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進帳篷裏的是一個年輕男子,一頭柔順黑發如瀑披肩,長著一張柔和而英俊的臉,除此之外全身都罩在一件灰色的舊袍子裏。[]這打扮給人的感覺,就像將一把名匠錘煉出的利刃插進學徒練手時做出來的劍鞘裏。


    “你口中所說的白銀騎兵名叫夏洛蒂?格林,是希爾帝國西南戰區福特將軍麾下的一員參將,帝國國師的外甥女,雪狼城領主格林大公的千金……”黑發男子露出讓人心生好感的微笑,從灰袍下伸出手,亮了亮手腕上的太陽神手環,“她並非是神的戰士,隻是一個將意誌與肉體千錘百煉而成兇器的凡人。”


    見到闖入者,年輕士兵們都很平靜,沒人去懷疑這個黑發男子的身份有什麽問題,蓋伊軍再弱也是軍隊,他們認定沒人有能力和膽量混進軍營裏。而且灰袍加太陽神手環說明了黑發男子是一位赤教最低等的灰衣祭司,在軍營裏則叫做隨軍祭司,負責帶領士兵們進行禱告,並對精神瀕臨崩潰的士兵進行寬慰,還客串醫生的角色。


    隻有傑克繃緊了腮幫子,臉上露出便秘般的不爽神色。讓他不爽的理由起碼有三個:第一,這個人在帳篷外偷聽他們的說話;第二,這個人的長相和氣質將他反襯的像個農民;第三,這個人一進來就開始否定他的話。


    雖然從傑克嘴裏說出來的話,都是通過他自己腦補意淫加上無責任猜想得來的,在黑發男子否定他之前,他自己都不能確定自己說的是真的。但聽了黑發男子的話,他反而突然覺得事實就是像自己說的那樣,自己掌握了真理,有責任去捍衛它。


    “胡說八道!”傑克指著黑發男子的鼻子叫道,“你怎麽會認識神的戰士,你隻是在信口胡說罷了!”


    傑克認真自信的表情看起來確實很有說服力,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碰到一個人,非要說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你反駁他的時候就會露出和傑克一樣的表情。


    另外四個年輕的士兵看見傑克的表情,如同吃下一顆定心丸,紛紛附和起來。凡人怎麽可能一槍挑殺騎士統領呢?凡人如何能一騎當千,衝破重甲槍兵的方陣?這樣看來,白銀騎兵必定是神的戰士無疑了!


    黑發男子見他們不信,倒也不辯駁,不緊不慢地說道:“希爾帝國西南東南兩個軍區的將官資料全部可以在大城裏的神廟中查到,你們自去一看便知。”


    這下壞了,傑克看黑發男子說得言之鑿鑿,似是真有憑據。腦補出來的東西一旦撞見了證據,就會像扔進火裏烤的假金子一樣被人輕易識破。但他不能認輸,現在這件事無關乎真假對錯,重要的是勝負。他急忙想出了個借口來,說道:“哼,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呢。神廟哪裏會將寶貴的資料給我們這些平民看,你說的辦法我們根本用不了。你就是看出了這一點,故意說些無法驗證的事來蠱惑人心!”


    “呃……其實神廟的藏書庫是對平民公開的,隻要你能認字……”黑發男子困擾地從袍子下抬起手,撓了撓頭發,說話時目光放在空無一物的地方,像是在思考人怎麽能這麽蠢,“算了……我是被臨時從艾爾城征調來的隨軍祭司,和另外幾位祭司一起負責你們所在的小隊。(.無彈窗廣告)請問你們這一伍中有受傷的人嗎?”


    小隊和伍是兩個編製,一伍有五人,配伍長一名,軍官不算在編製人數之內。五伍為一曲,五曲為一營,十營為一小隊。小隊以上則有中隊、大隊,不過大隊裏包含幾個中隊,中隊裏又包含幾個小隊就沒有規定了,能得到大公的許可就行。大隊以上還根據最高長官的不同,分為幾軍。但如今幾乎全國淪陷,便統一為蓋伊軍,由盧卡斯?蓋伊作為最高統帥。


    包括萊茵王國和希爾帝國在內,聖艾諾斯大陸上幾乎所有的國家都采取這套軍製,最多由於文化風俗不同,細節上有一些差異。而烈日騎士團和護教騎士團都是騎士團,與軍隊有別,編製自然也不同。


    說到正事兒,傑克就悻悻然地閉上了嘴巴,他可不想承擔幹擾祭司救治傷員的責任。哪怕是灰袍祭司,身份也比他這個平民尊貴的多,若非黑發男子的話讓傑克感到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精神屏障即將崩塌,埋住腦袋的沙堆將要被翻開,傑克是大氣都不敢在黑發男子麵前喘一下的。


    如果希爾帝國不是依靠神的戰士來贏得戰爭勝利的話,豈不是在說傑克這些蓋伊公國的士兵都是窩囊廢?這是決計不行的,希爾帝國一定是全憑神的戰士……


    一個士兵接過話頭,迴黑衣祭司道:“我們的伍長在上一次戰鬥中被火箭射中了肩膀,雖然很快就撲滅了火焰,但撤退時來不及包紮傷口,導致傷口惡化的厲害……給他看病的隨軍祭司說他沒救了,把他扔在了重傷者的帳篷裏……”


    年輕士兵沒有說出來的兩個字是“等死”。隻有貴族才雇得起的醫生是不會為軍隊服務的,況且能有錢學醫的人本身也必然是貴族,因此被隨軍祭司放棄的士兵就與死亡無異了,軍營裏找不到比他們醫術更好的人。


    而隨軍祭司多以灰衣祭司為主,隻比普通人多掌握了一些急救的手段和辨認熬煮草藥的能力,還有些濫竽充數之輩,治死的人比救活的人多。但誰會追究他們的責任呢?惹惱了祭司們,軍隊可就得靠士兵自救了。一次普普通通的流感,在沒有有效草藥的情況下,都可能讓一支軍隊崩潰。


    年輕士兵們本以為這個灰衣祭司在聽說伍長的傷勢後,會像其他祭司一樣置之不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黑發的灰衣祭司思索了片刻後說道:“帶我去看看吧,我有一些治療燒傷的特效藥……”


    其實從士兵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正在殺死伍長的已經不再是燒傷,而是傷口感染後高燒不退引起的並發症。但黑發祭司覺得說太複雜士兵們也聽不懂,便用治療燒傷來敷衍了一下。


    “這真是太好了!”聽到黑發祭司願意救治伍長,年輕士兵們都喜出望外,雖然相處的時間不久,但作為新兵的他們受到伍長許多照顧,“祭司大人您真是日光的化身!”


    他們接連站起身來,拉著黑發祭司朝伍長休息的地方走去。傑克也悶悶不樂地跟在了後麵,他心裏有些陰暗的小想法,如果伍長死了,他一定能成為新的伍長……


    雖然這份權力隻能讓他擁有五個手下,但足夠讓傑克詛咒伍長去死了。


    “對了,祭司大人,您還沒告訴我們您的名字呢。”走向伍長的帳篷時,一個士兵問道。


    黑發祭司猶豫片刻,有個名字到了喉嚨那兒又給咽了迴去,最後從嘴裏冒出個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名字:“我叫切特……土生土長的艾爾城人。”


    ――


    走了十來分鍾,不知越過了多少帳篷,士兵們帶著切特來到了一片專供重傷者休息的區域……嘴上說著供他們休息,其實是放著他們不管等他們去死。將他們集中起來也隻是為了防止疫病擴散,死了以後方便收拾罷了。


    可能是出於不得不放棄戰友的愧疚,蓋伊軍的補給官允許每一個重傷者都單獨擁有一個帳篷,讓他們能在安寧中細細品味自己的痛苦。偶爾帳篷會被風吹開一個角,切特四下遊弋的目光就像發現了獵物的鷹隼般衝了進去,在短短的片刻中記下傷者受傷的方式和傷口的形狀,然後在腦海中迴放記下來的畫麵,慢慢去分析。


    看過了幾個傷者的慘相後,切特觀察到兩件事。首先,這些傷者大部分都是被騎槍攻擊導致肢體殘疾的。那正常情況下,被騎槍攻擊會受到什麽樣的傷勢呢?


    可能一槍正麵刺中軀幹,高速奔跑帶來的衝擊力能讓騎槍直接摧毀被攻擊者的胸骨,壓破心髒或者其他內髒,導致被攻擊者體內大出血,由流血過多或窒息而亡;可能刺中關節和頸骨,前者是脫臼,後者是脖子斷掉直接咽氣;最有可能的是刺中被攻擊者的手臂,因為精神正常的步兵看到一個騎兵朝自己衝過來,肯定會想辦法躲避或者防禦,而不是憑借勇氣或者說愚蠢試圖正麵對抗。而無論是閃避還是防禦,都可能導致騎槍在被攻擊者的身側滑過,刺傷被攻擊者的手臂。


    由於閃避和防禦的動作卸去了力道,騎槍最多也隻能將被攻擊者的手臂撞骨折,多數情況下隻能造成皮外傷。而被護教騎士團的騎兵攻擊的人……他們的手臂整個不見了。


    在被騎槍碰觸到的瞬間,血肉與骨骼就被一股沛然大力撕成了碎片。這說明護教騎士團的騎兵在力量上已經超出了凡人的界限……至少要強過普通人兩倍到三倍。


    第二件事,這些傷員似乎連自己都放棄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比起到處都能聽到哀嚎聲的營地,聚集著重傷病患的這片區域安靜的嚇人,每一個帳篷都像一座墓碑,裏麵埋著還沒腐爛的屍體。


    沒人會輕易放棄生存的希望,哪怕是想要自殺的人,在臨死前的一刻都難免要後悔,想要掙紮著繼續活下去。但這些人……想必是經過了無比痛苦的掙紮,反複在希望與絕望中輪迴不止,在保持著理智的情況下思考過了自己麵臨的情況……最後得出自己必死無疑的結論,因此才能這樣平靜。


    這是讓人哀痛的平靜,並不會讓任何人覺得他們是在從容地麵對死亡。他們一點都不從容,隻是無可奈何,深沉的憤怒、哀傷、不甘、痛苦、抑鬱被絕望和疲憊掩埋起來。數不清的重傷病患,如同數不清的休眠火山。


    “護教騎士團的力量……”切特喃喃道,“竟是真的……”


    “祭司大人,我們到了。”士兵提醒道。


    切特迴過神來,抬頭一看,眼前是一座並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墓碑……不,是帳篷。掀開帳篷的簾子,走入其中,他看到地上放著一張簡陋的草席,一個赤裸上身的中年男人躺在草席上。


    男人肩膀上的肉已經看不出是人肉了,更像是某種黑紫色的腐爛的植物,堆積在彌漫著瘴氣的泥濘沼澤裏,散發出的臭氣能讓人在嘔吐之前,先聯想到死亡二字。這人努力地想要睜大自己的雙眸,像是還殘留著一些求生意誌,其實神智早就因為多日高燒而不存在了,連隻猴子都要比他清醒的多。


    “傷口附近有燒灼過的痕跡,但並不嚴重……”士兵們聞到伍長身上的味道,都忍不住留在了帳篷入口,切特卻如若聞不到般湊到了伍長身旁,俯下身子仔細查看,“果然是因為感染嗎……如果我能再早點的話……”


    祭司們處理感染傷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用草藥消炎殺菌,百分之三十的情況下會有效,因為他們並不懂得將草藥混合的辦法,隻是將原材料搗碎再製成泥後糊在傷口上。另一種是把傷口所在的部位剁下來……這個辦法相當有效,成功率極高,堪稱百試百靈――如果被剁了以後那人還活著的話。


    這位伍長已到彌留之際,病入膏肓,用普通的方法是救不活了。切特倒是有辦法救他,但若隻為了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而展現能力,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導致身份暴露就殊為不智。


    無奈之下,切特隻好放棄了自己來到蓋伊軍後的首次行醫,歎道:“抱歉,諸位,我的醫術不精,治不好你們的伍長……”


    士兵們聞言麵麵相覷,臉上沒露出失望或者哀傷的表情,覺得這個結果既在意料之中,又在希望之外。他們盼望這位熱心的黑發祭司能救活伍長,這能夠成為一個好兆頭,或者說一個象征,讓他們覺得自己身處的噩夢到了盡頭,終於能夠迎來曙光。


    但在盼望這些的同時,他們心裏又知道自己所期盼的事實現的可能性極低,無法實現才是正常的情況。因此當盼望落空時,他們能夠輕易地接受。這隻是半個月來無數個悲劇中的一個罷了,沒什麽特別的。當悲劇以暴雨般的密度朝人們襲來,人們就會將生活在悲劇中當成常態了。除了少部分玻璃心以外,大部分人的精神強度都和小強一樣春風燒不盡野火吹又生。


    切特再次道了句歉,正欲離開,突然兩耳微微晃動,目光中有寒芒閃過,神色不改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腳步。除非有人仔細觀察他的動作,否則根本發現不了他隱藏在平靜裏的變化。


    “神使大人!就是這裏!請您一定要救救我的愛人!”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帳篷外響起,四十歲的音色由於焦急和愛情,表現出了二十歲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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