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輦還未離開寢宮,太後隻遞了一個不動聲色的眼線,聰明的侍女就悄悄脫離隊伍,一閃身退出角門,不見了。她坐在四麵露風的轎輦之中,一陣惡寒,她總覺得自己活不到下個冬天。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甬道變的無限漫長。


    她輕聲對老侍女說:“走的時候記得帶上我的琉璃樽,那是大王子送給我的。我很喜歡。”


    老侍女答應了一聲。


    太後覺得太安靜,這種安靜讓她感到恐懼。她再次打破沉默說:“那個琉璃樽是他從中原托人找來的,因為上麵雕著牡丹。瓶身上還寫著‘唯有牡丹真國色’幾個字。大王子真是費心了,是個孝子。”


    久跟在太後身邊的老侍女當然知道,太後唯有大王子這一個兒子,卻在最後一次征戰中,身中數箭,全身被紮成了刺蝟,在烽火戰場中壯烈犧牲。死訊一直沒有傳來,等到班師迴朝時,太後隻見到了那一身殘破的鎧甲。王上已經將他的屍骨埋於戰場以外的一片山包之上,而太後隻能遙望著遠方兒子的墳墓,祭拜一個空蕩蕩的衣冠塚。她恨王上,恨這個國家,恨那場戰爭,恨血淋淋的人心,恨那個紛亂的年代。那段時間她一直沒有從痛失愛子的情緒中走出來,其實,到今日,她也沒有走出來。那是一個烏比斯圓環,是一個虛無的圓形廢墟,這一生都走不出來。


    太後說:“如果我的兒子還活著,今天,來救我的就是他。他不會把我打發到遙遠的安寧離宮中,因為那裏是妃子墓啊。”


    穿過器宇軒昂的寢宮,一扇拱月門後,便是後花園。


    太後寢宮的後花園銀裝素裹,白雪覆蓋了幹枯的枝丫,顯出一片蕭瑟之氣。這裏是烏剌合從未涉足過的地方。小時候因為太後總是板著一張撲克臉,因此他並不喜歡到太後宮中玩,長大些,他叛逆且無教,並不常常到宮中請安,見到太後的機會本來少之又少。被流放到慈仙城後,就更加不往這邊走動了。


    他不喜歡這個平四角側八方的花園,毫無一點新意和雅致感,就如同幹巴巴的太後本人一樣。


    烏剌合把手抄在皮袖筒裏焦躁不安,就站在蘭亭之外等著。風雪此刻依舊鼓鼓的吹著,像是千年的遊魂在急切的訴說著深淵之苦。


    他對宮鬥和私刑深惡痛絕。因為,他的母親捷姝,就是宮鬥的犧牲品。一遍遍被人推進無底深淵,永生永世,灰飛煙滅。


    蘭亭旁有一條被巨樹隱秘藏起的小徑,若不是老宦官指路,領命去解救鬱瑤的蕭河中將肯定找不到。老宦官在小徑上謹慎的走了三步,然後轉頭對蕭河說:“就是這裏,搬開石板。”


    蕭河半信半疑的把石板推開,巨大的青石板又沉又重,他咬牙切齒的推了半天後,仰著頭對老宦官說:“大人,幫幫忙啊。”


    老宦官舉了舉蒼老的手,無能為力的說:“中將,我年歲大了,沒勁啊。”


    蕭河嫌棄的看了看他,還是自己動手吧。他深唿吸一口氣,紮下馬步,用上了全身力氣,青石板終於推動了,他絲毫不敢停息,一鼓作氣,把青石板推開。


    洞口豁然開朗,足足可以容納一個成年人進入。


    老宦官和他湊進看著仿佛深不見底的水牢。老宦官沉重的點點頭說:“就是這個。”


    蕭河隻簡潔的應了聲:“好。”就順著一段台階往下走。


    越往深處走,迴音越來越大。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沒有任何人聲,動靜。如果真的有人在裏麵,怕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性了吧。


    沒走幾步,就到了底。一扇鐵柵門攔在中間。


    蕭河使勁的眯著眼睛往裏看去,太黑太暗,什麽也看不清。隱隱約約覺得水麵上浮著半個腦袋。


    他晃了晃鐵柵門,不是很結實。估計當初的建設者壓根就沒想讓被關入水牢中的人上來,即使你卸下了鐵門,那一塊千斤重的青石板,也會讓你陷入深深的絕望中。


    蕭河是孔武有力的中將,想要拆掉這扇不牢靠的鐵門,簡直易如反掌。他三下五除二就踢翻了鐵柵欄,落在水池中,嘩啦一下,激起無數水花。


    他跨入水中,向不遠處那個人影遊過去。


    蕭河借著不明朗的天光,看到了一張慘白的臉。


    一張更像是死屍的蒼白的臉。可那張臉卻在天光裏顯得那麽美,像一隻精致的瓷娃娃。


    唯一的區別是在蕭河將她拉起來,抱在懷中時,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喃喃的叫了一個名字……


    等到鬱瑤醒來的時候,刺眼的光亮讓她陷入黑視,隔了好一會兒,她才勉強睜開眼。


    她絲毫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總覺得自己像一絲蕩悠悠的芳魂,她問自己這是死了嗎?又覺得不像,因為她能感受到溫暖,無比的溫暖,還有那熟悉的味道,一絲桂花的淡淡香味。


    她的身旁坐著烏剌合,他半靠在雕花床欄上,閉著眼。


    在生死徘徊之際,還是有一位身披金盔聖甲,腳踩五彩祥雲的英雄來救了自己,盡管不是她心中長久思念的人,但依舊可以被稱為蓋世英雄,屬於她的蓋世英雄。


    “醒啦!醒啦!終於醒啦!”一個熟悉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鬱瑤的眼珠順著聲音轉過去,是阿靜。她眼中含著熱淚,激動的無以複加。


    烏剌合也被吵醒了。俯下身來,看著鬱瑤的眼睛。他握住鬱瑤的手,低聲的問:“醒啦?覺得怎麽樣?”


    她有氣無力的點點頭。


    烏剌合對她笑著說:“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你已經睡了五天了,如果再不醒,醫官就打算用針灸來紮你了。”


    鬱瑤實在笑不出聲,而是用極小的聲音說:“王上,謝謝你。”


    烏剌合眼中蕩起一層薄霧,他感慨的說:“曾經在廣場前的城樓上,我眼睜睜看著母親被燒死於大火之中,卻無能為力。我能做的僅僅是朝著罪魁禍首吐一口唾沫。現在我終於有了能保護別人的能力,就絕對不會再眼睜睜的看著你不明不白的死去。”


    她還是淡淡的笑著,輕聲的問:“王上是怎麽知道我在那裏的?”


    “一個老宦官給我指的路。”他甚至有點興奮把整個過程都告訴了鬱瑤,他說他是如何圍魏救趙,如何調虎離山,如何在蘭亭外焦急等待著鬱瑤出現,如何在見到死去一般的鬱瑤後傷心落淚,如何將所有醫官叫來為鬱瑤治病,如何等待鬱瑤睜眼看他。


    在生死間徘徊掙紮過的鬱瑤已經體驗到了什麽是遠在天邊,什麽是近在眼前。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與烏剌合的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感激變成了感動……


    她淡淡的笑著問:“你是怎麽想到火燒太後寢宮的?這一招實在太危險了。萬一不小心將整個王宮點著了呢?”


    烏剌合撓撓頭,也露出迷惑的神情說:“在你不見的那個夜裏,我留宿在琉璃宮。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奇怪的夢。一場大火燃燒的漫天遍野,燒的就是太後寢宮,但任憑我怎麽喊,都沒有人來,救火的隻有我一人。忽然,一條大魚出現了,在空中對我微笑著。我不知道那代表什麽。”


    “在知道你被關在水牢後,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想起了那個夢,那個迷離的夢。就選擇了火燒寢宮,我沒想那麽多。照你這樣說,後果確實太可怕了。”


    鬱瑤迴握住烏剌合的手,有氣無力的說:“王上,你去休息吧。”


    等烏剌合吩咐完所有事後,鬱瑤才叫來阿靜。阿靜一直在她床旁垂手而立,等候吩咐。


    鬱瑤輕拍床沿,讓阿靜坐下。


    阿靜幫助鬱瑤掖好被子,順勢坐了下去。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盯著鬱瑤看。


    鬱瑤輕聲問:“誰是內鬼?”


    阿靜反問:“什麽內鬼?”


    鬱瑤斬釘截鐵的說:“如果咱們漁歌離宮中沒有內鬼,太後是怎麽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把我和阿力堵在房內,堵了個人贓俱獲?”


    阿靜想了想,試探性的說:“我離開後,還有誰進來伺候過嗎?會不會是那人告的密?”


    “素素。”


    “啊?素素?不會是她吧?她平時看起來很老實啊。怎麽會是她呢?”阿靜驚訝的捂住嘴,難以置信的輕聲驚唿。


    “別激動。我隻是說素素進來過。沒說是她。估計告密的,另有其人。這人就在我們的眼前來迴晃動,隨時向太後報告我的一舉一動。興許,她還在為另一個人服務。除太後之外的人。”


    “除太後之外的人,誰啊?”


    “當然是和我有利益衝突的人啊。一個怕我當絆腳石的人。你想想是誰。”


    阿靜冥思苦想好一陣後,才弱弱的問:“王後?離若鴻?”


    鬱瑤苦笑一下,歎口氣說:“除了她,還有誰想要置我於死地,想要無時無刻的拿我的短。也是萬幸,我是個老實人,從不做違法亂紀的事,過馬路連紅燈都不闖,更別說背著王上做一些苟且之事。真是讓告密的人,煞費苦心了。”


    阿靜淡淡的笑笑。沒再說話。


    鬱瑤抬起眼睛看著阿靜的臉,說了句:“阿靜,你可別是那個告密的人,那樣我該多傷心啊。你是我在這王宮裏唯一的朋友,如果有一天,連你都背叛了我,那這個世界就沒有什麽好留戀的了。”


    阿靜張張嘴,沒說出話來,隻是幹幹的笑了兩聲。


    鬱瑤舒展開僵硬的身體,對阿靜說:“我的小命差點嗚唿掉,可是天不滅我,必有後福。現在我要睡覺,好好的睡覺,好好的養身體,等我重迴戰場,必然會狠狠的收拾那些壞人。對吧,阿靜!”


    阿靜的身子猛地一抖,臉色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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