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際林很大,非常大,東邊或許開始迎接晨曦,西邊還依然陷在黑暗裏,東邊下雨,西邊或許是烈日炎炎。


    今日,所處之地,景陽看到的是豔陽高照,是皓月當空。


    篝火升得高高的,像是一顆火樹,隔著篝火的,是對坐的兩人,以及各插在身旁烏褐色泥土裏的兩把劍。


    一把奢華高貴,含有淡淡的天子俯視蒼生的味道。一把則鏽跡斑斑,隻有劍柄末端係著的鈴鐺看起來不凡。


    人和劍,就這樣隔著篝火相對著。


    按照世間觀念,這兩個人,這兩把劍之間,無論如何都應該有箭弩拔張的氣勢,有熊熊戰意,就像那翻騰著的火焰,然而兩人之間的氣氛卻很和諧,問得到淡淡的警惕,但是聞不到那種隨時可以彌漫開的火藥氣息。


    不知不覺,夜已經很深,或許過不了多久,便會迎來第二天破雲而出的晨光。鬥轉星移,二人卻都一直無眠,隻是盤膝打坐修元,劍未動,人也未動,還是最初時候的姿態,動的隻是火焰舞動,以及隨火光而動的影。


    景陽睜開了眼,唿了口氣,拿起了一根柴火。


    暗黃色的柴火端是紅炭,而這炭上覆蓋著的是暗紅色的火焰,景陽的視線也就凝固在隨風躍動的火焰上,眼睛很快便因幹澀和火焰光亮刺激而模糊起來。


    他把柴火丟迴火堆,彈出顆顆火星。揉了揉眼睛,瞥了一眼十年前同張玲人一樣孤傲,但是現在卻宛如廢鐵的鈴鐺劍,因熱氣而扭曲的劍身,道:“這把劍對你來說,應該也很特殊。”


    良久的安寂,就這樣被打破。


    誠然,不特殊的東西,張玲又怎會在已經接近報廢的情況下,依然舍不得丟棄。


    張玲緩緩睜開雙眼,看著自己身側的劍,緩緩點頭。點頭之後她又覺得奇怪,為什麽孤傲的自己,完全看不起這些世俗之人的自己,會這麽自然地迴答這個少年的問題?


    “我不得不承認,你有些品質的確脫俗。”或許是想為自己為何會迴答景陽的問題,這一情況做說明,所以她沒有解釋這把劍哪裏特別,而是直接開口道。


    景陽摸不著頭腦,心想劍仙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說話總是那麽沒有突然,不連貫。


    他已經漸漸適應直視張玲此時的身軀,那些裸露因為肥肉的緣故本就毫無美感,而且景陽看著她,也絲毫不覺得有不禮的情況出現,畢竟雙方都沒有什麽稍微肮髒一絲的想法摻雜,所以也不會有非禮勿視的道德壓力。


    他看著張玲,想著她恐怖的實力,以及兩人之間的敵對關係,不禁歎了口氣,說道:“劍仙,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麽你是那麽脫俗的一個人,會愛人一個俗人,並且因為那個俗人而卷入這個俗世?其實我們本就可以不是敵人。”


    張玲沒有迴答他這段話的前部分,說道:“可以不是敵人?你願意放下我們之前的仇恨?我殺了你們寅朝多少人我想你比誰都清楚。”


    景陽的心裏緊緊的,澀澀的,他當然是清楚的,他清楚武朝幾乎每一個大人物殺了多少寅朝的人,抄了寅朝幾乎人家,這些東西都是刻進骨髓裏他永遠不可能忘記的,他也知道張玲誤會了他的意思,他解釋道:


    “我的意思是指你厭惡俗世,為什麽會因為他陷入俗世,其實你難道沒有發現,你很多地方已經變得同樣充滿了世俗之氣?”


    他這番話同時也表明了,他放不下。沒有人能夠放下這樣的仇恨,沒有人能夠自小便忍受這種仇恨,沒有人能夠從小忍受這種毫無正義的仇恨!沒有人能夠在煎熬了十年這樣的仇恨之後,還能放下。又更何況,這裏麵含有的,不單單是仇恨。


    張玲看了景陽一眼,又收迴了自己的目光。若是之前有人敢對她說這種話,用這種口氣說話,必然已經人頭落地,然而此時她卻並未動怒,而是淡淡點頭,道:“對,我其實早該明白,人死不能複生,若是我早日能醒悟這個道理,或許也不會選擇加入武朝,為其效力了,也正是閉關的時間裏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我才會為了打敗南宮蝠,打敗衛劍出關,願意為了武道放棄他,放棄他在我心裏的位置。”


    景陽不知該說些什麽,沉默了良久,才說道:“其實要是沒有這麽多事,我可能會把你當朋友。”


    張玲冷笑了一聲,覺得這句話是那麽可笑,那麽諷刺,她道:“朋友?我這一生,除了他便沒有第二個朋友,還有,你身上雖然有一些脫俗的地方存在,可是依然隻是個黃毛小子,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她說話也並無錯,因為她本身就是這樣想的,景陽在很多方麵雖然算得上個天才,但在武道上的天賦和張玲這個數百年來和南宮蝠齊名的最頂尖天才相比,依然有不小的差距。


    景陽並沒有覺得受到打擊,隻覺得這個女子其實也很可憐,不過再一想,自己用世俗的尺子去標量她實在太不正確,所以覺得可憐的感覺也消散在了心底。


    他看了一眼天空,閉目打坐就是休息,此時他已經沒有睡意,於是他拿起了天子劍,走到了不遠處,開始練劍。


    最近這些日子,漸漸擺脫了黑甲軍,沒有之前那麽大的壓力,景陽便有了時間練劍,練習很多藏在腦海裏的不入流武學,最近這些天天天如此。


    “天亮了繼續趕路。”他站定了身子,說出這樣一句話,然後開始揮劍。


    天子劍蘊含著淡淡的天子氣,再加上景陽軒氏一族數百年來受到的天澤而漸漸生成的皇威,他用出遊水劍訣來倒是別有一番味道。


    遊水劍訣劍法如遊龍,曲折有道,靈活自如,欲強則強,欲柔則柔,作為衛劍自創的武學,遊水劍訣可謂是一項很難挑出毛病的武學,在點武部的老人物看來近乎完美的武學,也正是依靠這武學,衛劍才站到了巔峰。


    景陽知道遊水劍訣的一切心法,一切口訣,一切的劍路,一切奧秘,但是這叫好比一個人知道一把劍的全部製作步驟但是始終無法做出名劍一樣,很多東西需要的是領悟和自己施展的能力,領悟這樣的東西需要的也不單單是天賦,有的時候甚至是契機,所以哪怕有衛劍親傳,以景陽的天賦到現在也依然沒有完全領悟。


    所以他用起劍法來盡管已經彰顯出強大威力,很多招數使用得足夠讓許多老前輩眼前一亮,但是張玲依然覺得不夠,和衛劍的差了十萬八千裏。


    張玲看著他舞劍,看著樹葉因他舞劍而落,驟然不喜,突然出聲道:“給我講講遊水劍。”


    景陽停了下來,轉身看著張玲,十分不解。


    劍仙果然是個奇怪的人。


    景陽返身走了迴來,又在之前的位置坐下,說道:“衛劍叔?”


    張玲點頭,神情自然而平和。


    “講什麽?”


    “講你知道的一切。”


    景陽想了想,道:“那要作為交換。”


    “什麽交換?”


    “衛劍叔的事情我從來沒有給人講過,我告訴了你很有可能會成為你傷害他的工具,我對衛劍叔有極度的信心,但是我不能無償地做出這樣的事情。”景陽說得很慢。


    “拿什麽交換?”


    “那個鈴鐺。”


    張玲的眼中跳動著火焰,不是篝火映射上去的火焰,而是自眼眸中,燃燒起的火焰。她身上暴露在空氣中的白皙肥肉蕩漾,她粗白藕一樣的手臂驟然伸出,一股強大無匹的氣勢也瞬間釋放。


    景陽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突然動怒,也不明白,重傷的她,居然也可以爆發出這樣強大的力量。


    而景陽震撼之餘,看到的是張玲朝他臉門抓來的,肥厚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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