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裕迴去的時候,瞧見朱槿衣著完整地趴在地上,額頭上的傷口已清洗包紮過,不由高看了一眼旁邊的劉媼,這老嫗,倒沒有自作主張,隻是朱槿的臉,青紫一片,又浮腫得厲害,大約是晨風的傑作。


    他往晨風望去時,晨風明顯縮了下脖子,一看就知是個色厲內荏的家夥。


    “將軍救我。”


    聲若鶯啼婉轉,帶著輕顫泣訴。


    桓裕順著聲音,望向趴跪在地上的朱槿,晶瑩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越發襯得凝眸似水霧迷蒙,加之神態纖弱,憑添了幾分風*流韻味。


    然而,配上那張青紫色如同豬頭一般的臉,又格外滑稽好笑,似雜技表演中的小醜而不自知。


    旁邊晨風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


    孰不知,朱槿實是被她打怕了,已把桓裕當作一根救命稻草,“將軍,婢子心慕將軍,隻想侍奉將軍左右,為奴為婢都甘願。”


    “朱槿,你真讓我看走眼了,”桓裕禁不住氣樂,嗬嗬笑了兩聲,在朱槿跟前蹲下了身,“不過為奴為婢的話,就不用說了,你原本就是府裏買來的奴婢,不過,你心慕我。”


    說到最後一句時,尾音微微上仰,臉上的笑容漸漸談去,“你大約不知道,凡是爬我床的婢女,從來沒有活口,唯一一個活著的,也已經死去了。”


    話裏的語氣,明明很平淡。


    朱槿卻覺得陰森森的氣息,撲頭蓋臉地罩上來,止不住地打了個寒顫,望著桓裕的目光,很是陌生。


    她跟在李雪身邊兩年多,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的桓裕。


    哪還有半點,從前的笑臉向人,如春日煦風吹人,使人覺得溫暖舒心。


    “你說,你想怎麽個死法?”


    這一句話,很冷,似寒風淬骨,令朱槿從往昔中迴過神來,從天堂墜入地獄,禁不住地搖頭,眼中的害怕,遺露無餘,“不,不……是娘子讓我過來的,不是婢子要過來的,是娘子讓我過來的……”


    伸手想去抱桓裕的腿,隻是桓裕閃開了。


    朱槿心中後悔不迭,唯有把雪娘子給搬出來。


    戰場上殺過人的將軍,怎麽會是那麽一個笑如春風般的男子。


    “阿雪一向聰明,她會做這事,還是你覺得我容易被糊弄?”桓裕抬頭見桓覃帶著幾名護衛進來了,也不想再和她多話。


    隻聽他直接吩咐道:“把人給我送到阿鋒的軍營中去,告訴阿鋒,讓他三十天把人弄死,不可少活一天,也不許多活一天。”


    “唯。”


    跟著桓覃的護衛,在他的指揮下,上前來把人拖出去,朱槿忙不迭地閃躲掙紮,送到軍營,隻能充作軍妓,這一刻,她是真怕了,整個身子都開始抽搐,一張臉因布滿恐懼,而顯得無比猙獰,她又哪能比得過這些身手敏捷的護衛,很快就被擒住了。


    將將要出門時,隻聽到朱槿尖叫道:“雪娘子,我是雪娘子跟前的人,雪娘子找不到我,會著急的,將軍,你不能這麽做,我還要照顧雪娘子,照顧她肚子裏的小郎,我出了事,雪娘子一定會動了胎氣的。”


    “慢著。”


    這一聲猶如天籟,就在朱槿以為要逃出升天時,卻見桓裕走上前來,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手勁很大,仿佛隻要一用力,就能把她的下巴給捏礁,神情冷淡,連著聲音都冰冷幾分。


    “你覺得我能受要挾?你聽著,她要是能生下孩子,那是她的福氣,要是出了意外,也是她自己作的,怪不得旁人。”


    爾後,放開朱槿,瞥了眼抓住她的護衛,冷聲道:“把她的嘴給我堵上。”


    朱槿的嘴,很快用絹帕給堵上了,很快被拖了出去,很快在院子裏消失。


    屋子裏一下子安靜下來,這份安靜,無論是劉媼,還是晨風,都極為不習慣,尤其是晨風,甚至有些糊塗了,她明明記得,桓裕很在乎李雪腹中的那個孩子,但方才聽著,又完全不是那麽迴事,至少,沒有她以為的那麽在乎了。


    隻是這會子,桓裕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冷冰冰的氣息,令她不寒而栗,以至於大聲喘息都得小心些,哪有膽子去詢問。


    “既然事情已了結,老奴先去瞧瞧娘子。”劉媼到底積了年紀,經多了事,先開了口。


    桓裕淡淡地看了她們倆一眼,輕嗯了一聲,語氣有些嚴厲,“記著,到了阿綏跟前,你們隻說,給她配了仆從,一道賣給北方去的商賈了。”


    話音一落,劉媼臉上出現了片刻的訝異,又馬上明白過來,忙地應了聲唯,“將軍放心,老奴知道該怎麽說。”


    說完,便帶著晨風退出去。


    才剛挪步子,又聽桓裕說道:“你們都不算是阿綏身邊的老人,有句話,我提醒你們一下,阿綏是見不得血的,從今往後,你們最好給我牢記住這一點。”


    聽了這話,劉媼的神情,微微僵硬了一下,爾後,臉上帶著幾分激動,“老奴在此,多謝將軍了。”頭一迴在桓裕麵前跪下,行了稽首大禮。


    晨風仍舊一臉懵懂,但這並不妨礙她跟著劉媼行禮。


    “你們先去陪阿綏說說話,我稍後再過去。”桓裕說這話的語氣,溫和了許多,他一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三十年人生中,唯一的意外,大約隻有阿綏那個小笨蛋。


    不過,要是她真的聰明起來,又哪會讓他去費那麽多心神,不多費心神,他也就不會惦記上,不惦記上……桓裕甩了甩頭,把這些念頭都給拋了出去。


    這世上,隻有一個阿綏,唯有一個熙熙。


    鄭氏十娘,字綏方,又字熙樂。


    他要的,是她的一份熙樂。


    或許,他和鄭十郎君永遠說不到一塊兒去,但唯有在這件事上,他和鄭十郎君一樣,要的是她一世熙笑安樂,而不是綏四方安寧。


    桓裕用冷水沐浴,洗了小半個時辰,重新換了套衣裳,方去後麵的會客室,隻是才出通徑,便瞧見晨風帶著幾個僮仆,架著樓梯在吆喝忙活。


    “你們在做什麽?”桓裕近前問道。


    “將軍。”晨風心中一驚,忙喊了一聲,人沒有從樓梯上爬下來,而是一手扶著梯子的邊沿,一手揚著手中的絹紙,“娘子見這房子沒有門額,剛寫了幾幅字,吩咐婢子掛在這門額上。”


    果然,見到旁邊幾個低頭垂手的僮仆,其中一人手中捧著漿糊。


    “小心些,別摔下來了。”桓裕口中叮囑這話,人急著往屋子裏去了,看來她心情不錯,這幾個月,他去正儀院,不曾見她動過筆墨。


    或許,他該謝謝朱槿,下了劑猛藥,他算是因禍得福。


    “你題了個什麽字?”


    桓裕一進屋,瞧見鄭綏站在他慣用的書案前,黛眉輕蹙,手上案幾上,有好幾張寫著字的絹紙。


    “你沒看晨風在外麵掛著的?”鄭綏抬頭看了眼桓裕,眼睛還有些腫,但泛著神采,一去近幾個月來的疏離。


    桓裕懸著的一顆心,終歸是落了地,近前含笑道:“我進來時,她在忙活,那幅字還沒有掛上去。”


    “那個隻是臨時掛上去的,我想選一幅字裝裱後,做成匾額掛上去,你覺得那一幅字好。”


    桓裕掃了一眼,每張絹紙上,皆寫著‘知也齋’三個字。


    有正楷、有行書、有古樸的隸書、更有狂亂的草書,每一樣字體都有兩份,看得他眼花,“每一幅字都很好,要不我讓府裏的文書,全都裝裱起來,放到這屋子裏,每隔一季,換一樣字體,如此一年四季都不會重樣。”


    “那每一樣字體,得挑一幅好的出來。”


    “我瞧著哪一幅都寫得好。”


    鄭綏翹著嘴,側頭瞪了桓裕一眼,“不許敷衍我。”


    說完,目光重新落到那幾張絹紙上。


    這是她剛才等候桓裕,久等不至,瞧著門楣上沒有匾額,於是就著案幾上的筆墨與絹紙,一氣嗬成寫的八幅字,比對半天,也沒瞧出好歹來,好像每幅字,瞧著都極滿意,比她以往寫的都好上許多。


    “就你手上這張,字跡飛揚,透著幾分飄逸靈動,我喜歡這一張。”


    “真的?”鄭綏手上拿著是一張草書,也是最後寫就的一幅,她自己感覺,除了第一幅,也就是晨風拿出去粘貼的那幅,下筆有些凝滯外,後麵是越寫越順暢,最後這一幅,幾乎是一揮而就,筆走龍蛇,連貫著沒有斷開。


    “我哄你做什麽。”


    桓裕留意了一下鄭綏的神情,直接從她右手中取走那張絹紙,遞給一旁侍候筆墨的僮仆,“把這幅字收好,是夫人要裝裱匾額的,剩下的,你稍後收拾一下,讓府裏的文書,五天內裝裱好,送過來。”


    “唯。”那位僮仆馬上應一聲。


    “時候不早了,你還要喝藥,我陪你迴正儀院。”


    鄭綏嗯了一聲,自從懷孕後,她每迴喝安胎藥,倒沒有以前喝湯藥時,那麽抵觸了。


    已然夜深,霜重風寒。


    桓裕接過終南遞上來的鬥篷,替鄭綏披上,才領著她出門,連著後院裏的人撤得幹幹淨淨,隻餘下常留守的兩位僮子。


    這後院,原是輕易不讓人進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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