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五一行到達滁州州府時,天色已經大黑。


    州府城門口,卻是城門大開,燈火通明。


    馬寨主、李千戶、宋二爺等人為首,滁州留守的頭目人物,除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和尚,全都在此地迎候。


    不是迎候將軍凱旋,是迎接英靈歸來。


    大家不約而同的換了素服,也沒有人說笑,氣氛很是肅穆。


    馬蹄聲、腳步聲,大軍歸來。


    沒有寒暄,大家進城來,直接迴了州衙。


    拉著唐光靈柩的馬車在州衙門口停下。


    霍五、鄧健為首,馬寨主、薛彪、杜老八、馮和尚、霍寶、仇威六人在後,八人抬了靈柩入靈堂。


    杜老八、馮和尚兩人是下午追上大部隊的。


    兩人昨日剛拿下舒城,就得了消息,一刻沒耽擱,立時從舒城出發,就輕車簡從迴滁州,昨晚又趕了夜路,才勉強在下午趕上扶靈歸來的大部隊。


    八人披戴著白衫軍的白馬甲,看著倒是應景。


    靈堂白日就搭起來起來,就在州衙正堂。


    一百零八個和尚,一百零八個道士,齊做水路道場。


    唐娘子一身重孝,已經在靈堂候著。


    見了靈柩進來,她身子一軟,幾乎站不穩,李娘子與秀秀在旁照應,忙左右扶住。


    今日正是唐光逝去第三天,“接三”之日。


    傳聞中逝者這一夜會魂魄歸來,親友要在靈堂坐夜。


    霍五為首,滁州軍眾頭目依次在靈前祭奠。


    仇威執了孝子棒在靈柩前跪靈,與眾人頭目還禮。


    一應流程下來,仇威也是筋疲力盡。


    唐娘子哭的厲害,倒是將仇威的嚇得又精神起來。


    生怕舅娘再有個萬一,他忙請李娘子、秀秀扶了唐娘子下去。


    霍五等人稍作休整,都迴到靈堂這邊守夜。。


    馬寨主路上就講了唐光妾室懷孕之事,霍五隻見唐娘子一人,再沒有女眷出來,不由皺眉,低聲問道:“老唐那妾情況很糟麽?連出來祭拜都不能?”


    按照喪事規矩,孕婦是忌諱衝撞,可也不是沒有法子破解。


    畢竟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孕婦、產婦這樣怕忌諱的女子穿了五彩衣服,就能破煞,可以上靈堂。


    要是唐光真的魂魄歸來,知曉留了血脈,多少也能有些安慰。


    霍五的想法與馬寨主一樣,相交一場,得幫唐光保全這點骨血。


    馬寨主麵上帶了憂心:“老唐那妾之前就臥床了,唐娘子沒敢告訴她老唐的喪信,就怕有個閃失……大夫昨天查過,也不看好,隻說是鬱結於心,傷了脾胃,才不思飲食,嘔吐不止……得想想法子,這離瓜熟蒂落還有半年,這樣下去,可挺不到半年去……”


    霍五半響無語,抬頭看了眼馮和尚方向。


    一個女子重視的不過是夫君孩子與娘家人,唐光走了,孩子還是肉芽,能寬慰尤氏的就隻有她的娘家人。


    實在沒法子,就隻能派人去亳州接尤家人迴來,寬慰尤氏。


    尤家人貪婪可惡,不慣著就是,等孩子生下來再處置。


    馮和尚坐的不遠。


    他是童子功,耳聰目明。


    聽到兩人對話,又看霍五望過來,明白他的意思,輕聲道:“讓阿銀明日帶人去亳州走一趟……”


    尤家本是馮家放過來的家奴,在亳州那邊也是馮和尚安置的。


    霍五點點頭,道:“那就讓銀將軍走一趟……無論如何,這孩子咱們都要幫老唐保住。”


    馮和尚與唐光打交道不多,可到底同屬滁州軍,並肩作戰的袍澤,還有那尤氏不是旁人,是他乳父之女,這般主動援手,還真是看了僧麵看佛麵。


    馬寨主遲疑了一下,道:“五哥,徒三爺就在楚州,他與老唐也有交情,我今早打發人去滁州報喪了。”


    馬寨主報喪,不僅是念著徒三與唐光的交情,而是借此給雙方一個台階。


    兩方勢力緊鄰,眼下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滁州要攻略江南,徒三勢力穩定,也是給滁州軍擋住北麵。


    霍五頓了頓,點頭道:“離的這麽近,是該報喪……陵水縣那邊也不要略過,明日也打發人過去一趟,麵上子得過得去……”


    提起陵水,他不免又想起亳州的小教主。


    恢複慶朝,年號“麒麟”,如今已經是“皇帝”。


    就是這“皇帝”當的名不符實,跟過家家差不多。


    他搖頭道:“這一個個怕閻王來的晚啊,一個兩個稱帝,自己哄自己玩兒的倒開心……”


    身邊眾將領頭目都聽到這一句,抬頭望向霍五。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大家跟著做這玩命的買賣圖什麽?


    林師爺見狀,不由擔心起來。


    如今滁州軍割據三州之地,兵馬將近十萬,看似風光無限,可實際上根基並不穩當。


    各地占領的時間短,後來的兵卒還沒有整合。


    霍五已經一個一個看迴去,道:“你們可別惦記著叫我跟著那兩個大傻子學……出頭的椽子先爛,他們樂意發白日夢,咱們可不發……朝廷還在,這才哪到哪啊,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


    林師爺摸著胡子,一下子就踏實下來,開口道:“五爺想要取江南,那是不是給派使者去亳州,討個封號下來?”


    得了亳州小教主的封號,滁州軍就能隱在亳州小朝廷身後。


    迴頭得了金陵,就算朝廷想要征伐,也會先奔亳州這個“老巢”。


    就像現在,朝廷調各地人馬去杭州,可主力去了蘄春。


    朝廷還在,逆賊就開國立都,這個如何能容?


    同樣是“建國”,亳州小教主是關門自己玩兒,消息最遠傳到滁州;那位右護法卻是聲勢顯赫,好幾路人馬征伐,也就將朝廷全部火力吸引過去。


    若不是在靈堂上,霍五都要笑出聲來。


    還是讀書人陰損,殺人不用刀。


    不過亳州小朝廷的確是滁州軍眼下最好的選擇。


    如今在一縣一州之地起事的白衫軍渠帥不少,可多是無名之輩。


    動靜最大的是三方勢力,亳州小教主,蘄春壽天萬,台州袁國真。


    小教主不用說,彌勒教童教主之子。


    就算他現在是稚齡,不是左護法的傀儡,就是孫元帥的傀儡,可老子留下的資曆,就足以讓天下數百萬彌勒教徒側目。


    壽天萬是曾追隨童教主的彌勒教右護法。


    袁國真是浙江鹽商,這些年一直不太平,與朝廷是招了降,降了又反,反複了兩、三迴。


    如今趁著白衫軍起義,他又開始作亂,薛彪從杭州迴來時,他已經占了浙南幾個州府。


    滁州軍剛壞了壽天萬的好事,避之不及。


    離台州又遠,貼不上邊,最好用的名頭就是亳州小教主那邊。


    畢竟滁州軍之前打著亳州柳元帥麾下的旗號。


    壽天萬在兩湖打著彌勒教的旗號行事,滁州軍要是得了亳州小教主的“封號”,倒是比壽天萬的“大慶軍”更名正言順。


    林師爺見霍五不說話,又道:“早討下早好,等徒三爺拿下楚州,多半會先收複亳州……”


    要不然直接打揚州的話,實力本就差距大,後方不穩,叫人無法安心。


    小教主是個傀儡,這個傀儡在誰的手裏,作用又不同。


    林師爺與徒三打過交道,曉得他固然有優柔寡斷的時候,卻也是一時豪傑。


    林師爺從不曾小瞧徒三。


    反而是帶著小教主,先投奔徐州,後奔亳州的那位左護法,林師爺沒有打過照麵,卻也沒有放在眼中。


    徐州距離遠,消息不通,之前是什麽情形大家也不知。


    隻說亳州事。


    就算孫元帥野心勃勃,使手段吞並另外兩位元帥勢力,卻也拿名聲在外、得亳州士庶愛戴的柳元帥沒辦法。


    至於馮和尚那裏,都是精兵,又有靠山,也不是他能動的。


    亳州格局,從五帥並列,到三足鼎立,該是最安穩的時候。


    左護法帶了小教主被孫元帥迎到亳州,卻是打破這個局麵。


    左護法不能對三位元帥一視同仁,明明是被孫元帥迎來,卻是與柳元帥交好,不過是打著“聯柳抑孫”的主意。


    孫元帥狗急跳牆,要逼著中立的馮和尚結盟。


    結果是馮和尚帶了全部人馬出奔,孫、柳兩方勢力徹底翻臉。


    亳州內訌一迴,又經了朝廷平叛兵掃蕩,早已元氣大傷。


    以孫元帥的狂傲,獨占了亳州,又哪裏有那位左護法的好去?


    這就是格局了。


    隻盯著眼前那一畝三分地,計較一時得失,注定走不長遠。


    同那個提前布局數月謀劃千裏之外的巢湖水師的右護法比起來,這位如今自領了丞相的左護法實在不夠瞧。


    霍五明白林師爺話中之意。


    想要扯小教主這個大旗,越早越好。


    等到徒三迴頭北上,“收複”亳州,大家行事就要束手束腳。


    “趕早不敢晚,明兒就讓李遙與宋二走一趟……”


    李遙就是李千戶,為人圓滑機敏。


    至於宋二爺也過去,是因為宋家與孫元帥有舊,防著那個孫元帥發瘋的。


    孫元帥之所以勢力最強,是因為他就是之前的亳州小吏,手上握著幾千收編的亳州兵。


    亳州與滁州緊鄰,官紳之間難免打交道。


    霍寶坐在下首,聽著大家說話,生出幾分遺憾。


    選定金陵做根基,就要放棄打揚州。


    隔著長江,兩地經營,滁州軍暫時力所不及。


    等拿下金陵,為了穩定,滁州軍主要精力會放在開拓周邊,經營江南。


    等到朝廷分崩離析,才是滁州軍主動北上的時候。


    ……


    楚州,洪澤縣,城門口。


    看著眼前風塵仆仆的來人,徒三很是吃驚。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馬寨主之前的小兄弟鹿把頭,現在的鹿千戶。


    他是蟒頭寨老人,自是與徒三相熟,才被打發來送信。


    滁州到洪澤縣一百四十裏,中間還有三十裏的山路。


    鹿千戶一行,一大早出發,快馬加鞭,也是半夜三更才趕到洪澤縣。


    不敢打發時間,連夜扣城門。


    守門兵卒不敢開門進去,可聽了滁州來人,也不敢不理會,就叫人報到徒三處。


    徒三親自過來。


    他認識鹿千戶,曉得鹿千戶分量,才會這般意外。


    莫非是滁州有變?


    徒三的心一下子糾起來。


    是不是陵水那邊……


    滁州軍眼下的勢頭,就算主力開拔,也不是柳元帥那幾千人馬能挑釁的。


    柳元帥要是真的受了慫恿動妄動,那就算是有自己麵子,滁州軍也不會再容他占著陵水縣。


    “三爺,唐爺走了……六爺打發小的來報喪!”


    鹿千戶氣喘籲籲道。


    徒三驚得不行:“好好的,怎麽就走了?可是……打和州出了閃失?”


    論起來黑蟒山出身的三位寨主,徒三反而與唐光親近些。


    唐光是他出麵招攬的。


    就算滁州之變唐光沒有選擇跟他走,徒三也不曾記恨。


    再沒想到,上次分開竟是永別。


    江平在旁給鹿千戶遞水袋,聞言也是頓了頓。


    唐光死了?


    是不是霍五趁著打仗排除異己?


    目的是唐光麾下那幾千人馬?


    鹿千戶早就渴的狠了,接著水袋猛灌了兩口,才道:“不是在和州出事,是在廬州……大前天咱們滁州軍在裕溪河邊與廬州兵大戰,大獲全勝,唐爺過後沒留意解了鎧甲透氣,得了‘卸甲風’,第二天就沒了……今夜‘接三’,五爺應該已經扶靈迴來……訂好了‘頭七’出殯,六爺想著三爺與唐爺的情分,就打發小的來報喪……”


    徒三與江平都怔住。


    六月初至今,才過了三個多月,他們當然沒有忘記在滁州時大家議的“淮南攻略”。


    先和州、再廬州,得巢湖水師再攻伐揚州。


    徒三苦笑。


    滁州軍主力開拔的時間,與自己入楚州的時間差不了多久。


    自己楚州才得了一半,姐夫就已經得了兩州之地。


    姐夫這樣能力,卻是與馬寨主一樣,都是淡薄不爭性子,才會在當初將黑蟒山勢力與曲陽兵都讓給自己。


    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江平卻是心下發寒。


    留給亳州軍的時間不多。


    霍五,接下來該打揚州了。


    打完揚州,接下來是不是就要北上、蕩平淮南道諸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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