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什麽是造反?”


    “你從哪聽來的閑話?”鄭綏睜圓著眼,望向女兒桓令姍。


    “阿嫣她們說的,她們說阿耶造反了,說不和我玩了,還說阿娘會害死鄭家……”


    “胡說。”鄭綏出言輕聲喝斥。


    桓令姍一下子止住了話,因在桓家,鄭綏和桓裕一直扮演著嚴母慈父的角色,因此,桓令姍偶爾有些怕阿娘,這會子,見鄭綏滿臉正色,桓令姍禁不住微微垂下頭,癟了下嘴,喚了聲阿娘。


    童音稚氣,軟軟糯糯,又夾著一絲委屈,聽得鄭綏心頭驀地一軟,伸手把女兒抱起,放在膝蓋上,“阿遲,我們不必在意外麵的閑話。”


    桓令姍口中的阿嫣,她之前也聽晨風說過,是鄭氏族中的一位小娘子,和阿遲同歲,也是阿遲進入族學後,第一個交好的玩伴。


    看來,有必要和二十一叔說一聲,好好整頓一下族學,不是什麽人都往裏麵進,父母品性尤為重要,沒得帶壞孩子,阿嫣是個五歲的小女娘,自是不會說這些話,想必是私下裏從長輩處聽來的。


    “阿娘,我不許她們說阿耶和阿娘壞話,她們不和我玩,我才不要和她們玩了。”說這話時,桓令姍臉頰氣鼓鼓的,兩手緊握拳頭。


    鄭綏見了,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捏了捏女兒的臉蛋,“好,我們阿遲不和她們玩。”伸手把女兒摟在懷裏。


    “阿娘,阿耶什麽時候能來看我們,還有五舅舅,什麽時候來?”


    “應該會很快了。”


    “阿娘又騙我。”桓令姍雙手環吊住鄭綏的脖子,憋著張臉,臉上滿是不相信,她已經聽阿娘說過好些遍,每迴問起阿耶,阿娘總是這麽一句話。


    鄭綏滿心愧疚,低頭,正對上女兒那雙和她相似的圓溜大眼,眼眸烏黑發亮,似天上散落的星光碎片,閃爍著斑斑點點的光芒,透著天真無邪。


    “阿娘,我們迴家,好不好?”


    “阿遲不喜歡這兒。”


    “不是,阿舅他們都很好,都會陪阿遲玩。”桓令姍口中的阿舅,是鄭綏在鄭氏族中的同輩兄弟,鄭綏迴玉衡苑後,特意抽了一天,帶了女兒,去拜見了各房長輩,認一認親,八郎鄭紳更是陪著阿遲玩了幾日。


    此刻,桓令姍坐在鄭綏懷裏,神情像個小大人一般嚴肅,但聲音卻脫不了孩童獨有的奶聲奶氣,“阿遲不想一個人玩,還有阿兄,還有阿弟,不知道阿弟,有沒有變漂亮。”


    說到最後,皺著臉皮,臉上露出一絲苦惱。


    鄭綏心頭一酸,自出徐州後,她心中一直牽掛著兒子黑頭,女兒的童稚之言,正戳在她的軟肋上,思子之心,又添了一重,鄭綏用額頭,親昵蹭了蹭女兒的額頭,桓令姍卻似覺得好玩一般,迴撞過去。


    母女倆一來一去,桓令姍的笑聲,歡快而跳脫,無憂無慮,倒把鄭綏心頭積存的鬱結,給衝淡了幾分。


    果然是孩子,最沒有記性。


    可人,終究要長大,不可能永遠停駐於孩提時代。


    ——*——*——


    順德元年,十月,朝廷平定諸王之亂,


    一場聲勢浩蕩、席卷全國的叛亂,止兩月,便熄滅於無形之中,大楚皇族宗親,因此次動亂,被剪滅殆盡。


    同月,征北大將軍桓裕,兵下荊州城。


    消息傳來,建康為之震動。


    京都建康的齊國公府內,眾位官屬幕僚及侍從,鮮少見到這樣一臉鐵青的齊國公袁綱,在座幾十人,個個屏住唿吸,連著袁綱身邊的得力幹將、剛平定諸王之亂的驍騎將軍蔡望,都不敢吭聲。


    氣氛凝滯,迫人。周遭靜默,緊張。


    直到袁綱先開了口,詢問道:“荊州城破之時,威遠將軍在哪?”


    “子矩收了桂陽王府的餘孽後,一直待在湘州。”迴話的是府裏的谘議參軍袁徹,字伯通,齊國公袁綱的侄兒。


    “豎子。”


    一聲斥責喝罵,一聲啪地重響,袁綱大掌拍落在案幾上,紫檀木桌案的幾麵,震出了數道碎痕來。


    有那好奇之人,先時瞄向坐在左側第三排鄭紜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收了迴來,紛紛垂下頭,怕受到牽連。


    擔心一個不慎,將軍的雷霆之怒,會降落到自己頭上。


    其實,不怪他們好奇。


    之前,平定諸王之亂時,世子袁循在齊國公袁綱麵前,當著眾人,跪求了這件差事,領兵親去桂陽,然後再迴援荊州,因此,為了萬無一失,袁綱給了他許多兵馬。


    “都下去吧。”


    袁綱這話一出,堂下眾人瞬間鬆了一口氣,忙不迭地魚貫而出。


    不過,剛退至一半,又聽袁綱喊道:“季開,你稍留一下。”


    季開是中領軍鄭紜的表字。


    聽到這一聲,退至門口的鄭紜,突然提起了一顆心,麵對同僚投遞過來的打趣目光,多少有些窘迫,隻是麵上絲毫不顯,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自從桂陽王蕭章死後,自從一萬部曲離開臨汝後……整個青溪二橋的鄭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守在齊國公府內,待在袁綱的眼皮子底下,五郎君鄭緯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耽溺於內院,誰都不見。


    “將軍。”


    鄭紜行了禮,袁綱指了指下首的位置,“坐這兒吧。”


    “唯。”


    鄭紜一跪坐下來,忽聽袁綱問道:“你覺得,吾與桓叔齊,孰強孰弱?”


    話音一落,鄭紜身子一個趑趔,差點要歪倒在榻席上,所幸用手撐扶著榻席,才沒有倒下。


    “薑是老薑辣,酒是陳年香,桓叔齊一介後進之輩,哪能和將軍相提並論。”


    一聽這話,袁綱突然嗬嗬大笑。搖了搖頭,伸手捋著頜下長髯。


    五十開外的年紀,不見沉暮之氣,反而盡顯英武銳氣,好一會兒,輕輕敲了下案麵,說道:“許久不見野奴了,你今日迴去一趟,瞧他病好了些沒有,要是好了,就別再躲懶了,不然,我會親自登門造訪。”


    “不敢。”鄭紜忙起身,拱手迴道。


    袁綱擺了擺手,“你先迴去吧。”


    鄭紜應了聲唯,從堂下退出來,出門,轉身時,一陣風吹來,入冬的寒風,渾身止不住打了個冷顫,才發覺,汗水浸濕了半件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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