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靖人司後衙,


    周虞仰臥在竹椅裏,安靜地看著大唐的天空。


    吳清清在另一隻椅子裏,隻比家貓大些的滾滾蹲在她腿上,她拿竹子喂它,她身上滿是稀碎的竹屑竹葉,她很快樂的樣子。


    “為什麽是會稽呢?”


    吳清清隨意問道。


    會稽後來又叫紹興,就是此時的越州,江南道監察治所及江南道靖人司所在,稱越州大都督,或會稽大都督。


    那是吳清清和另一個周虞的故鄉。


    “因為那是錢塘江尾。”周虞漫聲答道。


    吳清清有點明白,但仍有很多迷惑:“和錢塘江有什麽關係……哦,上次在洞庭龍府,錢塘龍君斷爪而逃,那它是潛迴了錢塘江?和那位燕司主有關係?”


    “我懷疑有某個通天的大人物,在做一個局,我們都是棋子,這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周虞的聲音還是淡淡的,


    “你知道的,我從前是個醫生,心理醫生也是醫生,我認為那位燕司主有問題。”


    “心理問題?”


    吳清清好笑問道。


    “不是,是生理問題……”周虞斟酌著措辭,“我原本還不確定,但當我發現她的真身在越州,應該是處於懷孕的狀態,而且很不對勁……”


    吳清清驚奇道:“這你都能看出來?這也是心理醫生的能力?而且,她來的也不是真身啊……”


    “其實我隻是找一個能讓你接受的理由,實際上和修行有關,解釋起來你現在也聽不大明白。”


    周虞略微笑了笑,繼續說道,


    “總之,那是修行到一定程度之後,當靈魂交鋒,便能察覺到的異樣,當然,也和我修行的魂術有點特別有關。


    她懷孕了,


    她的孩子,不像是人。不對,不是單純的人。


    所以,我想起一些之前的事,還有我睡了一覺的夢中找迴的一些記憶,所以產生一個懷疑。我覺得可能性很大。”


    他知道,告訴吳清清,此時的她也不見得能理解多少。


    但他畢竟隻是個二十三歲的青年,他需要有人分享他的懷疑。


    他還在心裏問,狗係統,你覺得我猜得對嗎?


    狗係統當然不會迴應他。


    但吳清清會。


    吳清清撫摸著滾滾的腦袋,苦惱說道:“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三次覺得自己好沒有用。


    第一次是早些年,我發現自己說服不了他;


    第二次是前段時候,我救不了他;


    第三次是現在,雖然你沒有說,但我知道,我幫不了你。”


    “你為什麽會想要幫我呢?就因為我們算老鄉?”周虞問道。


    “小時候我也是普通家庭,我努力讀書;


    後來我長大了,大家都說我生得好,接著我爸爸媽媽發了財,於是我被所有人圍在中間;


    再後來我發現我就是喜歡他,哪怕他貧窮又髒兮兮,並且不那麽順著我,但我就是一直在感動自己,心裏想著,我喜歡他,我一直都會喜歡他,並且遲早有一天,他也會喜歡我,沒有人能不被我這樣一個女孩子用一整個青春來跟隨而感動。”


    吳清清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解釋,慢慢地說道。


    “你知道嗎,我沒有什麽朋友的。


    我隻有爸爸媽媽的愛,


    然後我再努力的想把我的愛給他。


    可好像總是沒有用,我既說服不了他,也打動不了他,更救不了他。


    就像現在,我又一次發現,我果然是個沒什麽用的人。我穿越……好吧,我現在知道,我們好像不算是穿越?


    總之,我跟盧老爹學了一些修行,修行,大概就是關於皮囊和靈魂的某種改造?我從前聽過一句話,靈魂在高處,修行向世俗……”


    她撓了撓滾滾的腦袋,滾滾嗚了兩聲。


    “我現在發現,修行的確是這樣。我做不到很多世俗中的事,我的靈魂也好像無處可安,我……”


    她忽然平靜了下來,


    呆呆地看著滾滾發呆。


    她身上的氣質發生某種變化,往日的快樂和當下的痛苦、曾經的自信和如今的無措、從前的無知與現在的迷惘,它們在交融。


    像是一個吳清清和另一個吳清清重疊,然後她認識自己,確認了自己是怎樣的吳清清。


    周虞驚奇地看著她。


    忽然,他祭出綠玉金牛杖,將它插在吳清清身邊的地麵,天子杖上垂著的金牛動了動,一憧金色的影子飛起,落在吳清清當頭,像一尊偉岸的保護神,為她護法。


    她就這樣呆呆地,直至天黑,再到月明,星幕在頭頂流淌,流出一個新的白天,朝陽把光澤灑下來,披在她的身上。


    周虞安安靜靜地看了她一整個夜。


    直到她驚醒過來。


    周虞笑著說道:“恭喜你。”


    “啊這……”吳清清眼裏露出恍然之色,“就是這樣嗎?”


    “對。”周虞輕聲說道,“那是識海,那是靈魂,是你思維的家鄉,你現在是一名真正的修行者了。


    想必你已經知道,這是修行的第一境,叫做渾濛。後麵還有點星、霄漢、霞舉,以及山海……”


    吳清清流出眼淚,痛苦問道:“一名修行者,在向成仙的道路走,是不是比任何醫生都厲害?”


    “是。”


    吳清清更為痛苦:“那為什麽不讓我早一點有這種機會呢?在那天之前……”


    周虞決定告訴她一個殘忍的真相,但他說得雲淡風輕:“事實上,他的死,和生理上的問題無關。


    他隻是很不幸,被某個惡毒的東西選中,想將他作為載體,登錄它不該來的人間,所以它要被清理,在清理的同時,他不得不死去。


    也正是因為他的死,


    才會有一些事情發生,才會有你的‘穿越’,以及你的此刻。”


    “是鬼物嗎?”


    “嗯。”


    “鬼物是什麽?”


    “就是冥國的餘孽。”


    “它們在哪?”


    吳清清問道。


    她想起印山頂上,周虞誅殺的那名恐怖鬼物,於是想到,他是被那樣的東西降臨,登錄於他的身軀,然後死亡,於是她感到心口劇痛,幾乎喘不過氣來,手壓著心口,死死地攥著衣襟。


    “怎樣才能殺死它們?”


    她的另一隻手下意識抓痛了滾滾,滾滾嗚嗚地叫著,轉過頭來,看見淚流滿麵的她,便往她身上爬,蹲在她平坦的胸前,拿毛茸茸的臉去蹭她的臉,擦她的眼淚。


    “你看天上。”


    於是吳清清也看向大唐的天空。


    一天碧洗,宛若靜瓷。


    “看得見嗎?”周虞問道。


    吳清清平靜了一些,說道:“太陽的光掩蓋住了星星。”


    “要不怎麽說是鬼物、餘孽呢?隻有在夜裏,才敢出來,就像惡臭的老鼠,牙尖爪利,但是肮髒。”


    周虞漠然說道,


    “迴到昨天的話題。我懷疑啊,有一位通天的大人物,在做一個危險的棋局,我們都是棋子,事實上他或許聽得到我正在提到他。


    總之,我們不是真的‘穿越’,我們會離開,在會稽一戰之後,至於什麽時候,會有誰參加這場戰鬥,我還猜得不夠精確。”


    “那我們去嗎?去了能誅殺餘孽嗎?”


    “去。能。”


    “什麽時候?”


    周虞忽然看向吳清清,說道:“本來我隻能等,就像一局棋,棋子決定不了什麽時候收官,但這局棋想屠龍,再高明的棋手也做不到想屠大龍便屠大龍,所以我這顆他想用來屠大龍的棋子,就想做一些事情。


    你說你幫不了我。


    錯了。


    你能。”


    吳清清抱著滾滾,站了起來。


    “周虞,我能幫你什麽?”


    周虞,


    我能幫你什麽?


    她以前也問過另一個周虞,另一個周虞總是不甚耐煩,點上煙頭也不迴地走遠,隻給她揮一揮手,讓她等著。


    周虞指著綠玉金牛杖,說道:“帶上它,去會稽。


    嗯,你先去。


    不要怕,你可以的。”


    “嗯,我吳清清,當然可以!”吳清清用手抹一把眼淚,然後拿滾滾擦了擦手,堅定而認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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