背心,心如枯井。


    梁熊浮去世的消息已經徹底把她擊垮,她不知道她如今該怎麽樣去做母親,又該怎麽去應付眼前這個風雲變幻的社會。


    她感到了身心內外異常疲憊,她想她大概從此就算老了。


    琦君執拗,最終還是跟著戴廷走了。詒雲沒有阻撓,不過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迴崇城。這是梁熊浮最後的囑咐,她不能不聽。


    再說,她相信他,他說的話總有道理,後來的事實證明詒雲果然走得及時。


    詒雲來的時候隻帶了香穗,這會也不打算再帶其他人走了。家裏頭幫忙的幾個小丫頭,原本也是畢濟時送來差遣的,那年已經虛歲二十,是女孩子該結婚成家的年齡。


    詒雲如今也不比從前,迴到崇城怎麽把日子過下去還是個問題。詒雲把家裏頭幾個丫鬟托給金花,請她打聽個好人家嫁出去,人窮點不要緊,要老老實實本本分分。


    臨走前,幾個丫鬟抱住詒雲哭得淚人兒一般。詒雲心裏難過,也陪著掉了一陣眼淚。行知、耕望都哭了,卻隻香穗平平靜靜。


    後來詒雲問香穗,怎麽一點都不難過,詒雲就看破紅塵似的說:“兄弟姐妹到臨了還要散呢,別說是一個丫鬟。哭哭啼啼的,她們心裏不是更要傷心?要再有一個想不開,白送她一條命也是有的。”


    詒雲聞言大驚,想著,什麽時候開始,香穗也說這一番老氣橫秋的話?聽著叫人心裏寒凜凜的發悚。


    詒雲到鎮上去雇獨輪小車,來時四輛,去時隻需兩輛:行知、香穗一輛;她自己帶了耕望,還有行李獨坐一輛。畢濟時和金花、傲霜把他們送到鎮外大路。


    兩家人就此淚眼相別。


    ………


    三個月後,崇城。


    黃昏時刻,一行人疲倦的在一處大宅前下了車子。


    詒雲抬起頭,覷起眼睛,望著那兩扇朱漆剝落,已經沁出點點黴斑的檜木大門,出了半天的神。


    這宅子已經十分破爛,屋頂上瓦片殘缺,參差的屋簷,縫中長出了一撮撮的野草來。大門柱上,那對玻璃門燈,右邊一隻碎掉了,上麵空留著一個鏽黑的鐵座子。


    大門上端釘著的那塊烏銅門牌,日子久了,磨出了亮光來。詒雲在那兩扇舊得開了裂的大門上,摸索了片刻。她想去撳門上的電鈴,但終於遲疑地縮了迴來,抬起頭,迷惑地環視了一下,然後離開了大門,繞到房子後門去看個究竟。


    “畢媽!”詒雲佇立在舊宅後門廚房的那扇窗戶底下,試探著叫了一聲,她聽見廚房裏有人放水的聲音。


    那扇幽暗的窗戶裏,倏地便探出了一隻頭來。隻見那人一頭蓬亂的白發,麵龐滾圓肥大,一臉的蒼斑皺紋,重重疊疊,像隻曬得幹硬的袖子殼;兩個眼袋子烏黑地浮腫起來,把眼睛擠成了兩條細縫。


    “畢媽,是我——詒雲。”詒雲仰起麵叫道,她的聲音多了一份沙啞。


    “老天爺!”畢媽便在裏麵粗著喉嚨喊了起來,她的嗓門洪大響亮。接著一陣登登腳步聲,詒雲便看見畢媽打開了後門,搖搖擺擺,向她迎了過來。


    畢媽穿了一件粗藍布棉襖,胸前一個大肚子挺得像隻簸箕,腰上係得一塊圍裙,差不多拖到了腳背上。


    “少奶奶!”畢媽走出去,一把便攙住了詒雲細瘦的膀子,扶住她往內廳中引去,“我的左眼皮跳了一天,原來卻應在少奶奶身上!”


    到了內廳,畢媽激動的老淚一下就淌了下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少奶奶你們了呢。”


    “畢媽!”詒雲止住羅伯娘,微帶淒楚地叫了一聲,“離了家裏這些年,我們也是十分掛念你呢。”。


    詒雲端詳了畢媽一下,“你的精神看著比前幾年又短了些。近來血壓可平服了?”


    畢媽搖了一搖頭,苦笑道:“哪裏還能有那種造化?少奶奶你們離家以後,我大半都是床上睡過去的。頭暈,起不來。拖得後廚婆娘也被我連累,這幾年辛苦著呢。”


    “畢媽,謝謝你。”詒雲執住了畢媽的手。


    畢媽笑笑:“從前在申城我想的是,在夫人身邊,哪一天上了西天,少不得了我一副衣棺。後來在這兒,我想通了,這人固然有一死,哪兒還不一樣。”


    詒雲搖了搖頭,隻道:“往事不提了罷。”


    畢媽看著耕望和行知,輪著摸了一圈之後,忽然前後看看,臉色發了白:“怎麽還少一個?琦君呢?”


    詒雲連忙說:“琦君好好的。”然後她就把琦君跟戴廷去投了遊擊隊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畢媽聽了不響,半天才開口道:“你就能放心?”


    詒雲苦笑:“我不放心又能怎麽樣?兒大不由娘呢!”


    畢媽小聲說:“日本人如今最容不得遊擊隊,抓住了,比對從前軍隊的人還要狠。”


    詒雲說:“這我也知道。她既走了這條路,是禍是福,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畢媽念叨著,說是明兒個就到寺裏,替琦君燒把香去。


    這期間,廚房的廚娘一直東張西望,心神不定。畢媽看在眼裏,忍不住冒了半句:“蘇家老爺……”


    話到一半,畢媽又把話咽了下去。


    詒雲已經留神到了她的態度,這時候幽幽地開口道:“畢媽,我已經知道了,走得早,也不算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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