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似是哀歎,似是悲鳴一聲後,他的喉嚨中發出陣陣嗚咽。許久,大殿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烏剌合此刻靜靜的在床邊坐下,用那雙鷹一樣的眼睛,死死的盯著躺在床榻上的老人。他有一瞬間的恍惚,曾經高大驍勇的父親,怎麽好像在一瞬間就垂垂老矣?


    已經老去的王上渾濁的眼睛也片刻不離的看著烏剌合,父子間沉默許久之後,他顫巍巍的指著烏剌合說:“兒子,靠近點,讓我再看看你。”


    烏剌合的臉上現出遲疑的表情,可須臾後,他還是將臉湊近到王上麵前。王上定定的看著他,他想抬起手摸一摸兒子的臉,可嚐試幾次未果後,他沮喪的放下隻離床半寸高的手臂。


    王上一時間老淚縱橫,他嗚咽著說:“對不起,我的兒子,父王沒有給你關愛,沒有給你關心,甚至未經調查就殺死了你媽媽。你對我的怨恨是我應得的報應。為父不怪你。我已經寫好詔書,也與大臣們說了,讓你做王上。兒啊,聽取忠臣之告,遠離奸猊小人。切記不要荒淫,要好好治理國家。”


    王上久久的看著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從枕下取出一份寫好的詔書,交給了他。


    臨走出大殿前,王上在他身後虛弱的說:“做個好王上,不要讓大業毀在你手上。”


    烏剌合頭也不迴的走出大殿,拿著壓在王上密押在枕下的詔書走出寢殿時,臉上的淚痕已幹。他使勁的抽動兩下鼻翼,唿吸著新鮮空氣。


    太陽懸掛在烏都城最中央,照耀著泱泱國土,灑下一片溫暖和煦。王宮氣勢恢宏,鱗次櫛比,從今日起,他就是這烏慈國萬人之上的王,受人敬仰。


    身後傳來悠長的聲音:“王上歸天。”


    四字一出,寢宮內傳出或真或假的哀哀嗆天的哭聲。


    烏剌合抬起頭,直視太陽,兩行清淚滑落。


    不知哪裏傳來的杜鵑的啼叫,聲聲淒寒,聲聲哀傷。


    大殿前,已經烏泱泱的跪滿一地臣子。


    烏剌合將手中的密詔遞給站在殿門外的宮人。宮人雙手接過,小心翼翼的打開密詔,上麵赫然的寫著:傳位於二王子烏剌合。


    他悄悄的抬眼向大殿外跪著的臣子們看了一眼,清了清喉嚨。大聲的宣讀密詔:“本王年事已高,遂不中用,著將王位傳於二王子烏剌合。朝中大臣理當傾力輔佐,護我烏慈國運昌隆。”


    跪著的眾人皆屏息靜聽,密詔讀完,眾人紛紛左顧右盼,卻無一人敢出聲。整個大殿前,竟一片死一樣的沉默。


    烏剌合緩緩的拾級而下,高昂著頭顱,麵無表情的看著眾人。


    那些人頓時才恍如隔世般的清醒過來,齊齊的扣拜:“恭迎新王。”


    烏剌合的臉上露出一絲邪魅的笑容。


    此刻,坐在馬車裏的鬱瑤看見宮中奴仆婢女人數忽然增多,各個腳步紛遝,行色匆匆。條條純白的曼布被掛起,白色紙燈籠懸在城門上。她才反應過來,這是老王上駕鶴西遊成仙而去了。


    忽然,馬車外有人說:“新王請各位暫且東宮休整。”


    有人說了句:“走!”馬車便動了起來。


    鬱瑤被忽然動起來的馬車閃了一下,她掀開簾子問:“要去哪裏?”


    阿靜在馬車外略帶興奮的對鬱瑤說:“向新王道賀,然後,準備守靈。”


    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鬱瑤覺得有點恍惚,是烏剌合做了新王上嗎?她忽然覺得此行有些悲哀,其實打心底裏她挺佩服這個王上,憑一己之力將這個夾縫中求存的小國建設的有模有樣,隻是還未見到真麵目,就要告別。那一刻,她真的生出幾分哀傷。


    隨二王子來的隊伍被帶至王宮東側的一院內,眾人忙忙碌碌的搬下行李,前前後後的跑著。


    這時,烏剌合已經到達院內,他身後依舊跟著烏泱泱的宮人。


    當他在院中站定時,已經換上了嶄新的王袍,黑色的緞麵在湛藍的天空下顯得格外搶眼,胸前一隻飛揚的金龍在團雲中高高揚起頭顱。


    揭陽公主走在鬱瑤的前方,走到院中時,穩穩的跪下去,清晰而明朗的說:“恭喜新王登基。”跟在鬱瑤身後的諸位侍妾也立馬跪下去向烏剌合道喜。


    傻乎乎走著的鬱瑤這時才反應過來,也急忙在公主身後跪下,說:“恭……恭喜新王登基。”她打了磕巴是因為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加一句“節哀順變”呢?


    烏剌合掩藏不住笑意,對揭陽公主和大家說:“起來吧。地下涼。”


    眾人站直身子,等著烏剌合繼續說話。烏剌合卻懶得說,指了指旁邊的阿索。


    阿索向前走了一步,對眾人說:“新王有旨,著諸位換好喪服後,到大殿前為先王守靈。”


    站在台階上的烏剌合笑笑,轉身進了房間。


    有人已經為鬱瑤拿來治喪的衣服,請她換好後即刻與揭陽公主一同前往大合殿外。


    原本晴空萬裏的天氣,忽然就被烏雲遮蔽。


    烏慈國是夾在於闐國與龜茲國之間的小國,一切喪儀都按照唐朝禮製進行,可原本該停靈一月的葬禮,被新王烏剌合縮短至十四天。專管禮儀的官員千勸萬勸,也沒能改變新王的心意,十四天是王室貴胄的停靈天數,用在先王身上,這是大不敬。


    而對烏剌合來說,讓一位開疆拓土,橫刀千裏的王上蒙受屈辱這是他對父親最後的報複,他要為他蒙冤被燒死的母親報仇,為他孤寂空廖的童年報仇,為他的前半生報仇。


    守靈真是一件苦差事。鬱瑤被人像陀螺一樣抽趕著做這做那,沒有片刻歇息,見到二王子的次數也少之又少。她眼中的缺乏睡眠,黑眼圈迅速的出現。她對著鏡子撇撇嘴,自言自語的說:“媽呀,現在要是有眼霜就好了。”


    阿靜正從她身後經過,莫名其妙的問了句:“眼霜?眼霜是什麽?毒藥嗎?”忽然她嚇了一跳,大叫到:“你想幹嘛呀?別想不開。”


    無可奈何的鬱瑤,把已經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的阿靜拉起來,對她說:“眼霜是往眼圈周圍抹的,不是毒藥。”


    阿靜鬆了一口氣,有點埋怨的說:“你怎麽總是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怪嚇人的。以後可別這樣嚇我了。”


    鬱瑤有氣無力的笑笑說:“知道啦。你也是,以後別這麽大驚小怪的。你以為我要毒藥幹嘛?”


    剛鬆了一口氣的阿靜急忙堵住她的嘴,小聲的說:“姑奶奶,你聲音可小點吧。現在不像以前了,隔牆有耳。你得多注意啊。”


    急忙閉了嘴的鬱瑤做了個把嘴巴縫住的姿勢,對阿靜笑笑。


    最令人崩潰的事便是晚上守靈。她隨眾多女眷跪在大殿前,堅硬的青石板上,冬天的青石板冷硬程度可想而知。慢慢的,她覺得身體完全不受控製,全身上下所有的暖氣都被狂風抽吸而去,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像是被冰封一樣,失去活力。她的膝蓋也已僵硬,無法動彈。尤其到了夜間,雖穿著很多衣服,但還是被凍的瑟瑟發抖。


    趁著天黑,很多人都偷偷溜去休息,但鬱瑤不敢,因為她身旁跪著的揭陽公主挺立著身子,一動不動,她怕被揭陽公主告發,雖然辛苦,但此刻如果被扣上不尊禮製的大帽子就完蛋了。鬱瑤不停的扭動身體,讓身體的重心不斷轉移,以緩解膝蓋的壓力。她想:古代人真是辛苦啊,多想要一副還珠格格的‘跪的容易’啊。


    這時,身邊的揭陽公主不動聲色的通一聲,直挺挺的向前摔倒在地。嚇的鬱瑤驚聲尖叫。周圍跪著的女眷紛紛側目,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亂。


    揭陽公主身邊服侍的人迅速將她扶起,鬱瑤抬頭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毫無血色,雙眼緊閉,牙關緊閉。


    她驚唿到:“公主,公主!快點叫醫官。”


    醫官來了,囑咐宮人把公主抬走。一直服侍鬱瑤的婢女阿靜悄悄在身後捅了捅鬱瑤,故意似的放大聲音說:“鬱姐姐,請您快去看看公主。”鬱瑤一下子明白了阿靜的用意,伸出手由阿靜拉著,站起身來。


    膝蓋完全失去了知覺,一站起來就感到髕骨哢哢作響。


    兩人正欲離開時,身後一個莊重的聲音說道:“看完公主後,就迴去稍事休息片刻吧。”


    鬱瑤驚愕的迴頭,看到太後此刻正目光炯炯的看著自己。她忙對太後施禮說到:“謝謝太後恩典。我去看看公主就來。”


    太後麵無表情的轉過臉,繼續跪在先王的陵寢前。鬱瑤轉過頭對阿靜伸伸舌頭,被攙扶著飛也似的逃跑了。


    這位太後便是王上的正妻,早年間陪著王上東討西征。王上對她尊敬有加,生下大王子後,隻是太後因為在沙漠中顛簸時受了傷,後期一直不曾有孕。


    進到王宮這麽多天,她還一直不曾和太後打過交道,隻是在守靈的時候,跑到太後麵前去跪安問好,然後再匆匆趕到大殿前跪著守靈。


    實際上,鬱瑤有點怕太後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她的眼神裏像是刻進了冷血與無情,每次看她的時候,鬱瑤都冷不丁的想起電視劇裏容嬤嬤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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