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第四節課的鈴聲響起,齊琳也不再去想其他的事情,她抱著一大摞的畫紙來到201的教室。


    學生一看,這個老師有點兒意思。隻見齊琳上身一件白色的打底衫,外套一個中袖黑白格子長袖,長袖也不扣起,隻是下麵的衣角係成一個結,蓋住一部分的深藍牛仔褲,頭發也是隨意地盤起來,像是故意這樣打扮的,穿得保守,卻看著不羈。


    見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盯著她看,齊琳環顧了一周:“我姓齊,整齊的齊,你們可以叫我的名字齊琳,也可以叫我齊老師,美術老師……你們隨意。美術是藝術的一種形式,你首先得放開自己的思想束縛,才能創作優秀的東西。”齊琳指了指那一摞畫紙,“這是素描繪畫紙,班長拿下去發一下,每人一張,必須用鉛筆畫,b類的鉛筆就行。”齊琳拿起講台邊的凳子,擺在講台上,學生們一下子就來了興致,還沒見過哪個老師把凳子放在講台上的。


    齊琳從講台邊的一個粉筆筒裏把粉筆都倒了出來,再把粉筆筒放在凳子上:“今天這節課,我們就畫這個粉筆筒,很簡單,圓柱體,你們是初二的學生,肯定會畫輪廓。但素描不同於簡筆畫,它需要突出光感和立體感……”


    簡單講解之後,學生們就開始按照齊琳的要求在紙上作畫。齊琳在學生間緩緩穿梭,不時給學生指導。教室裏,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齊琳看不同的畫紙上不同的筆墨陰影,再迴頭看講台上那個粉筆筒,學生紙上黑的陰影深淺不一,她又想起多年前半夜看到的那個披著頭發的女孩兒,就在這個教室裏,就在前麵的講台上……


    她怔在那兒,看講台,迴憶湧起,先是恐懼,接著,心裏的憂傷也一層一層地疊加。


    她總在怕。小時候怕,進了初中還是怕,總是很難拒絕別人。終於有一天,她承受不了,在放晚學後來到學校屋頂,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人朝她看一眼,她想跳下去,可當她的手抓著冰冷的水泥圍牆時,她漸漸清醒過來,為什麽她要死?她做錯什麽了……從此以後,她徹底厭倦了通過討好別人才能融入別人的思想,鐵著臉,她獨來獨往,麵對別人的閑言碎語也不作改變……


    “老師,你看是這樣嗎?”一個學生的話把她從迴憶裏拖迴來,她微微一笑,過去看。


    “嗯,挺好的,就是這裏,”她接過學生手裏的筆,在紙上畫著,“這個陰影部分要漸變,從濃到淡,其中的變化越細膩越好。”


    ……


    中午在學校吃了飯,齊琳看下午沒課,就離開了鳳靈初中。九月的陽光燦爛,不同於春天,可在這小小的山城裏,感覺不到幹燥,齊琳摸了摸自己的另一隻手,也好,省去了靜電的煩惱。


    幾年未歸,鳳靈鎮有很多變化,山上似乎是多了一些栗子樹和其他果樹,還有一些花圃試驗田什麽的,應該是有人在這裏創業吧。小鎮上也有一些建築發生了變化,為了建立文化旅遊鎮,政府有意把小鎮還原成古樸的樣子吸引遊客。來到茶館,齊琳坐下來,點了一杯茶,看外麵池塘裏殘敗的荷葉。


    “齊琳?”


    她一迴頭,稍有些驚喜:“董成成?”


    “真的是你啊?”董成成把一個箱子搬到前台,交給老板,收了錢,就過來坐到她對麵,“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呢。”


    齊琳一笑:“老同學,沒看錯。”


    “你什麽時候迴來的?”


    “昨天。你呢,一直都在老家?”


    “是啊。”


    得知齊琳現在在鳳靈初中代課,董成成慢慢收起了笑容,他也順著齊琳的方向看旁邊的荷葉:“今年……好像是有些不尋常。”


    “什麽不尋常?”


    “咱們那一屆,鎮上的,一個班的,五個人。我呢,是一直在老家,其他四個,包括你,都考上大學,出去工作,然後全部又都迴來了。”


    “你說……任雨萱、賀偉、高夏都迴來了?”


    “嗯。”


    “你都見過他們了?”


    “見了,任雨萱好像是準備結婚了吧,一直戴著鑽戒說準備婚禮的事情,賀偉……是被公司停職了,高夏是病了。”董成成看了一眼齊琳,


    “你呢?”


    “我也算是病了吧。”


    “算是?”


    齊琳的手在桌前交叉著,風一吹,有一種淒涼的感覺:“我本來工作挺順利的,後來發生一些事,精神不好,醫生給我開了一些中藥,我喝了一段時間,太苦了,不想喝,醫生就建議我找個安靜的地方休養。我在那裏看了一些房子……”齊琳低下頭,又抬起來,有些不滿,“城市裏,魚龍混雜,誘惑太多,我一個人,住在偏遠的地方不安全,家裏總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弄得我看誰都像變態,所以迴來住一段時間。”


    董成成有些擔憂地看著齊琳:“嗯……那迴來住也挺好的,這裏是山上,現在夏天過去,蚊蟲也少,你好好休息一下。”


    齊琳看了看董成成:“其實我挺羨慕你的,看你,氣色多好,看著就精神。”


    這話說得董成成有些不好意思,他撓了撓頭:“我是心態好,安於現狀。”看齊琳有些憔悴,“哎,既然迴來了,就高興點兒,對休養有好處,下午你沒事吧?我帶你去山上,采板栗,親近一下大自然,去不去?”


    眼見董成成誠意十足:“好啊。”


    董成成打開小貨車的門,齊琳也不管車上有些亂,一下子就上去了。上山之後,董成成把車停在山腰上,上麵沒有路,開不上去了,兩人下來,往山上走,剛走到一棵板栗樹下,齊琳就看到了另外三個人。多年不見,與老同學相聚,她一度覺得有些尷尬,早知道董成成也邀請了另外三個人,她就不來了。沒有打招唿,齊琳走到高夏麵前。


    高夏在地上撿從樹上掉下的板栗,丟在一邊的籮筐裏。齊琳從董成成車上拿了厚厚的手套戴上,走到她身邊,把板栗外麵的刺殼剝開。她聞到了高夏身上的藥味兒,不止是中藥味兒,還有西藥味兒。


    “高夏,你還好吧?”


    高夏抬了一下頭:“還好,一時半會兒不會死。”


    “什麽病?”


    “癌症。”


    齊琳一愣:“幾期?”


    “二期。”


    齊琳悄悄看了看她,心裏有些難過,高夏以前是一個多麽陽光的女孩兒啊!


    很快,五個人就撿了兩籮筐的板栗。董成成從車上拿了燒烤架,找了塊空地,架起來,和賀偉一起烤串。任雨萱見齊琳和高夏很親近,也靠過來,陽光下,她那顆鑽戒還戴在手上,發出耀眼的光芒。


    人能忘記過去嗎?答案是,不能,除非失憶或者死亡。


    齊琳記得初中時候的很多事情,大多是不愉快的。因為母親的事情,她從小就被人譏諷,上了初中也沒能幸免,這譏諷裏的人就包括任雨萱。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在一個八九十人的班級裏,那麽多人看著,她被幾個人盯著嘲諷,這可不是一般的心理素質可以熬過去的,也不是光靠講道理或者動用武力可以解決的。哪怕是過了這麽多年,那些往事,關於語言暴力依舊曆曆在目,她不止不能忘記過去,甚至不願意原諒任雨萱。


    而任雨萱見齊琳不怎麽搭理她時,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也記得過去,也覺得過去不應該刁難齊琳,可要讓她道歉,她覺得沒必要,那是很難開口的,誰都有年少無知的時候。


    “齊琳,聽說你現在是畫家了,恭喜你啊,你夢想成真了。”齊琳勉強一笑,沒有說什麽。“哎……你什麽時候給我畫一幅肖像畫,我真想見識一下你的手藝。”


    “可以,是素描,還是油畫?”


    “都行。”


    “素描的話,一幅畫我收三百,油畫,得看要求,越複雜的越貴。”


    聽到要收費,任雨萱愣了一下,高夏也好奇地看了看齊琳,齊琳也料到了兩人的反應,可她沒有表現出難為情的樣子。任雨萱稍有些尷尬地走開了,高夏見任雨萱走遠了點兒,小聲說道:“齊琳,你變了。”


    “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也不是好壞,就是……同學一場嘛。”


    “什麽同學……”齊琳朝著任雨萱的方向看了一眼,“對我沒價值,也沒情感,況且,還有過節,我管她什麽同學不同學的!”


    “你還記著過去那些事兒啊?都那麽多年了……”


    “未經他人苦……這桂花樹?”


    “啊?”高夏以為齊琳要說後麵那句“莫勸她人善”,怎麽突然說什麽桂花樹?


    齊琳站起來,她一開始還沒注意,剛跟高夏聊天,她猛地注意到了這棵桂花樹,想起了昨天見到的那個小女孩,轉過身:“高夏,你什麽時候迴來的?”


    “六月份,夏天的時候。”


    “鎮上有沒有一個小女孩兒?頭上紮著兩個小辮,戴著蝴蝶發卡的?”


    “粉紅色的蝴蝶發卡?”


    “對,你見過?”


    “見過一個。”高夏有些神情憂傷地說道,“我剛迴來的時候見過,六月份之後就沒看到了,哎……她已經死了。”


    “什麽?”齊琳瞪大了眼睛。


    “就今天早上,一大早的,就看到一家人哭著抬了一個小女孩出去,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個。這小孩兒不知道是得了什麽病,之前一直昏迷不醒,好長時間了。”


    “你確定?”


    “我也不知道我說的那個跟你說的那個是不是同一個小孩兒。”


    “鎮上還有別的跟她差不多的小孩兒嗎?”


    高夏搖搖頭:“沒有,可能下麵的村上有吧,整個鎮上人就這麽多,我見到的就是那個。”看齊琳有些驚恐的樣子,“齊琳,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小女孩的事情?你認識她嗎?”


    齊琳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她努力控製自己。今天早上?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早上怎麽就死了?不對,不是她,肯定不是,一直昏迷不醒,昨天就不可能去車站,不可能到這棵桂花樹下!


    應該就是哪個村上的小孩兒吧。


    走迴高夏身邊,齊琳緩和了一下,最近情緒不好,太容易緊張了,一點兒事兒就容易大驚小怪。


    高夏看齊琳臉色不對:“你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很容易緊張。”


    “剛董成成說你身體也不太好。”


    齊琳坐下來:“就是虛,這幾年賺錢,累到了,一天到晚畫畫,肩周炎、頸椎病都落下了,看了醫生後,找了一個郊區的房子,遇到變態……”


    “變態?”


    “就是有一天晚上,我穿著睡衣,開著窗畫畫,門外有人學鬼一樣的說話,叫‘美女’,我看不到外麵,應該是哪個男的,我跑過去把窗戶關上,外麵有人又把窗戶打開……”


    “誒喲……你住一樓?”


    “嗯。”


    “那你報警啊。”


    “報警了,警察沒找到人,房東來了,把窗戶鎖安上了,可即使這樣,我也不敢再住了。”


    “齊琳,高夏,過來吃東西了!”


    兩人聽了,就站起來,挽著手走到小貨車旁,董成成從車上拿了幾個塑料凳子下來,幾人圍坐在一邊。看著手裏的肉串,軟軟的,透著肉色的紅,齊琳沒什麽胃口,她又迴頭看了看那桂花樹,心跳始終慢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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