塊雪夜裏北風唿嘯從庭院穿過,吹得庭前香樟樹發出一串串唿啦啦的聲響,緊接著大塊大塊的積雪從枝葉上掉落,砰砰的巨響聲中,仿佛夾裹著一股子肅殺之氣。


    夜已深沉,雪光朦朧。


    正儀院內燈火通明,院裏廊下仆婦婢女來往不絕,東廂房門窗緊閉,桓裕手扶靠在門框上,但聞痛苦的呻*吟聲從裏麵傳來,不絕如縷,明明很小,卻震得耳膜直顫,心似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透不過氣。


    自上午開始,到現在,鄭綏人已經進去五個時辰了。


    數九寒天,桓裕額際間細汗淋漓,伸手拭去,一片冰涼,至於身上更是滲滲的。


    建康城內的士族高門,連逃脫出城的婢仆都很少,全遭屠殺殆盡,離得近的三吳之地,先是兵寇入境燒殺搶掠,後又有流民紛紛舉事,抗擊世家大族與地方豪強。


    以摧枯拉朽之勢,三吳之地的士族,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自永嘉南渡,朝廷南遷,南地政權的實質是由皇族與士族共治天下,這樣的局麵延續了兩百餘年。


    而今建康與三吳境內的士族,全部凋零。


    這樣沉重的打擊,這樣沉重的後果,桓裕自覺都已無法承受,遠超他的預料,高洽是想毀掉南地的根基,然後再建立自己的政權。


    鄭綏從啼哭的侄女鄭諸口中得知了惡訊,當場驚得早產。


    那時節,桓裕剛剛聽完桓覃的迴稟。


    哇哇的啼哭聲傳來,雖有些細弱,但在桓裕耳中,卻極為悅耳,背靠著門板,仰頭望天,天空一片灰白,魂兒才慢慢迴緩,懸著的心將將放下,終於生下來了。


    直到門板從裏麵推了一下,桓裕完全緩過勁來,忙不迭地挪開位置。


    “恭喜郎君,夫人生了位小郎君。”


    門打開一角,氈簾依舊垂下,看不清屋子裏的情況,隻見終南站在氈簾旁報喜。


    桓裕笑了笑,整個人尚有點脫力,一邊往裏走,一邊急忙詢問,“阿綏呢,阿綏怎麽樣了?”


    “夫人還醒著,要見郎君。”


    終南話音未落,沒來得及拉起氈簾,桓裕已如一陣風似的,自掀簾進入了東廂。


    正儀院內燒了地炕,一入簾內,熱氣迎麵撲來,拂去滿身的寒意,桓裕三兩下脫了外麵的大氅,換下絲履,越過雲母屏風,人往床榻邊走去。


    屋子裏收拾的婢仆,很快魚貫退出。


    琉璃帳下,鴛鴦羅綺被叢,鄭綏躺在那裏,一張臉煞白,額間花鈿已暈,看不出妝容,鬢角青絲汗濕,粘著臉頰頸側,雙眼緊闔似昏了過去,令桓裕不禁心中一緊,腳下的步子瞬間快了許多,也重了幾許。


    幸而,人一近前,大約聲響較大,鄭綏立即睜開眼,眼裏一片灰白,緊緊抓住桓裕的手,“阿平,你去建康,我不信,鄭府沒有一個活人。”


    桓裕兩手包住鄭綏微涼的手,應了聲好,“我已經派人趕去荊州,讓七兄帶領一萬精兵,直接順江而去,我明早出發,將與他在江州匯合。”


    他口中的七兄,是現任荊州刺史桓裨。


    “黑頭和阿議兄弟倆,我囑咐阿錦,早日護送他們迴廬陵。”


    “阿議……”鄭綏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逢此大難,眼下議郎怕是五兄唯一留存的子嗣,絕不能有失,“阿議一定要好好的。”


    說完,但瞧辛夷捧著一個烏木匣子走了過來,桓裕初一看覺得有些眼熟,待近前,心中了然,卻是不曾想到,這個匣子,竟然還在鄭綏手上。


    那年,鄭緯沒有收迴去。


    裏麵裝著的令牌,能調動鄭家一部七校的部曲。


    難怪進產房前,鄭綏一直想要見他,說有話要和他說。


    隻是疾醫和產婆都說兇險,他心憂如焚,擔心鄭綏有個萬一,怕聽到她交待後事,根本不敢聽,咬著牙道:先把孩子生下來,才願意聽她說話。


    “鄭家部曲的調動令牌,我這裏有一份,另一部在七伯母手上,剩下的一部在鄭集那裏。”


    鄭集是庶長房鄭泉兄的長孫,他不在建康,最近十來年一直在地方任職。


    因政績不錯,現官任南陵刺史。


    “你拿著這個去臨汝,去鄭家找傅叔和侯一調動部曲時把阿一也帶上。”桓裕不是鄭家人,單獨過去,哪怕傅叔和侯一能同意調動,其餘校尉將領,不一定甘願聽從。


    阿一則不一樣,哪怕他不管事,他亦是鄭家長房長子。


    有這個身份,就足夠了。


    “七伯母那裏,我親自寫一封信過去。”鄭綏說到這,便吩咐晨風準備紙筆,掙紮著要起身,卻讓桓裕按壓住。


    “不用了。”


    桓裕揮手,讓其他人都退下,“阿綏,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擒住高洽,哪怕沒有鄭家部曲,我亦能夠做到,縱多出來的鄭家部曲,於我來說,不過錦上添花。”


    “這些事情,你別再操心,好好養著身子,照顧好孩子,等我迴來。”說到這兒,桓裕抬頭望向放在鄭綏身邊的繈褓,包著的孩子,因未足月而生,個頭小得可憐,連頭發都沒有。


    鄭綏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閉著眼的嬰孩,滿心憐愛與愧疚,這個孩子,身體骨怕是要弱上許多。


    孩子的眉眼與五兄鄭緯有幾分相像。


    一時間,悲從心來,鄭綏摸了摸孩子的臉頰,“這孩子小名就叫阿參。”


    取參差之意,意味錯過,就差了那麽一點。


    桓裕點頭,雖不甚明白,卻沒有反對,說道:“大名我也想定了,名康,寓意康健康平。”


    希望孩子身體康健,一生康樂。


    鄭綏覺得這個名字好,比以前給桓度和桓廣取的名字都好。


    “你什麽時候走?”鄭綏問道。


    “我明早走,你先歇息,我在旁邊守著你。”


    鄭綏輕嗯了一聲,精神已經撐不住了,隻是剛一閉上眼,又睜了開來,抓住桓裕鬆開的手,“西華寺,阿平,西華寺那兒有三千精兵,由齊辛統領,這事,五兄隻告訴過我。”


    “齊五能告訴你,誰是齊辛。”


    桓裕於第二日清晨離開了廬陵,前往臨汝。


    鄭綏守在縣公府裏,每日不敢漏過一丁點兒消息,隻一月不到,又接到惡訊,鄭議迴程途中,落水而亡。


    鄭綏承受不住,直接吐血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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