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後堂。


    吳墨看著手中厚厚一遝田契、地契、房契,神情有些恍惚。


    早在決定出首時,他就想到會追討迴部分家產,可沒想到不是部分,而是全部。


    就連被侵占過去的嫁妝,都用吳家二房的祖產給抵了。


    一千兩百畝地,兩間鋪子,一處宅子。


    之前被侵占的大頭是母親與妹妹的嫁妝,祖母那一份年代久遠,本就所剩不多。這些他打算全都留給妹妹。


    妹妹之前的親事,早已隨著堂姊的出嫁不了了之。


    吳老爺之前不是不想要插手侄孫女親事,都讓吳墨想辦法推了。


    妹妹已經及笄,雖然舍不得,可女兒家韶華易逝,也留不了多久了。


    霍寶拉著牛清過來,並沒有留霍豹。


    聯姻是結兩姓之好,由他開口,本就有仗勢的嫌疑,再有個對此事執著的霍豹在,說不得好心辦了壞事。


    昨日來赴宴的少年奉命來州衙報道,霍寶就打發堂侄先過去篩選一遍。


    霍寶對牛清道:“清大哥,這位吳墨吳公子十七歲,十四歲就中了童生,要不是吳家父子暗中使壞,不讓他去考院試,他早就是秀才了……”


    牛清被拉著看了一場大戲,對吳墨本就帶了好奇,聽了這話,越發佩服。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可有時候活著比死更難。


    自己好好長大,讀書有成,還能護住妹子,十分不容易。


    霍寶說完,卻是心中後悔。


    疏忽了,忘了吳家是書香門第。


    若是那位吳小姐也是滿腹才華的女子,與出身農戶的牛清怎麽過日子?


    沒有共同語言,湊到一起也容易成怨偶。


    隻是沒有拉線拉一半的,少不得硬著頭皮繼續。


    吳墨有些意外,不知這位小元帥作甚對人誇自己?


    這位“清大哥”又是何人?


    霍寶看著吳墨道:“這是我表哥牛清,與你同庚,如今是親兵營營長……”


    吳墨露出幾分意外,這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他望向牛清的目光就帶了幾分審視,視線在其脖子上的傷處定了定。


    牛清相貌清雋,不像農家子,否則當初也不會被馬寨主一眼相中。


    牛清被吳墨看得有些不解,望向霍寶時才想起兩人前幾日說的話。


    這是相親?


    牛清窘的不行,臉立時紅了,額頭上滲出細汗來。


    霍寶見兩人都明了,就道:“清大哥先去歇著,我與吳公子說說話。”


    “好……嗯……我先迴了……”


    牛清應了,帶了幾分無措匆匆離開。


    吳墨神色複雜。


    “不要誤會,不是強娶!若是算計你們兄妹私財,就不會有剛才的公審!”


    霍寶開門見山道:“因去年時疫,我表哥上頭長輩相繼謝世,這一支就隻剩下他一人,我爹想要讓他早點成親,傳承血脈。之前想要在鮑家、郭家尋一合適的人選……我那個堂侄是個熱心人,昨日去了你家,迴來讚你們兄妹安貧樂道、偏居自保,可憐可敬……他擔心你們兄妹年輕,得迴祖產,沒有長輩庇護,引人算計令妹終身……若是萬一令妹錯了姻緣,倒可惜我對你們兄妹的保全之心,就催我拉這個線!我這表哥農家子出身,沒讀過多少書,隻是識字罷了,與令妹怕是也難琴瑟相合。若是你已經有妥當人選,無需顧忌,早日落定,以免節外生枝……”


    牛清去年十月喪祖父、喪祖母、喪父、喪母。


    按照禮法,服喪最短並服,也要三年,疊加服就是八年。


    可眼看就打仗了,刀槍無眼。


    牛清主動提及娶親事,不是對父母不孝,而是被霍五踢了一腳,也擔心自己哪日沒了,使得家裏斷了香火。


    霍寶明白牛清的想法,卻不能讓他留下短處,就點出他獨丁身份,又將成親之事推到老爹身上。


    吳墨起身,麵帶感激,鄭重作揖:“在下不是誤會,是受寵若驚!我們兄妹何德何能,能的小爺關切垂問至此?隻是到底是舍妹終身大事,還請允在下迴去與舍妹商議,再給小爺迴複。”


    滁州城裏多少人家想要攀上新元帥,不得門路,才會對唯一與州府有關係的鮑家羨慕嫉妒恨。


    吳墨這裏,不僅得迴祖產,還天上掉下一門好親事。


    年歲相當,正妻名分,結了就是新元帥的姻親。


    換做其他人,怕是早就忙不迭點頭應下。


    吳墨卻是要胞妹點頭才應,這份手足之情可歎。


    這個人有腦子、有耐心、有決斷、有底線,是幕僚的好苗子,霍寶覺得不錯。


    隻是老爹昨天已經放話,十七歲到二十五歲的去找水進報道,霍寶就不打算截胡了。


    水進那邊正缺人,說不得正合適。


    “你已經耽擱一上午,記得下午去大營找水將軍報道!滁州是大家的滁州,保住滁州、發展滁州,需要大家齊心合力!”霍寶端茶送客。


    吳墨鄭重應了,才轉身離去。


    霍寶直接從後門去校場。


    後門口牛清皺眉站著,不知想什麽。


    “清大哥,怎麽了?”


    “寶兄弟,這親事不行!”


    牛清麵上沒有了之前的羞澀,滿臉不讚成。


    “清大哥剛才見豹子了?”


    “嗯!誰家的閨女不是娶?沒必要沾這家麻煩,又不缺吃少穿,要是因這個拖累五叔與你的名聲,那我寧願不娶!”牛清態度很堅決。


    霍豹匆匆趕來,正聽了這一句,麵色就帶了羞慚。


    自己犯了貪念,忘了這個。


    寶叔為了不擔斂財的嫌疑,將吳家明麵上的財產借著一場“公審”都散出去。


    自己卻跟著添亂,非惦記著吳氏女的嫁妝。


    霍寶看看兩人,既欣慰他們能事事先想到他們父子兩個的立場,卻也不算就此作罷。


    “人人背後都說人,人人背後被人說。要是顧及旁人的說法,咱們也走不到今天。隻要問心無愧,就無需顧及這許多。這門親事成了,小人會嘀咕咱們貪財,可真正明眼人卻能知曉咱們的寬和與大度!”


    殺了該殺的,就要安撫該安撫的。


    士紳商賈們,也就曉得州衙這邊不是一味強硬。


    牛清被說服了,點點頭不再說什麽。


    霍寶又望向堂侄:“你也別瞎尋思了……這次你是為清大哥著想,這吳家兄妹的人品又比旁人好些,我才拉一次線,下迴這種事莫要再尋我!”


    兩輩子第一次做媒人!


    尷尬死了!


    霍豹立時老實道:“侄兒以後再也不敢了!隻這一迴!”


    不管是吳氏女的嫁妝,還是牛清以後日子舒心不舒心,在他心中都比不過寶叔的名聲重要。


    寶叔不將旁人的說法當迴事,可是他卻不能不當迴事。


    心中已經悔死了。


    隻是親事已經同吳家說了,就沒有反複的道理,否則對於吳家兄妹來說,就是雪上加霜。


    ……


    昨天跟著各家來州衙的孩子總共有三十多,除去十歲以下的,還有二十二人,如今都在校場裏站著。


    霍豹上午考較眾人,就是在這裏。


    “沒有哪個能拿得出手的!”


    霍豹帶了幾分嫌棄:“除了一個姓鄔的委實不錯,就寶叔叫留意的宋家、郭家的還好些……”


    霍寶並不意外。


    宋家耕讀傳家,子弟要應試,沒有一個好身板也不能一級一級考下去。


    郭家祖上是禦廚,家族傳承最重要的是手藝。


    十來歲的孩子,早該開始顛起大勺。


    校場上,二十二人,大多耷拉著腦袋。


    昨晚除了被長輩蒙住眼睛的,大多數少年都目睹霍豹的殘暴。


    戰戰兢兢,心中極畏懼。


    大家都曉得,今天過來是給小元帥選伴讀,選上是伴讀,沒選上就要充童軍。


    這個殘暴的小豹爺就是童軍頭目!


    那些剁人跟剁餃子餡的少年武士就是童軍!


    再也不想吃肉了!


    好可怕!


    嗚嗚……不想充軍……


    偏生到了校場上,一連三考。


    跑圈,舉石,拉弓。


    不管是士紳公子,還是商家少爺,全都懵呆


    選伴讀,不是當考核功課如何嗎?


    這是選伴讀,還是選侍衛?


    霍豹還真不是故意為難大家。


    眼看就要打仗,寶叔身邊的人不說護衛寶叔,最差也不能拖後腿。


    真要選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自己護不住自己,寶叔又心軟,真要遇到事兒,不會撇開身邊人不管,不是拖累是什麽?


    為了震懾這些嬌少爺,霍豹還專門調了兩隊童兵,給大家先演示一遍。


    這次隨著來滁州的童兵,都是十三歲至十五歲之間。


    麵容稚嫩,可算下來也是老兵。


    這三項就是小菜一碟。


    眾少年看著,心裏越發沒底。


    這一考核大家大多烤糊了。


    宋家二少爺宋謙之得了“上、上、上”。


    還有個鄔家少爺鄔遠是“上、上、上”。


    郭家三少爺郭鬲是“中、上、中”。


    郭家五少爺郭釜是“中、中、中”。


    剩下十九人最差都有一個“下”,有的則直接是“下、下、下”。


    按照霍豹的標準,出現一個“下”就要被撤下。


    這二十二人中,第一輪就淘汰十八人,有資格選寶叔的伴讀,隻有這四人。


    霍寶將四人叫到麵前。


    宋謙之長得英氣勃勃,不像是讀書人家的子弟,倒像個將門兒郎。


    這三項都過了,耐力、力量、準頭都有了。


    就為了科舉之事,做到這個地步?


    昨天偏廳上各家子弟的表現,霍豹已經跟霍寶說了。


    值得一提的就是吳墨與宋家這個少年。


    當時的情形,吳光宗父子三人被斬殺,連大人都怕了,就這個少年出手,想要庇護朋友。


    不得不說這種義氣熱血是熱血,可也愚蠢。


    要是他麵對的不是霍豹,而是真正殘暴無人,那這樣舉動,自己陷進去不說,還要拖累家族,就是家族罪人。


    霍寶看了眼宋謙之手上扳指:“你想要從軍?”


    宋謙之沒有立時應答,抿著嘴唇,帶了幾分倔強。


    他是想要從軍,可從的不是白衫軍。


    白衫軍算什麽軍?


    不過是拿著鋤頭的農夫、流民。


    霍寶道:“三月裏白衫軍占陵水,陵水八百縣兵流竄曲陽,屠了十二個村子,殺了數百人……滁州當時亦被圍,官兵滿城大索,拿教眾二百三十人,在城牆上挨個絞殺……白衫軍首領不忍見,終帶兵撤退……”


    你想要的是當“殺良冒功”的官兵?


    還是敵襲時不思禦敵,隻會將屠刀對著百姓的官兵?


    這兩句話,霍寶沒有問出來,可宋謙之也聽明白。


    他漲紅了臉,顯然還有異議。


    霍寶卻沒有與他辯論的意思,隻道:“迴去問問令祖,大丈夫為人立世,是當忠心帝王,還是當忠心眾生百姓?”


    宋謙之皺眉。


    這有什麽可問的?


    讀書人,誰不曉得忠君愛國的道理?


    霍寶已經望向鄔遠。


    鄔家在滁州二十八家不顯,卻是真正的將門之後。


    鄔家先祖就是第五帥手下偏將,是隨第五帥殉城的守城三十六將之一。


    這麽多年來,鄔家子弟習武,卻沒有出仕,開了一家武館維持生計。


    鄔遠目光落在霍寶背著的鐧囊上。


    “小元帥,可否請見神兵?”


    霍寶笑了笑,從身後抽出一鐧,直接往前一遞。


    鄔遠雙手接過。


    這紫金鐧身,鐧把手處的卍字紋,還有這沉甸甸的分量,無一不證明這就是傳說的神兵——第五帥的紫金鐧!


    鄔遠麵帶肅穆,雙手奉還。


    霍寶收鐧。


    鄔遠立時單膝跪下,滿臉堅定:“遠願效仿高祖事,誓死追隨小元帥!”


    鄔遠的高祖,是第五帥的同鄉,也是最早追隨第五帥的將領。


    霍寶親自扶起,正色道:“好!今日起你我即袍澤兄弟,願你我效仿先賢,多年後你我後代兒孫,亦以你我二人為榮!”


    “嗯!”鄔遠眼圈泛紅,使勁點頭。


    霍寶又看向郭家兄弟。


    郭鬲十三歲,是個沉默靦腆的少年,被霍寶看一眼就手足無措模樣。


    郭釜九歲,是個愛笑的小胖墩。


    他不到十歲,昨天被親爹臨時替換四堂兄來赴宴,今日大伯就做主讓他過來。


    這堂兄弟兩個成績都是平平,比不得宋謙之、鄔遠兩人成績出色。


    霍寶打算用郭家,想要郭家一個體麵,就點點頭,對霍豹道:“就這四人為伴讀吧,其他人充童軍!”


    。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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