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竟學過功夫,且不是我逍遙派的功夫?”


    無崖子驚問道。


    周虞一臉坦然,從容說道:“我又不是打生下來就在天山逍遙派,原先便會點別的功夫,難道不可以?”


    “這……當然可以。”無崖子撓頭說道,“隻是,這門功夫聽起來……”


    “……聽起來不是很厲害的樣子?”


    周虞笑問道。


    “嗬。”無崖子繼續撓頭。


    “師兄,我可以學麽?”李秋水忽地問道。


    “這種聽起來就不是很厲害的尋常功夫,你學了做什麽?”周虞疑惑問道,“況且,你不是也不愛練功,覺著無趣麽?”


    李秋水認真思考之後,認真說道:“能讓師兄學過,且是唯一學過的功夫,而師兄學了之後,便再也不願學別的功夫,連我們逍遙派的功夫也棄若敝履的功夫,當然值得試一試!”


    “有道理啊!”


    無崖子一拍腦門,“師兄,我也想學!”


    童飄雲則是左右猶疑,但她性子倔強,幾番猶豫之後,仍是將話咽迴腹中,並未開口向周虞相求。


    況且,她心下裏想,師兄這門功夫,確實聽起來就不太厲害的樣子,恐怕也確實不會太厲害……學了又什麽用?


    更何況,


    師兄很快便說道:“你們想得美。”


    李秋水與無崖子俱是失望,


    童飄雲則是笑起來,頗顯得意。


    “我不學。”


    少年人朱說也經過了漫長的思考,最後認真說道,“多謝先生恩惠,但想來我並不需要這樣一門功夫在身。”


    周虞並不覺得失望,也不覺得意外,隻是繼續勸道:“希文,你將來是要出將入相的。”


    “先生說的,確是我平生所願。”


    “所以,學了總歸沒有壞處。”


    “或一人敵,或百人敵,何濟於天下?”少年人朱說沉聲問道。


    “你要學萬人敵?”周虞問道。


    “然。”


    “‘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據說,這是西楚霸王項籍所言。”周虞看著少年人朱說,笑吟吟說道,“你覺得對?”


    “應該不錯。”


    周虞笑了笑,說道,“萬人敵者,兵法也;項籍學了萬人敵的兵法,終還是兵敗垓下,可見或有萬人敵的兵法,卻沒有無敵的兵法。


    你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


    少年人朱說想了想,雖然不是很願承認,卻還是說道:“是。”


    “項籍說這個話前,還有半句,你記不記得?”


    周虞又問道。


    少年人朱說眉梢微動,脫口而出:“‘書足以記名姓而已’……是了,西楚霸王以為,書足以記名姓即可,故他雖學得萬人敵之兵法,卻終敗於剛愎,一世霸王失身喪國!


    先生,


    朱說受教了。”


    周虞聞言,不得不攤手說道:“我不是要指教你好好讀書……你這樣的人,不必旁人教導,也會苦讀詩書,心存大義道理。


    我要告訴你的是,


    這世上,沒有什麽事物是可以獨立存在的,一切事物都是相輔相成的。”


    “相輔相成?”少年人朱說眼前一亮,“好詞……我觀先生作道人裝,果是道家之高人,一言發人,深有智慧。


    道家講天人合一,人與萬事萬物皆有幹聯。


    天地所以能長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我淺薄了,先生的境界,更高一籌。”


    “我當然比你高不止一籌。”周虞感歎說道,“畢竟我站在許多巨人的肩膀上……總之,我欲告訴你的是,這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有聯係,是相輔相成的。


    世上有萬人敵的兵法,卻沒有無敵的兵法;


    世上有救一城一地乃至一國的良策,卻沒有保萬世基業的成法;


    世上有忠義理智信之輩,即所謂仁人誌士,甚至有所謂聖人,但聖人也隻敢叫做聖人,畢竟還是人。


    你知道,歸根到底,是因為什麽嗎?”


    少年人朱說眼中已露癡色,整理衣裝,恭敬拜道:“請先生教誨。”


    “因為啊,沒有無敵的人。”


    “無敵的人?”


    “對。力量要無敵,心也要無敵,腳下的方向也永不變更,這才是真正無敵的人。唯有真正無敵的人,或許才可以永恆無敵地執行心中的道。


    所以,


    你想不想做無敵的人?”


    少年人朱說陷入了漫長的沉默,良久之後,極度頹然說道:“先生,我哪裏能成為那樣的人?我隻是想一想,便在心裏看見了自己的卑微無力,還有許許多多醜陋的地方,我哪裏配,哪裏能成為無敵的人呢?”


    周虞頓時歡喜地笑起來:“你說得很對,非常對。人隻要一想這件事,內心必然會照見自己的卑微以及醜陋,因此,人怎麽可能真得無敵呢?


    但這不妨礙人始終懷有這樣的渴望!


    唯有如此,才能心誌永恆不變!


    或許你想做一個出將入相,為家國民族奮鬥,平天下之人,


    或許你想做那高來高去,逍遙快活的神仙中人,


    也或許,你隻是想做一個街邊的販夫走卒,娶一個相得的妻子,養一雙兒女,一生隻做一個尋常的好人,平安喜樂,


    如果你能做到,


    你就會是一個無限接近於無敵的人。


    你知道嗎,


    我看過許多人物,在曆史的長河中,有許許多多,或有偉大成就,或垂名宇宙……但真正讓我覺得,堪稱無限接近於無敵的人,並不存在,如果一定會有,我相信你可以。”


    “我?”


    “對。”周虞極為嚴肅地說道,“我相信你可以!


    如果,你都不可以,


    那麽,我不相信時光的長河裏還有誰可以。”


    少年人朱說震撼萬分:“先生,先生……”


    “所以,


    我要教你功夫,


    以後還有別的。


    我要教你做方向永不變更,心可以無敵,力量也要無敵的人!”


    周虞終於顯露出他真正想做的事。


    少年人朱說深躬及地。


    ……


    ……


    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少年朱說苦讀及第,授廣德軍司理參軍。


    天禧元年(1017年),朱說遷文林郎,權集慶軍節度推官,始複範姓,名仲淹。


    其後,範仲淹曆任興化縣令、秘閣校理、陳州通判、蘇州知州、權知開封府等職,


    因秉公直言,屢遭貶斥。


    康定元年(1040年),宋夏戰爭爆發,宋軍大敗於好水川,範仲淹出西北為將,力挽狂瀾。


    慶曆三年(1043年),西夏請求議和,宋仁宗召範仲淹入朝,授樞密副使,後拜參知政事,上《答手詔條陳十事》,發起“慶曆新政”。


    慶曆六年(1046年),範仲淹寫下名篇《嶽陽樓記》。


    慶曆新政受挫,範仲淹自請出京。


    皇祐四年(1052年),範仲淹改知潁州,扶疾上任,逝於途中,年六十四。


    及範仲淹葬,宋仁宗親書“褒賢之碑”,累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楚國公,諡號“文正”。


    ……


    這一年,


    六十四歲的病中老人,在前往潁州的途中,


    他即將死去,


    這一日的雨路中,通過馬車窗子,涼雨進來,


    他恍惚看見,在很多年前的應天府,


    有一個年輕人,與他解釋什麽叫“無敵的人”,


    他知道這是迴光返照,


    他開始認真思考,


    自己這一生,符合曾經同那位先生說的話麽?


    然後,他看見在雨簾裏,有個年輕人,打著油紙傘,安安靜靜地站在官道上,等著載著將死的他的馬車的到來。


    “先生……”範仲淹淚如雨下,“希文慚愧。”


    先生笑吟吟說道:“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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