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五國雲夢帷幄談


    樊瑛看著熊旅和熊酌都比一般男子要俊美,實在難以想象君父當年說,楚王商臣蜂目豺聲到底是什麽樣:“今日圍獵也沒看見楚王。”


    樊玶立馬想起來:“對了子家,我們姐妹還要拜見楚王,感謝他的救命之恩,他今天有來嗎?”


    元子家煩惱道:“哎,我也何嚐不想見到楚王啊,他今天沒來,今天的圍獵是為了會盟,來的都是使者的身份,楚王如果去了,不就降低自己身份了嘛。嗯……但是你如果想見,你可以讓王子酌帶你去啊,他有的是機會見到楚王,你放心,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


    “……”樊玶平靜的心立馬悸動起來,臉頰氣鼓鼓紅彤彤地朝元子家嚷起來:“你……你胡說什麽!我才不要他帶,我叫師傅帶我去見。”


    元子家樂得開懷大笑:“他都陪你睡覺了,你還不接受他,哈哈哈。”


    當著樊瑛的麵,樊玶自覺丟臉丟到家了:“你胡說八道!我在堂上趴著睡,他看書……我們是分開的。”


    “哦?他為什麽要陪你呢?”元子家逗樊玶簡直太好玩了。


    樊玶氣得都想給他一拳,她努力平複自己的心,索性不再理元子家,轉頭對樊瑛說道:“瑛兒,你別聽他亂說,我是當時……”


    “姐姐,你不用解釋,我知道,我怎會信那樣的渾話呢。”


    樊瑛雖然表麵上表示理解,但心中還是誤解了樊玶和熊酌的關係。自從樊玶離開冷宮,她和楚宮的人相處愈發友好了,自己依舊是個局外人,他們的喜怒與她無關,她的悲歡也無人關心。


    “王子旅威武!”底下的喝彩聲不斷。


    熊酌抽動馬韁,馭馬嘶鳴展蹄,他們的車隊後來居上,又搶在別國車隊的前頭,兩頭麋鹿淩空飛躍,熊旅將弓換成弩機,連射兩箭,兩頭麋鹿無一幸免都中箭倒地。


    圍獵場上又是一片喝彩,各國車隊收攏起來,紛紛觀賞奄奄一息的獵物,他們不吝讚揚熊旅,其中不乏對熊旅的恭維。


    元子家輕笑一聲:“這些膚淺之人,王子旅能射到麋鹿,不就是我家王子馭術高超,趕在別人前麵嘛,不然他怎麽能射中。”


    “此話也不能這麽講,我看王子旅的射術的確不凡,麋鹿的運動、車的顛簸程度和弩機的運用都在考驗射者的精準度,王子酌的馭術即使再高超,在圍獵中也不起決定作用,主要還是看射者的能力。”樊瑛言語平平,但語氣帶鋒地說。


    元子家並不讚同樊瑛的話:“小樊姑娘,如果馭者不精,馭馬無能,沒有預測獵物的行動軌跡,讓獵物脫離弓弩的射程,那麽憑射者如何射,弓弩拉伸到最大強度也不能讓箭有力度射中獵物。”


    樊玶見二人快要杠起來了,連忙道:“他們都好,王子酌馭術好,王子旅射術棒,他們兄弟倆配合完美才能獲得獵物……”


    元子家還想在爭辯,樊玶直接轉移話題:“時候不早了,我們進帳裏等候吧,我肚子餓了。”


    元子家這才罷休,帶著她們迴行轅。


    鍾鳴鼎食,杯觥交錯,各種精美食具令人目不暇接,承肉醬的鳳鳥蓮花漆豆色澤鮮亮;烹煮生肉的鑊鼎古樸莊重;裝滿瓊漿的羽觴內髹紅漆……巨大的青銅鑒缶擺在帷帳中央冰鎮酒水,桌上玉盤珍饈,五穀飄香,鴿鵠肉嫩入味,外皮焦脆,豺狗肉羹濃鬱甘口,鮮香撲鼻,醃製過的吳酸蒿蔞開胃下酒,脆香鮮鹹……還有必不可少的雲夢特產,橘瓣魚丸,肉質白嫩肥美的江東蒸鱸魚……各種美味佳肴讓食客大飽眼福口福。


    楚國以東為尊,兩位王子的位子在帳東,靠近角落的桌案前支一扇屏風,是樊氏姐妹的座位,陳蔡兩國使者麵北而坐,鄭國和秦國使者麵南而坐,左右都有奴婢侍候。


    今日圍獵的麋鹿和獐子已經被烤得外焦裏嫩,焦黃油亮,發出火烤後的滋滋聲,被切成大塊裝在漆盤裏,分發到每人案上。左右奴婢們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將漆盤裏的鹿肉切成小塊,綿稠白亮的油順著刀麵流到紅色的漆盤上,香氣撲鼻,讓人食指大動,垂涎欲滴,各國使臣紛紛咽了咽口水。


    “今天本王子與諸位圍獵十分暢快,特讓人準備雲夢物產招待,諸位感覺如何?”熊旅坐在主座,氣宇軒昂。


    蔡國自楚文王時期就一直依附於楚國,長年受楚國庇護,蔡使溜須拍馬道:“在下從未見到如此美味佳肴,天上瑤池,地上雲夢,著實讓人豔羨。今同兩位王子圍獵,見識到了王子旅的精湛射術,王子酌高超的馭術,在下由衷地欽佩!深感我君侯不在場,不能一睹王子們的狩獵風範,十分遺憾啊!”


    “多謝王子盛情招待,在下受寵若驚。”陳國曾在晉楚爭霸中倒向晉國,之後楚國派兵攻伐,陳國向晉求助不得,被迫與楚議和,締結了盟約,陳使此行小心謹慎,能說一個字就不多說一句話。


    鄭國一向如牆頭之草隨風飄,時而倒向楚國,時而倒向晉國。秦晉關係不和,從今年開春就一直打戰,晉國攻取了秦國的少梁城,之後秦國馬上派兵攻占了晉國的北徵城,兩國打得不可開交,鄭國觀此戰局覺得有必要與楚國發展睦鄰友好的關係,以免殃及池魚,於是又站在楚國的一邊。鄭使拱手行禮,笑道:“如此盛情,外臣卻之不恭啊。”


    秦國使者行禮道:“多謝王子盛情招待,楚之雲夢果然名不虛傳,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裏遊的珍奇美味,外臣在此大開眼界。”


    秦晉因為令狐之戰結下梁子,正與晉關係焦灼,聽說楚國邀請秦國來雲夢共商大計,特來與楚溝通友好。


    熊旅並不在意這些溢美之詞,他微微一笑道:“今日之宴不僅為了增進各國的情誼,還有商討如何對付我們共同的敵人,如今天下仰慕的仁君,趙盾。”


    春秋稱字不稱名,直唿其名代表對其的輕視。


    各國使臣正襟危坐,互相側目而視。


    熊旅觀察座下的態度,繼續說道:“當年晉襄公薨了,晉國正卿趙盾曾言立在秦國當質子的公子雍為新君,秦君聞之,慎之又慎,擔心重蹈呂郤之難覆轍,派大軍護送公子雍迴晉,沒想到趙盾背信棄義,改立夷皋為君,在令狐發動三軍突襲秦軍,公子雍死於亂軍,秦軍大敗,之後幾年秦軍整頓與晉軍再戰報仇。諸位都看得出來,這是趙盾失言在先,將晉君之位玩弄於股掌,將國與國的情誼棄之如敝履,一國權臣竟如此大逆不道,此人不除不足以效天下群臣!”


    “王子英明,趙盾毫無信義可言,我君和公子雍也算是表兄弟,本以為派大軍護送便可安然無恙,沒想到還是中了趙盾的計謀,折損了軍隊,公子雍也就此殞命。”秦使痛惜地說。


    其他三國使者也麵表遺憾。


    “你們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理?”熊旅問陳蔡鄭三國使者。


    陳使麵無表情,鄭使猶豫不定,蔡使滑頭地說:“外臣不才,不如上書周天子,布告天下,讓趙盾臭名遠揚,再無門客投靠。”


    周天子雖然有名無實,但還是象征著王道和權威。


    一旁觀察已久的熊酌開口道:“趙盾在晉國權勢熏天,就算惡名昭著,晉國也無人能治得了他,對他並無大損。”


    蔡使仰其鼻息問道:“那王子的意思是……”


    秦使期待地望向兩位王子。


    熊酌手撫長案道:“以我之見,不僅要上書周天子,布告天下他的小人行徑,還要幫助秦國攻打晉國。”


    “王子英明啊!”秦使激動地說。


    鄭使猶豫道:“可我國國力不濟,怕是很難支撐戰事了。”


    鄭使的一番話說出了陳蔡小國的心聲,他們國力弱小,在大國中苟延殘喘,承擔不起糧草輜重的費用,他們希望兵不血刃,伐謀伐交,最好別牽扯他們。


    “秦使,你看看這就是鄭使的態度,楚國有意號召,但他們有心無力啊。”熊旅為難道。


    “嗬,老秦人本來也沒求他們出兵,他們那點兵還是留給他們自己種地吧,秦人自有辦法。”秦使不屑地說道。


    “你!”鄭使怒指秦使。


    “二位休要爭執,今日請各位來是溝通友好的,莫要傷了和氣。”熊酌打圓場道:“其實還有一重要之事要告知諸位,與在座的都有關係,那就是,趙盾派刺客暗殺列國重要之人,此事影響甚重,還請各位仔細考慮。”


    熊酌此言一出,熊旅若有所思,在帳外傾聽的老者嘴角微揚,撫須靜聽,四國使者不寒而栗,色厲內荏,各國之間進行暗殺不在少數,但把這事放到台麵上說還是第一次。


    熊酌命涓人帶樊氏姐妹到帳中。


    姐妹倆進入帷帳,使者們眼前一亮,仿佛一雙白璧熒熒發亮,不可方物。


    “這就是樊國的兩位公主吧。”鄭使曾在周朝祭天大典上見過她們。


    “她們長得一模一樣,究竟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姐妹倆的長相美麗絕倫,使者們都目不轉睛地看著,紛紛問道。


    “穿菱形紋深衣的是姐姐。”熊酌答道。


    “以前聽聞樊侯有兩個楚楚動人的雙生公主,今日一見果不虛傳。”熊旅飲下一爵,唇角微揚道。


    樊瑛看到熊旅,眼睛不由閃躲,壓抑著心中前所未有的悸動。


    “她們剛經曆了趙盾的刺殺,幸免於難。”熊酌的話拉迴了眾使者的視線。


    鄭使不解道:“樊國之事在下略有耳聞,趙盾言之鑿鑿放樊人出城,隻收其地,不收其民,沒想到他還想刺殺他們。”


    “放他們出城隻是當好人做給天下看,實則暗中殺戮,免除後患。”熊酌遞個眼神給樊玶。


    樊玶心領神會,當眾講了她們在路上被刺殺的經曆,還有楚國用替身當餌讓刺客上當的事。


    各國使者聽後默不作聲,樊玶的所見所聞隻能證明她們的確被刺殺,但是無法證明是趙盾所派的刺客。


    熊酌補充道:“樊氏姐妹在楚國隱藏這些天,楚國一直在尋找刺客,讓替身假裝樊氏姐妹作為誘餌,以此查到刺客的行蹤,並且殺死了多名刺客,從這些刺客身上找到了相同的線索,他們都配有魚紋袖刃,根據魚紋袖刃的材質,做工,我們查到了是趙孟扶持的舒魚門,之後我們派人潛伏舒魚門拿到這些與趙盾合謀的信函。”


    熊酌讓涓人把趙盾和舒魚門來往的羊皮信函給使者們看,上麵寫著具體暗殺的人,有鄭國的、楚國的、秦國的、宋國的……本來安坐如常的鄭使和秦使一下就坐不住了,本國中許多大臣,有才之士都是死於暗殺,他們以為隻是少數無關緊要之人遇害,沒想到舒魚門竟還動手到他們本國的關鍵人物。


    熊酌清明的眸光深不見底,細細談道:“大家都知道了,趙盾不僅對秦國言而無信,還與舒魚門密謀對列國進行暗殺,此小人行徑,其心可誅!舒魚門刺殺不僅是各國人才的浩劫,也是國運維艱的警鍾,如果各國再放任不管,隻怕今後形勢會愈發嚴峻。我們今日定要團結一心,殺趙盾,伐晉國!”


    蔡使連忙提議道:“既然趙盾派舒魚門暗殺我們,我們不如也派刺客暗殺他,這樣也不須動用千軍萬馬耗損國力了。”


    蔡使還是不想幫忙出兵,蔡國不像楚國國力強盛,他們這樣的小國平日裏為大國鞍前馬後都累得慌,何況要陪同大國出征。


    熊酌不可能輕易答應蔡國,他們今日召集會盟名義上討伐的是趙盾這個人,實際上楚國要的不僅是趙盾這條命,還要晉國的地,削弱其實力:“蔡使說的是個好辦法,但是列國角逐,朝堂爭鬥總有人想要趙盾的命,這麽多年都未得逞,敢問閣下誰手中有以一敵百的劍客可以取趙盾的項上人頭?舒魚門成立並非一蹴而就,而是曆經十多年的沉澱,我們並沒有這樣的基礎。”


    秦使義憤填膺道:“沒有刺客就光明正大地打一場,我們這麽多國還怕他一國不成,我們五國眾擎易舉,定能打得晉軍落花流水!”


    這裏有秦國和楚國兩大國相逼,陳使和蔡使無奈地歎歎氣隻能配合,鄭使也隻好隨大流了。


    熊旅舉爵道:“好!五軍伐晉,此事就這麽定了,後續的兵力部署戰略謀劃,吾等還須與楚王商議,諸位靜候消息,請用膳吧。”


    話音剛落,奏鍾鳴磬音,舞女一個個揮袖入帳,鶯歌燕舞,再無之前的嚴肅沉重,一派春光融融。


    商量好正事,終於可以享用野味了,那些小國使者再看鹿肉再無開始時的食欲大增,反而味如嚼蠟,再看舞女的嬌好麵容,也無動魄之感。


    樊玶和樊瑛在屏風後用餐,她們從沒見過那麽多的野味,樊玶正想大快朵頤,一激動把青銅爵碰倒了,裏麵紅色的酒水倒了出來,流到她白色的深衣上,紅色馬上在衣服上綻開一朵鮮豔的海棠花。


    樊玶暗暗叫苦,還沒吃就整出事了。


    “姐姐,我馬車上有一件和我一樣的深衣,你可以換來穿。”


    “太好了,你真周到,我都沒想到要放備用的深衣,謝謝瑛兒。”樊玶立馬起身去換。


    帷帳裏,大家酒足飯飽準備離席。


    樊玶和樊瑛前麵的屏風也撤下了,大家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轉過去。


    “這麽一看,真的分不清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都是貌比天仙。”蔡使打趣道。


    樊玶和樊瑛穿著一模一樣的深衣,眾人完全分不出來了。


    一股清泉般透徹,低沉的的男音響起:“離桌案更遠的是姐姐。”熊酌若無其事地說道。


    眾人一陣驚歎,七嘴八舌起來:“王子酌好眼力啊。”


    “如何看出來的?”


    ……


    熊旅饒有興致地看著熊酌。


    熊酌隻是微笑並不答複。


    姐妹倆出了帷帳已是夜幕,一輪皎潔的圓月掛在天上,遮蓋了周圍的星輝,幾縷白色的薄雲隨風飄著。


    樊玶想快點迴去休息,她們也折騰一整天了:“瑛兒,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不知今晚可不可以和你睡?”


    “姐姐,你難道不是迴王子酌那裏?”樊瑛的眸光和月色一樣清冷。


    “我去他那裏就是為了探知楚國到底對我們想作甚,現在水落石出,我們不必隱藏了,我應該不用迴去了吧。”樊玶有點舍不得甘泉宮,書房裏有好多機密案牘,如果看了說不定以後可以防不測:“我們今晚是要住在雲夢澤嗎?這裏離楚宮好遠啊。”


    “是啊,不知接下來如何安排。”


    “樊……姑娘……”元子家瞬間分不清哪個是樊玶。


    “你叫哪個?”樊玶道。


    沒有衣裳的區分,連聲音都好像,元子家一下愣住了。


    熊旅出了帷帳看到她們,滿臉笑意地走過去:“樊氏姐妹,今晚月色正好,可否與在下泛舟賞月?迴到楚宮就看不到如此山間月色了。”


    熊旅英俊深刻的五官被月光勾勒出完美的輪廓,樊瑛隻覺得似曾相識,卻陌生難即。熊旅一出帳樊瑛就知道了,光是地上的影子就可以認出是他,他如巍峨峻峰高不可攀,氣息如幽篁淳風,讓樊瑛難以忽視他的存在,他的笑容化山巔之冰雪,也能讓樊瑛一直以來冰冷的心春暖花開。


    樊瑛自問自己到底是怎麽了,為何如此心緒難安。


    熊酌跟著熊旅出來道:“樊玶暈船,不能坐船,她就不必去了。”


    熊旅斜睨熊酌一眼:“什麽?子思你怎能直唿姑娘的姓名。”


    “我叫清楚些,你就不會把她帶走了。”


    樊玶愣了一下,這話聽了為什麽心會打鼓一般。


    “你們才見幾次,怎麽知道她會暈船?”熊旅好笑道。


    “她坐馬車都會暈,坐船肯定更暈,不如早點迴去歇息。”熊酌平靜無常道。


    “是呀,今日我比較乏了,還是不去了,瑛兒我們走吧。”樊玶拉著樊瑛正要離開。


    樊瑛掙脫開樊玶的手,賬外橙黃的火光剛好掩蓋了她兩頰的紅暈:“姐姐,不然你先迴去吧,我還沒在船上賞過月,我想去看看。”


    “啊?這……”樊玶有些奇怪,素來不愛與人打交道的樊瑛居然願意接受別人的邀請。


    “你妹妹好不容易來一次雲夢,自然要酒足盡興再迴去,你放心,我定會好好照顧她的。對了子思,你是如何辨認她們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我都看不出來。”熊旅好奇地問道。


    熊酌嘴角一勾,笑道:“很明顯,她們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熊旅再問道。


    “就是不一樣。”


    熊旅注意熊酌眼含秋水看了一眼樊玶,心下了然:“哈哈哈,看來是心有所屬才會看出不同吧。”


    “王兄說笑了,我先送她迴去了。”熊酌行禮,準備告辭。


    “等等。”樊玶根本不放心樊瑛一個人去,萬一王子旅起什麽歹心那就不好了,她立馬精神起來:“我也去吧,我也想在船上賞賞月。”


    “姐姐,你還是迴去吧,我看你在宴上都快睡著了。”樊瑛關心地說。


    樊玶聽出來了,樊瑛並不想讓她去,可是為什麽呢,她們之間有什麽誤會嗎?


    “我也看你有些累了,到船上會吃不消的,我帶你迴去吧。”熊酌的聲音打斷了樊玶的思緒。


    “嗯,好吧。”


    樊玶消沉地跟熊酌上了馬車,馬車駛遠,行轅的火光慢慢消失在黑夜中。


    夜色如水,馬車轔轔,林間樹葉颯颯作響,蟬鳴蛙聲不絕於耳,長在深宮的樊玶從未聽過,總覺得夜晚的雲夢澤充滿奧秘,此處稀奇古怪的聲音那麽多,卻能讓她的心平靜下來。


    “你明明不想賞月,為何又說想去賞月?”熊酌的聲音不似在外的客氣,在安靜的車輿裏有種深沉的溫存和親密。


    “我不知道你王兄的人品,留我妹妹一個人在那裏,我不放心。”


    熊酌笑了笑:“你放心,我王兄人中俊傑,不會對你妹妹做壞事的,但是他若動情,誰也攔不了。”


    “你的意思是他會看上我妹妹?”樊玶慌張地問道。


    “這我沒說,我的意思是我王兄如果中意她,你和我都沒辦法。”


    “他如果喜歡我妹妹,我妹妹不喜歡他怎麽辦?”


    “你怎知你妹妹不會喜歡我王兄?”


    “你不了解我妹妹,她是一個冷性子,我和她在一起那麽多年,她對我還是冷冷冰冰的,你王兄才和她見過多長時間,她會那麽輕易喜歡他嗎?”


    “人之間相處在誌同,不在於時間的長短。”


    “你是說我和我妹妹誌不同道不合嘍。”


    “樊姑娘多想了。”


    樊玶覺得她和熊酌才是誌道不同,說幾句話就能把她氣到。


    馬車行了一段路程,樊玶開始頭暈了,她倚靠在車壁上,把車簾掀開透透氣,璀璨的星空映入眼中,她第一次在野外看到如此美麗的天空。


    “我好想迴到從前啊。”樊玶冷不丁地來這麽一句,她好久沒有無所顧慮地仰望星空,觀察每顆星星的光芒,她想念在樊國的日子,想念無所事事數星星的日子。


    “何出此言?”熊酌溫柔地看著星光灑在樊玶的臉上。


    “我以前很快樂,不愁吃不愁穿,有愛我的君父,有陪我玩的宮人,我什麽煩惱都沒有,可是現在我好像什麽都沒有了……”樊玶的雙眸漸漸有了水光,似乎是落入了星輝。


    樊玶就是這麽好懂,隻要是她身邊之人定會知道她的心情,她的想法,心事無法隱藏地找人訴說,她顯然是沒經曆過苦難的人,即使曆經磨難,也無法一下成長。


    “你隻是把自己想得太慘了,其實你還不夠慘。”熊酌笑起來,露出一排小白牙。


    “你不是我,你不會知道的。”樊玶惱怒地說。


    熊酌沒有迴答,雲淡風輕地看著窗外的月亮。


    “酌王子,我們這是迴楚宮嗎?”


    “沒有,太晚了,我們住在雲夢的行宮。”


    “那我妹妹呢?”


    “王兄帶她賞完月,應該也會到雲夢行宮吧。”


    “你王兄成親了嗎?”


    “問這個作甚?”熊酌不耐道。


    “他如果成家了,還獨自在外與女子賞月,豈不是過於輕浮。”


    熊酌笑笑搖了搖頭:“樊姑娘,你果真還在閨中啊。”


    “你此言何意啊?”樊玶又預感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男子婚娶之後,若再中意別的女子,納於房中,有何不可呢?”熊酌說得理所當然。


    “那無論是對家中妻子還是外麵交往的女子都是不公平的。”


    “樊姑娘真是樊侯用周禮教導出的女兒嗎?”熊酌有趣地看著樊玶。


    “我知道你講的那一套,不就是男子三妻四妾是常理嘛,但我還是覺得不公而且不明白,若是成了夫妻,理應一心一意,做丈夫的豈能三心二意,還可納多名妾,就算在外有私生也可以,那麽作為正妻的該有多傷心,也辜負了在外女子的一片真心,這多浪蕩啊。”


    “你思想真是獨特。”熊酌自嘲一笑,和他一樣:“且不說一般人家,就論王室貴胄,婚姻嫁娶從來由不得自己,你就算這麽想也無濟於事。”


    “那我問你,王子旅他有妻了嗎?”


    熊酌煞有介事地說:“嗯,沒有。”


    “嚇我一跳。”樊玶放心了點。


    “但有妾了。”


    “哈?——”仿佛驚天一雷打中樊玶,她忽然覺得自己把妹妹給賣了,千萬不能讓一個登徒子把她拐了。


    樊玶左思右想,隨即一把拉住熊酌的袖口:“我們馬車調頭,我得把我妹接迴來。”


    “樊姑娘,我們已經走很遠了。”熊酌被她一臉嚴肅嚇到了,他還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強硬過。


    “調頭是小,我妹妹被拐騙是大。”


    “樊姑娘,何來被拐騙一說?”


    “你王兄已經有妾了,我可不想我妹妹跟一個花心蘿卜花前月下!”樊玶向來都是柔弱乖巧,現在卻鋒芒畢露,著實讓熊酌見識一番。


    “樊姑娘,王子旅是楚王長子,請注意言辭。”


    “我可不管那麽多!少給我整禮法製度,我隻有我妹妹一個親人了,誰要是欺負她,我定把那人千刀萬剮!”樊玶沒想到自己能有這麽大勇氣說出來這種話,她愈發覺得習武是非常正確的選擇,不然這時受人欺負她就一籌莫展了。


    “你冷靜點,我王兄不是你想的浪蕩子弟,他要是中意你妹妹,定會征得她的同意再把她納入宮中。”


    “可是你王兄已經有妾了,就不要再招惹我妹妹了。”


    “隻是賞月,未必是兒女談情,而且令妹是自願去的,你不想她嫁給王子旅,她未必不想。”


    是啊,樊瑛是自己要去的,她不是樊瑛,她又怎麽能判斷樊瑛的心思呢。


    “你能鬆開了嗎?”


    熊酌擺了擺衣袖,樊玶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把熊酌的袖口抓出褶皺了。


    “嗯……對不住。”


    “沒事。”


    “我隻是擔心她受人欺負,她不會武功,在這裏也沒人幫得了她。”


    “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你妹妹比你聰明,她不會武功但是有謀略呀,遇險不是都靠武功解決的。”


    樊玶依舊擔心著。


    “嗯……你擔心你妹妹與我王兄獨處,你就不擔心你和我,就兩個人在這馬車裏……”熊酌撫平被抓皺的衣袖,抬眸似望穿秋水。


    樊玶看著熊酌的眼睛,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覺得臉頰發燙。


    夜風習習,帶著夏季的溫熱,車輿裏有種莫名的燥熱,霎時車簾突然被風吹了下來,遮蔽了月光和星輝,伸手不見五指,除了可以感知馬車的顛簸,隻剩下兩人擂鼓般的心跳。


    樊玶隻覺得有股熱浪在一陣一陣地拍打過來,氣息如蘭,仿佛能聽到熊酌喉結滾動的聲響……


    她立馬掀開車簾,緩解尷尬:“哈哈哈,車簾怎麽掉下來了,天氣好熱啊……”


    她看不見身後熊酌的樣子,但是總感覺後背有一雙灼灼目光在看向她。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可能是她的幻覺吧,熊酌剛才說就他們二人在這馬車裏,她為什麽不擔心呢,為什麽感覺不到擔心呢……


    “哦!如果你要對我做什麽壞事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現在呢,所以我不擔心。”樊玶迴過頭朝熊酌笑道。


    一臉的傻乎乎。


    熊酌隻覺得剛才的燥熱瞬間消退散去。


    皎皎孤月高懸,江上清風徐來,水波蕩漾,桂舟在江上緩緩而行,高大的山脊慢慢向後退去。


    舟上漁火點點,劈啪作響,二人對案而飲,隨波逐流。


    “樊姑娘在宴席上麵對各國使臣,沉著冷靜,儀態大方,讓在下十分欣賞。”熊旅雙手執羽觴敬樊瑛酒。


    樊瑛優雅地用漆勺舀羽觴中的美酒,水光櫻桃口,盈盈一酌動人魂魄:“王子抬舉了,不過是君父日常的禮教罷了。”


    熊酌借著江月漁火,仔細看了看樊瑛:“這麽一看,你與你姐姐還真不一樣。”


    “哦?哪不一樣?”樊瑛一副洗耳恭聽。


    “縱使花有成對,然各有千秋。”熊旅的鷹眸中含著千觥明珠,定定地看向她。


    樊瑛不動聲色道:“小女自小認為姐姐比我更美,小女在姐姐身邊不過是陪襯。”


    “姑娘不似妄自菲薄之人,怎的講出這番話?”


    “不瞞王子,君父在世時的確更偏愛我姐姐,就算小女勤勉有加,仍不改原狀。”


    “五指同生於一掌,長短不一,各善其職,然大指之位最闊,為何?依其用也。”熊旅不會相信所謂的真情,唯有利才得人心,不論是父母對子女的愛,還是妻子對丈夫的愛,兄弟之間的義……都無長久,唯利永恆,別看熊旅外表春風和煦,多年來的爭權奪利,早就讓他養成一副鐵石心腸:“樊姑娘不必自愧,昔已往矣,你離開樊國就走自己的路吧。”


    樊瑛心潮湧動,心中一股酸澀憋在喉中咽下了:“王子此言有理,小女記下了。”


    熊旅給樊瑛倒酒,隨意道:“楚國河流縱橫,湖泊密布,姑娘生在中原,卻不會暈船,真是厲害。”


    “多謝王子的誇讚,小女隻是自小喜歡水汽充沛之地,雲夢之山嵐湖光一直是心中向往,能夠泛舟遊曆是小女的夢想,自然不怕乘船,今日算是圓了心願。”


    “你以前就知道雲夢澤了?”


    樊瑛垂眸羞道:“以前從古籍上一覽雲夢風光,甚是向往,奈何女子身份,不得在外遊曆。”


    “哈哈哈,無妨,以後我帶你遊曆。”


    “多謝王子了。”


    熊旅飲下一杯酒,笑道:“不知姑娘可有父母之約,媒妁之言?”


    “這……”樊瑛心如鹿撞:“未曾有。”


    “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樊瑛雙手絞在袖中,羞澀道:“有。”


    熊旅眼眸中閃出一絲驚訝:“是何家公子?”


    明月入雲中,扁舟過蒼茫,蘭槳擊流光,江月出雲中。


    “暫且不言。”樊瑛看向月亮,在沒有確定之前,她沒有把握說出來。


    “我有一個故事想對姑娘說,不知會不會讓姑娘放棄意中人。”熊旅笑道。


    樊瑛麵色無異,沉靜地看著熊旅。


    “楚國有個傳說,是關於湘水之神湘君的,湘君偶然一天在湘水之畔遇到一位女子,女子長得沉魚落雁,輕雲蔽月,湘君一見傾心,便向女子求愛,可遭到女子拒絕,湘君傷心不已,但是並沒放棄,一直在湘水之畔等待女子再次到來。日複一日,他在北渚之上馳神遙望,湘水兩岸花開花落,湘君盼之不來,祈之不見,思之如狂。終於有一天,女子再次來到了湘水,湘君訴其衷情,女子終究被感動,答應湘君。湘君將湘水掀浪為其紅妝。”熊旅適時地往樊瑛羽觴中倒酒:“兩岸薜荔杜若為其衣冠。”不知何時熊旅手中多拿了幾朵杜若插在樊瑛發上,繼續說道:“湘君對女子承諾,今後你就是湘夫人,湘水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月色沉沉,此刻熊侶的眉目深深印在樊瑛的心裏,蘭槳激起湖麵陣陣漣漪,就像樊瑛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熊旅的動作配合著故事,仿佛他是湘君,樊瑛就是湘夫人,今日的雲夢澤就是湘水。


    樊瑛的臉就算被漁火遮住了紅暈,但還是無法控製地激動,她不敢相信熊旅說的,他的一舉一動無不暗示著他的心意。


    “樊姑娘,我是湘君,你願意當湘夫人嗎?”熊旅得意地望向樊瑛,眼底是望不盡的自信和征服欲。


    樊瑛還在自矜,檀口輕啟:“你就那麽肯定我一定會說願意嗎?”


    熊旅唇角翹起:“你有何理由說不願意。”


    “我說過了,我有意中人了。”樊瑛似乎與他叫著勁,她不想那麽輕易地交出自己,不費對方吹灰之力。


    “哈哈哈,就算你有意中人,我定把你搶過來。”


    此言出口,樊瑛心跳漏跳了幾拍,那種“非你不可”的霸道感席卷了樊瑛的心,她終究還是被攻克了。


    樊瑛朝熊旅微微一笑,美麗如畫,江天花月也不過如此,她似乎體會到了當時湘夫人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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