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內瞬間寂靜下來,針落可聞。


    眾人屏住唿吸,誰都不敢吱聲。


    鄭諸兒,鄭緯之女,鄭家長房小一輩的三娘,有那知道的,隻覺得頭皮發麻,不想今時今日,高洽還不曾死心,還敢提出來?


    有那不知道的,一聽姓名,也猜到是鄭家女郎。


    桓裕是出了名的愛重妻子,這一點上,誰敢觸這個黴頭,何況,還有鄭集在座。


    隻片刻,卻格外得漫長。


    “提議不錯。”


    忽然聽到桓裕鄭重其事地附和了一聲,打破了凝滯的氣氛,目光終於落在了高昌長公主袁二娘的身上,隻是眸光幽深,深不見底,“我考慮一下,明天上午會給他迴複。”


    “你先迴去。”


    直接下了逐客令。


    袁二娘麵色一僵,縱使不願,卻不敢做停留。


    待她離開後,桓裕看了眼身邊眾人,道:“你們也先下去,晚上再過來。”


    在座諸人,一時間麵麵相視,有想開口的,瞧見桓裕撐著幾麵,手指捏向眉心,劍眉緊蹙似臥蠶,都不敢上前,陸陸續續起身,退出大帳。


    “阿耶,自來兵不厭詐,我們不防先答應。”


    “你有想法?”桓裕抬頭望了眼留了下來的兒子桓廣。


    “一旦阿耶與高洽聯合,建康可定,而有高洽節製三吳境內的陳誌,三吳可定,如此一來,各地蠢蠢欲動的勤王之師,便不足為慮。”


    “兒子深以為,阿耶眼下,需先穩定局勢,才能再圖謀大事。”


    桓裕一聽這話,盯著心思浮動的兒子,目光如炬,洞若明火,卻又未立即出言表態,伸手把幾麵上的玉璽就著雲錦包紮起來,“你倒是個心大的。”


    桓廣心中先還有些緊張,一聽阿耶這話,登時放鬆下來,嬉笑地跪坐到桓裕身邊,“阿耶,兒子可沒說錯,眼下南地,除了高洽,還有誰是您的對手。”


    “祖父當年,掌控荊州,連謝尚書都得退避三舍,更別提,如今的朝廷,已沒有謝尚書那樣的人物了。”高洽發動叛亂時,把建康城中的高門士族,全部屠殺殆盡,朝中重臣隻剩幾個漏網之魚。


    桓裕神情微動,聽得兒子提起自己阿耶,多少心中有點觸動。


    他一直是知道的,阿耶晚年,無論西征,還是北伐,阿耶目的都很明確。


    樹立威信,劍指帝位,誌在天下。


    袁綱在日,他或許沒想過,但如今袁綱已死……


    桓裕眼眸越發幽黑,多了幾分銳利,一息間,又恢複了平常,“黑頭,你不要大意,高洽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他更想利用我們。”


    “高洽這會子拿你表妹說事,存著投石問路的心思。”


    “我們如若答應,依照他的行事風格,不會讓我們有反悔的餘地。”


    “可一牽涉到你表妹,你娘絕不會同意。”鄭緯隻剩下這麽一點血脈,他也不願意讓鄭綏再傷心。


    一見阿耶不同意,桓廣便有些急了,“阿耶,表妹年方十二,我們可以先訂婚約,把婚期往後延,總不能因為顧忌阿娘而婦人之仁……”


    “阿廣。”


    桓裕喝止住兒子的話,臉上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嚴厲起來,“你五舅也教導了你幾年,書都讀狗肚子裏去了,沒聽過百行孝為先,是不是?”


    “上次的事,我還沒找你算帳,我不在,你竟敢逼起你阿娘來了。”


    麵對阿耶的突然發作,桓廣怔愣了一下,忙地低垂下頭,“兒不敢。”


    阿耶向來有決斷,唯有遇上和阿娘有關的事,會多出幾重顧慮,偏這話,他隻敢在心裏想,不敢說出來。


    桓裕瞧著緊抿著嘴的兒子桓廣,哪還猜不到他心中所想。


    次子桓廣自出生起,就請封了世子,他和鄭緯傾注了許多心血,他太過清楚,這個兒子能力不差,性格果敢堅毅,唯一缺陷,大約生就富貴,沒有經曆過挫折。


    多少有幾分驕橫。


    聽不進旁人的意見,用鄭綏的話說來,性子有點兒獨。


    以前年紀小就罷了,現下桓廣已經成家,桓裕也不欲再縱容他,“我知道你不服氣,但大丈夫在世,當知有所為,有所不為。”


    “我先前提的十軍棍先記著,等平定建康,你自覺去桓覃那兒領,隻要我還活著,家裏就輪不到你做主。”


    “兒子上次那麽做,是為了阿娘的安全。”桓廣忍不住辯駁了一句。


    桓裕瞪了兒子一眼,“行了,別給我找理由。”


    “另外,高煌就交給你,要是輸了,就再添加十軍棍。”桓裕說到這,對兒子揮手的動作,似趕蒼蠅一般。


    高煌是高洽幼子,年僅十六,卻是一員虎將。


    ——*——*——


    “……他會答應嗎?”


    “不管桓叔齊會不會答應,你都得給我加緊防備。”高洽認真叮囑幼子高煌,父子倆站在宮內乾元殿外的白玉欄杆前,舉目眺望。


    東麵,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廢墟。


    南城,全是低矮的平房茅屋。


    唯有西側,軍營林立,旌旗迎風飄展。


    高煌肖似高洽,麵容俊美,眼瞼細長,透出幾分陰柔,“要不讓兒子帶領一支勇士,直接殺去西城,給他們來個措手不及。”


    “不可魯莽。”


    高洽生怕兒子衝動,聲色具厲,“目前,我們最主要的戰略是防守,不能給桓叔齊以任何可趁之機,我們能等得起,桓叔齊可等不起。”外麵有太多的人正虎視耽耽地盯著他。


    說起來,他們倆算是老冤家了,當年在南梁郡,他和桓裕打過很多交道。


    桓裕對他很熟悉,同樣,他對桓裕也很熟悉。


    桓裕最善長的戰術,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他實不想,幼子去栽跟頭。


    他們年歲相當,那時節,各為其主,彼此間爭鬥,互有輸贏。


    但他贏的次數有限。


    他實在不甘心,他從不認為,他比桓裕差,卻被桓裕擒拿過兩次,於他生平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猶記得,初入建康,為幼子向鄭家提親,是存了攀比的心思。


    不料遭了拒絕:連齊帝都說,鄭氏門高非匹。


    嗬嗬,他還不信這個邪!桓裕能娶鄭家女,他兒子又為什麽不能?


    門高非匹?


    他反了這天下,又何如?


    在利兵尖刀麵前,高門子弟與庶人平民,一樣的恐慌,一樣的畏懼,生命之渺小脆弱,並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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