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夏夜的靜謐涼爽,似乎比往夜更盛。


    或許是太過涼快,涼到心了,景陽果然一夜無眠。


    在這個交通十分不便的世界,一旦離開某個地方,或許便再也迴不來,更何況如今隨時會燃起戰火,硝煙隨時可以彌漫各地。


    每一次分別,就有可能是永別。


    所以他難以平靜,就和同樣一夜無眠的林香一樣。


    一片泛青的葉子,帶著被蟲腐蝕的痕跡,劃出弧線,落進家徒四壁的屋子。


    凍兒伸了一個懶腰,鑽進景陽懷裏,伸懶腰的拳頭打到了景陽的臉。


    她看著景陽眼下的黑眼圈,嘟嘴道:“看吧,我就知道你睡不著。”


    景陽長喘口氣,即便此時,他也毫無睡意。


    天空一角還是魚肚白。


    小院外傳來馬的嘶啼。


    景陽起身走出院外,看著拉著一匹黃色普通馬匹的中年男子,說道:“我可以告別了再走嗎?”


    毛國景抬起頭,說道:“可以,但是最好快一點。”


    說完,毛國景便拉著馬,走向鎮外。


    晨風吹拂著他的衣衫,也吹拂著馬的鬃毛,像浪潮一樣微微起伏。


    帶起的塵讓景陽咳嗽了兩聲,他轉過頭對著身後睡眼惺忪的凍兒說道:“在這裏等我,我很快迴來。”


    凍兒知道這次不同以往,難得不纏著他,乖巧地點點頭,走進屋裏,一頭栽進了被子裏。


    景陽大大地吸口氣,不知道是心情沉重,還是要走了怕再吸不到這裏的空氣了。


    他偏瘦的身子便開始在晨時還清冷的街道上逶迤而前。


    地上的幾片葉子在風中蹣跚,景陽沒整理好的褲腿被晨風灌滿。


    以前走了很多遍的路,今日再走的時候感覺卻完全不同。


    那山那屋那田那樹,那陽光那假妹妹,全都成了心中的一份舍不得。


    “景陽,這麽早啊。”遠處田地裏,一位老農荷著鋤頭,吆喝道。


    景陽舒心一笑,迴聲道:“對啊。”


    老農笑了笑,繼續忙著地裏的活,鋤頭在他手中不停地上下工作。


    景陽看著老翁的目光,無比的柔和。


    接著往前走,便到了街道。


    他走到一家家沒有開張的鋪子前,開始在門縫裏塞下一封封自己夜裏寫的信。


    信的內容很簡單。


    “王蛋叔,你家的米是我知道最便宜的米,謝謝你的米了,也謝謝你每次都以低價賣給我,以後我迴來了還會再買。”


    “張木姨,你家的麵真好吃,以後還記得景陽的話,景陽迴來了一定不要把配料變了。”


    “孔楊叔,小皮蛋雖然調皮了一點,但是還小,你以後少打他吧,景陽走了,希望以後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一個懂事的小夥子了。”


    信很多,他認不完鎮上所有人,但是認識每一個真心待他的人,每一個幫助過他的人。


    鎮上的人,很多不認識字,所以他有幾封信是畫的圖。


    一幅幅連貫起來的圖畫,就像把一場戲拆成了數個畫麵。


    一場他人生的戲。


    塞完最後一封信,望向身後的街道,覺得好生蕭索。


    他就是一個感性的人,一個重感情的人,一個經曆過生死離別之後,最討厭的就是離別的人。


    信不長,都是三言兩語,但是三言兩語裏,照應的時十年他生活裏種種難忘的迴憶。


    所以他每放一封信,心裏都會滋生異樣的情緒。


    那種情緒很難用言語描述。


    他想,如果是十年前的他,一定會哭。


    “殿下你確定?”林維天站在書房裏,難以置信道。


    “他很恐怖,我不敢賭。”


    “他”指的是那位號稱中州第一神捕的唐國宗。


    林維天說道:“可是殿下你現在走的話,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毛樞領告訴了我一些事,我必須要走。”


    這句話就是最好的說明。


    情機處前樞領毛國景,便是如今大寅一派最強情報報掌控者,他說的話,就是最精準的情報。


    林維天無須多問,已經明白為什麽景陽突然要提出離開。


    他苦笑一聲,“我給你們準備一些盤纏。”


    景陽點點頭,膠南陵前往茂霖陵的路途也算遙遠,即便乘坐水路也需要十來天的時間,盤纏是必不可少的。他把手中的一封信遞給了林維天,在林維天不解的目光中,淡淡說道:“麻煩林大人把這個給林香。”


    林偉天接過信,搖頭歎息,“那個丫頭應該會很傷心。”


    景陽抿了抿嘴,“我這個假兄,欠她很多。”


    “殿下心儀,可以……”


    “不要跟我開玩笑。”景陽打斷了林維天的話,神色有微微的慌張。


    他總覺得林香和她的關係有點怪,他總覺得他和凍兒那個五歲多的小丫頭關係有點怪,有著稍稍心理問題卻不自知的他,最怕的就是別人觸碰到這裏,不然他也不會因為在街上抱凍兒這件事而不好意思了。


    本來緊張傷感的氣氛有了細微的改變,林維天輕聲了笑了一聲。


    “我走了。”


    景陽有些尷尬地轉過身。


    “殿下。”


    景陽好奇地轉過頭。


    林維天微微躬身,認真道:“殿下在外,遇到大寅之人,還請不要再自稱‘我’了。”


    景陽不解道:“為什麽?”


    “您是大寅太子,是如今大寅的領袖,領袖需要領袖的氣質,如果殿下一直這樣平和平近,隻怕大寅一派真正集結起來後,會亂。”


    “那我怎麽自稱?”


    林偉天笑了笑,說道:“那是殿下您才能決定的事了,下官怎敢胡說。”


    景陽說道:“可取。”


    然後便向殿外走去。


    “我送殿下一程。”


    說完,林維天便走到景陽身旁,打開了門後,為了表示出尊敬,又怕被人看出異常,所以隻是把自己的身位站得稍稍靠後。


    依然是鵝石路,依然是小庭小池,微波蕩漾。


    “十年的照顧不周,殿下還請見諒。”周圍沒有人,林維天小聲且歉然地說道。


    “沒有林大人的付出,我又哪裏活得到今天。”景陽說道。


    “殿下人中之龍,一切皆是殿下自己的努力和天賦,下官隻不過做了些微薄之力。”


    景陽不再說話。


    因為身前不遠處站著一個身穿淡黃色蝶裙的女子,側著身子看著一池的輕浪。


    林維天看著自己女兒淩亂的頭發,以及那件明顯從昨天開始便沒有脫下,而顯得有些不自然褶皺的裙子,微微皺眉,然而再看見林香眼下的黑眼圈和景陽有些歉然的神情時,辣到難咽的他卻看出了些端倪,形勢不允許他戲謔,所以他偷偷拿出信,塞迴了景陽手裏,然後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轉身離開,離開時還不忘招唿走幾位準備從這裏過路的丫鬟侍衛。


    這麽多年他拒絕了無數次林夫人為林香找郎君的請求,雖然的確有自己舍不得女兒的原因在,林香的年紀也的確太小,但是更多的是,他心裏總是有某些盼望,盼望這位人人都還不知身份的前朝太子,會喜歡上他的女兒。


    他沒有惡意,而且景陽的確優秀,善良且天才,再加上林維天他對大寅一派也實在忠心耿耿,所以才會一直有這樣的念頭。


    也正因如此,他一直默許著林香暗夜去找景陽,默許了林香命令看門的下人,每次景陽來時先給她報信後再來通知他。


    他不想過多的插手女兒和那位現在還看似平凡,但是注定要驚天動地的前朝太子之間的事,但是他願意提供一個更好的環境,來讓他們自己做選擇。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早就對林香撒過謊,另外一個謊,另外一個一半是謊,一半不是謊的謊:


    他告訴了林香景陽不是她兄長,他不是景陽父親。至於景陽究竟是什麽身份,他當然不敢告訴自己女兒,所以他說景陽是一個流浪兒,被仇人亡家,他出於下策,為了讓景陽安全成長,才設置騙局說景陽是他的私生子,林香為了保證景陽安全,當然也一直裝作不知道,不敢出去處亂說。


    然而也正是那時起,林香再景陽麵前的一些舉動,一些話語,開始逐漸讓景陽感覺異樣。


    林維天一直知道林香對景陽的真實情感。


    至於景陽……景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情感究竟是怎樣。


    景陽一直認為自己騙了林香,卻不知道,因為林維天的緣故,這是一個林香和景陽,相互都在欺騙的“騙局”。


    陽光還隱藏在山線下麵,霞光已經渲染了天邊,淡紫色淡金色鑲了白雲的邊,映彩了人的臉。


    景陽看著那張動人容顏上的憔悴,知道如凍兒所說,他昨夜不應該那樣直接告訴林香自己要走了。


    這個妹妹,的確太在意他這個假哥哥。


    景陽躊躇了片刻,緩步走到林香身邊。


    低著頭滿是歉然,望著那襲美麗的裙,沒有發現自己一不小心走得有點近,再一抬頭時,發現那張側著的動人臉頰就在自己眼前。


    他可以清晰看見那顫抖的睫毛,那雙紅紅的眼,那凝脂的肌膚。


    那淡淡的能亂其鼻,撩其心的香味,第一次這樣清晰。


    近距離看著那張容顏,讓他突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居然發現自己的心跳有些快,產生一種想要親上去的衝動。


    景陽唿吸一頓,急忙退了兩步,轉過頭,大口的唿吸著。


    林香沒有察覺到景陽的境況,不然一定會羞紅臉,然後迴到屋子後一個人偷偷笑出聲,此時的她心中還是十分複雜,無法接受景陽昨夜說的話,沉浸在傷心裏。


    她泛白的唇翕張,“還……是要走嗎?”


    景陽才把心情平複下來,不理解自己的窘態何來,雖然沒人看見,他還是覺得很羞愧,很尷尬,他不由幹咳兩聲,不敢看林香,“你……你原諒我了?”


    說得很慢,很緊張。


    林香苦澀一笑,又笑出了那小酒窩,隻不過這次釀的不是酒,而是黃蓮。


    “我原諒不原諒重要嗎?”


    景陽急忙道:“重要!”


    “重要你還要走?”林香羞惱道,但是仍然不願意看景陽一眼,還是低著腦袋看著池塘清波麵。


    “我走,不是因為你。”景陽心中苦歎一聲,“我必須要走。”


    “那你留不可以因為我嗎?”林香咬著唇。


    “可以。”


    臉頰飄上一縷淡紅,“真的?”


    景陽蹲下身,望著池中緩慢遊動的魚,想到了衛劍教給他的遊水劍,想著那穿著龍袍的暴戾皇帝,還有那位自命清高的長公主,眼中燃起了火焰,迴過神來,怒焰全部變成了歉意。


    他緩緩說道:“以前,還是以後,都可以。”


    聲音很落寞和憔悴。


    以前還是以後都可以,就是現在不可以。


    沒有說出口的話。


    林香聽出那話語裏的意思,秀眉一簇,像怒放的玫瑰,美豔的同時萬刺舒張,“借口!”


    “我騙過你。”


    景陽的話讓準備撫裙逃離的林香頓住了本就還沒邁開的腳步,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又徘徊在了眼眶,她很意外景陽居然會告訴她“真相”。


    她用因淚朦朧的眼睛偷偷地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景陽,看著有些失神的景陽,和她心中的預想畫麵截然不同,她頓時滿是怒意和委屈,她從來沒有這樣的生氣,居然第一次吼人:


    “你是白癡!”


    這是她懂事以來第一次罵人。


    淚水還是流了出來,努力不發出哭聲,但是還是在抽泣。


    想走卻發現還是舍不得走,就像景陽舍不得走一樣。


    紅紅的眼眶仿佛帶血。


    看了很多次凍兒流淚,但是從未看到林香哭泣。


    景陽緊張地站起來,看著這張不斷劃過清淚的臉頰,焦急道:“我,我不該騙你,但是……”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林香哭著說道。


    傷心的淚水變成滾燙的油,灼燒著景陽的心。


    他心裏翻騰的全是苦意。


    他猶豫了一下,可能是看著這張滿是淚水的臉,太過心疼,想給些安慰,不知何來的勇氣,在街上抱凍兒這樣一個小丫頭都不好意思的他,居然膽大包天地將林香輕輕抱在懷裏。


    懷中的溫暖和清香,沁人心脾,心曠神怡。


    一下驚又喜的林香,眼淚卻更加肆無忌憚,埋在他懷裏,打濕了景陽衣裳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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