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兒,不知何時已悄然隱去。


    整個府邸燈火通明,尤其是內院,人來人往,仆從進進出出的極多,卻又井然有序,氣氛很是凝重,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宋疾醫和桓府內常駐的沈疾醫,相對坐在東廂房內的案幾旁,尤其是宋疾醫,緊鎖眉頭,生生憋成了一張苦瓜臉,伏案垂頭,寫寫劃劃,添添減減,地上散落了好些揉成皺團的箋紙,案幾上還有幾張鋪開放著的,甚至,還有一張箋紙,正在疾筆揮寫。


    突然間,但見宋疾醫扔了筆,氣衝衝地吹胡子瞪眼睛,“這藥方老仆不開了。”


    旁邊的沈疾醫絲毫不受影響,慢悠悠地擱下筆,拿起剛寫好的藥方,對著箋紙吹幹上麵墨跡,“您看看這張行不行?”


    宋疾醫伸手接過,瞧著上麵寫有生地、天冬、黃芪、人參、炙甘草、淡竹葉等數味藥,頓時抬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沈疾醫一眼,“難為你想到,用淡竹葉代替黃連,不過清心火的藥效終究不及黃連。”


    “隻要能治好,有藥效就行,況且,這味藥和黃連相比,終歸溫和些。”沈疾醫捋著微白的胡須斟酌一番,“郎君可說了,縱是良藥,不能入口,於病也無效,你是最清楚,夫人身體一向康健,眼下,隻要退了燒,就無事。”


    “作為醫者,看重的是藥效,仆還是覺得我那副方子最合適,良藥苦口利於病。”


    “我佩服先生的醫術,郎君也信服先生的醫術,”沈疾醫起身,朝著宋疾醫微微躬身一揖,“要不要依照老仆的這張方子抓藥,全看先生的意思。”


    “你……”宋疾醫氣得倒仰,指著沈疾醫說不出話來。


    先時,他們進去給鄭夫人把脈後,開了藥方,原是要去抓藥煎藥的,隻因桓將軍掃了一眼藥方,當即說道:“黃連太苦,換一味藥。”


    宋疾醫秉著醫者術道的精神,迴了句:“良藥苦口利於病……”


    話未說完,桓將軍冷冷地刺了句:“縱是良藥,不能入口,於病也無效,趕緊去改了,開的藥方,煎出來的藥不能太苦。”


    宋疾醫心中的一番高談闊論,未來得及表現便已夭折。


    所以,才會出現這般苦逼的一幕。


    隻一會兒功夫,門口出現一位梳著雙丫髻的女郎,“兩位先生,辛夷姐姐遣婢子過來詢問一聲,藥方好了沒?”


    “已經好了。”沈疾醫說完這話,忙地迴頭望向宋疾醫。


    宋疾醫擺了擺手,“拿過去吧。”


    沈疾醫笑嗬嗬地起身,把案幾上,他寫的那張藥方遞給門口的女郎,“有勞你拿去給將軍瞧瞧。”


    “喏。”那女郎雙手接過藥方,微微行了一禮。


    剛要轉身離去,又聽宋疾醫說:“藥我煎好後,會親自送過去。”


    那女郎一聽,著實一驚,煎藥的活,一向有醫婆操持,疾醫很少會親自煎藥,不過很快收迴了詫異,忙躬身迴道:“勞煩先生了,婢子會迴稟辛夷姐姐的。”


    女郎前腳剛走,沈疾醫急急迴頭,滿是緊張地望向宋疾醫,他雖和宋疾醫剛見麵,但小片刻的相處,又憑著在將軍跟前的作為,已足夠他猜到這是個性子張揚且梗直的人,撞了南牆,也不一定迴頭,“你不會想陰奉陽違吧?”


    “你能想到的,我會想不到,”宋疾醫淡淡瞟了眼沈疾醫,“帶我去你的藥房抓藥,趕緊煎好藥送過去。”


    沈疾醫一向以保守和穩妥著稱,此刻,仍懸著心提醒,“將軍肯定會親自嚐藥的,你可別亂來。”


    “老沈,我是鄭家的客卿。”宋疾醫實在受不了沈疾醫的磨唧,直接越過沈疾醫率先出了屋子。


    沈疾醫怔愣了一下,苦笑自己確實多心了,忙地跟上。


    倆人抓了藥,把藥煎好,送去正房,剛到門口,就瞧見辛夷女郎急急走了出來,問了句:“藥好了?”又忙說:“兩位疾醫快進來先瞧瞧娘子,娘子燒得比之前更厲害了。”


    “怎麽會,紅糖水喂了沒,生薑有沒有敷上?”宋疾醫也有些急了,他之前來把脈的時候,鄭綏發燒的溫度就有點偏高了。


    “全按照您的吩咐做了,額頭和手腳又做了冰敷,還是渾身滾燙,不見效果。”


    頓時,宋疾醫神色凝重許多,“我先看看。”


    “您請。”辛夷一臉急切地把宋疾醫往裏麵領。


    掀了簾幕進去,隻聞到一股辛辣的薑味迎麵撲來,很是刺鼻,越往裏走,屋子裏的味道越濃烈,經過正屋,往左邊的起居室走去,隔著一層紗幔,隱隱能看清裏麵的一切,大約早有婢女進來通報過。


    桓將軍守在床榻邊,懷裏抱著的鄭娘子,微微露出一張通紅的臉頰,緊閉著眼,額頭上細汗滲出,如花嬌顏,這會子神情滿是痛苦。


    “把窗戶都打開,把幃幔都卷起來。”


    “現在是深秋時節,更兼夜深風寒,娘子的身子……”


    宋疾醫直接打斷了晨風的話,“將軍想夫人的燒退了,就聽老仆一句,這屋子裏太過悶熱,又不通風透氣,於夫人的病有大防礙。”


    候在紗帷外,望著裏麵的桓將軍。


    桓裕抱著懷裏渾身滾燙的鄭綏,早已是六神無主,忽然聽到宋疾醫這番話,有如九天神佛降下的法旨,哪有不從的,啞著聲音道:“趕緊聽宋先生的,按他的話去做。”


    “唯。”屋子裏的婢女仆婦,忙地齊齊應了一聲。


    晨風和終南等人,不間斷地換冷敷的羅巾,調紅糖水、搗生薑。


    辛夷和劉媼帶著其餘人等,忙碌起來,先開窗戶,再卷帷幔,屋內的連枝燈全部換成了室外的明瓦燈。


    桓裕喂著鄭綏又喝了半碗溫熱的紅糖水,連著宋疾醫煎的藥,也灌進去半碗,各處帷幔卷起來後,屋子裏處處透著風。


    秋風浸人,寒意蕭蕭,


    終於試探到鄭綏身上的體溫,沒有再往上攀升,桓裕頓時心喜不已,急忙喊道:“藥,把宋先生剛才的藥再端過來。”


    “唯。”


    晨風剛要把剩下半碗在廊下火爐上溫著的藥端過去,隻見宋疾醫又遞進來一碗,“用這一份,剛熬出來的,比火爐上溫著的效果好。”


    晨風忙地接過,“先生費心了。”爾後轉身往裏走。


    不知是宋疾醫熬的藥不苦的緣由,還是鄭綏燒得迷糊的緣故,兩次喂下去的藥,鄭綏都一滴不灑地全喝下去了。


    桓裕之前倒是白擔心了。


    不過,在桓裕看來,他太了解,鄭綏有多不喜歡喝藥了,故而,這一迴,多半是燒迷糊了的緣故。


    也因為如此,桓裕瞧著更心疼了,抱著鄭綏不曾撒過手。


    燒開始漸漸退了。


    後麵,每隔大半個時辰,灌一次藥,連著灌了三次藥。


    天明時分,燒才完全退下去。


    中間,鄭綏有醒過來,特別是喝第二次藥的時候,睜開了眼,和桓裕鬧脾氣,一碗藥,喂了兩刻鍾,湯藥都換了兩迴。


    “你說六娘,是不是綺姐姐害死的?”睜開眼,鄭綏抓著桓裕的衣襟,第一句話,問的便是六娘鄭慕的事,聲音很虛弱低啞,如不是彼此靠在一起,根本聽不到。


    桓裕放下手中的勺子,替鄭綏拭去唇邊的湯藥,正考慮該怎麽哄她,能讓她不要去多想這件事,宋疾醫第一迴把脈時,就說過:是受了驚嚇,思慮過重,風寒入體所致。


    不成想,還未開口,又聽到鄭綏自言自語地道:“我也不信是綺娘,這樣做痕跡太明顯了?”


    “你都說了,痕跡太明顯,不是綺娘幹的,那就真不是綺娘做。”桓裕瞧著鄭綏燒得紅彤的臉頰,滿是心疼,“是六娘剛好碰上難產,才出的事。”


    “不對。”鄭綏鼓著臉頰,瞪了桓裕一眼,又拍了下桓裕的手臂,隻是力氣小。


    桓裕知她這會子,神智不清醒,不和她計較,“先喝藥,把藥喝完,你再睡一睡。”


    “不喝,你還沒迴答我的問題?”鄭綏移開了頭。


    “肯定不是綺娘做的。”


    “你怎麽知道,你又沒見過她們?”鄭綏雙目炯炯地盯著桓裕。


    “……”桓裕覺得眼前有好大一群烏鴉飛過,耐著性子道:“我聽你的,你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


    “我也不知道。”鄭綏眼中頓時多了幾分迷茫。


    桓裕勺了湯藥,喂到鄭綏嘴唇邊,“先喝藥,明日我再陪你想這個問題。”


    鄭綏輕哦了一聲,隻喝了幾口,目光在桓裕身上亂竄,瞧得他心驚膽顫,接著,說出來的話,的確讓他差點把手中的藥碗給打碎了。


    “可我總覺得,應該是綺姐幹的,將心比心,將來你有了妾侍,我肯定會這麽做,我不要你有別人,綺姐肯定也不想他夫君有別的女人。”


    桓裕穩了穩心神,把藥碗放在幾上,雙手緊摟著鄭綏,語氣慎重說道:“不會有別人,你別亂想。”


    鄭綏嗯了一聲,歪著頭,看了桓裕一眼,忽然覺得身子箍得難受,微微掙紮了一下,桓裕才放開,接著喂鄭綏喝藥。


    一碗湯藥見底,鄭綏嘀咕了一句,“可六娘,六娘也是無辜的。”


    “……”桓裕索性不接話,“你閉上眼,再睡一會兒。”


    鄭綏果然聽話地躺下了,闔上眼,還說了一句話,“我還是不喜歡丹桂,屋子裏香氣太濃。”


    “好。”桓裕輕應了一句,待到鄭綏睡過去時,才起身。


    之後,不顧天色未亮,便喚了桓覃進來,“明日你帶人把建和裏的丹桂樹全砍了,把丹桂樹全扔到城外去。”


    桓覃瞧著眼前神色疲倦、急急把他找來的桓裕,沒有平日裏的半點神武,“郎君,建和裏有四十八家官員的宅院。”


    “我知道。”桓裕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還有,明早,讓李環來見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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