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眼血絲彌漫的張邈,陡然從夢中驚醒。


    “幾時了?”他迷迷糊糊的問身邊的人。


    他一直在等待著戰事的結果,隻是不知什麽時候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稟府君,快到亥時了。”戍守在堂中的衛士,作揖說道。


    “都亥時了嗎?”張邈使勁搓了兩把臉,好讓自己清醒一些,隨即又問道:“衛茲還未迴城?”


    “尚未。府君,您要不然再歇息片刻?若有急事,卑職前來喚醒!”衛士趁機說道。


    張邈深吸了幾口氣,發呆片刻,搖了搖頭,“不了,再睡也睡不著了。”


    “陳宮在什麽地方?”


    “公台先生一直守在城頭,和將士們呆在一起。”衛士說道。


    張邈披衣下了地,“陳公台倒也算是盡職盡責,隨我上城。”


    “喏!”


    漆黑的夜色下,街麵上隻有幾盞孤燈在明滅不定的閃爍著。


    兵馬盡出之後,這座城池忽然間顯得格外的空曠。


    腳步踩在青石鋪就的地麵上,寂寥的迴聲一直蔓延向前方。


    迎麵拂來的風,忽然間將一絲聲音帶了過來。


    張邈側耳聽了聽,神色忽然一變,“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將士們齊齊搖頭。


    他們什麽聲音也沒有聽到。


    張邈搖了搖頭,覺得一定是自己過於緊張,致使耳朵都出現了幻聽。


    但他剛剛走了幾步,耳畔又隱隱約約響起了淒厲的廝殺聲。


    “你們聽到了嗎?”他再度問道。


    衛士們有的搖頭,有的則瘋狂點頭。


    “府君,好像是有廝殺聲。”有衛士說道。


    張邈神色猛然大變,急匆匆的衝上了城。


    城頭上依舊隻有那為數不多的幾個火把在亮著,張邈步履匆忙的衝上去,喊道:“陳宮在那裏?陳宮?!”


    黑暗中,有人緩步走了過來,彎腰下揖,“府君!”


    “怎麽迴事?!”張邈急聲喝問道。


    火把的光芒映襯著陳宮那張臉明滅不定,“我們……中計了!”


    “中計了?本官足足兩萬餘的兵馬,中計了?!”張邈瞬間感覺天都塌了下來,那黑蒙蒙的蒼穹好像就罩在他的頭頂上。


    陳宮聲音中帶著一絲苦澀,緩緩點了點頭,“應該是……的。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卑職感覺衛將軍可能兇多吉少。”


    張邈急急撲向城牆,喝問道:“那打著火把的是衛茲?”


    “不,被火光包圍的是衛將軍!”陳宮說道,“衛將軍是在白日出城的,隨軍根本未曾準備火把。”


    看著被火光包圍的巴掌大點地兒,張邈渾身的力量好像在瞬間被抽空了。


    足足兩萬多的大軍,就剩那麽大點地兒了。


    那才隻有多少人啊?


    不足兩千吧?!


    “公台先生,是你告訴我,此戰必勝的。”他軟軟的靠在城牆上,哀聲說道。


    陳宮的神色也有些複雜,“是,卑職也沒有想到,為何兩萬大軍會打成這般模樣。”


    “我本不想怪罪你,可你害我啊!”張邈狠狠一拳砸在城牆上,整個人失魂落魄,好似快要發瘋了一般。


    陳宮低著頭,一言未發。


    此事,能怪到他的頭上嗎?


    他並不這麽認為!


    但眼下有求於人,這個罪過,他也能認。


    “府君,眼下該思慮退身之策了!”半晌後,他提醒道。


    張邈失魂落魄的笑了,“退身之策?如今還有何退身之策?!”


    “兩萬多的大軍啊,如今僅剩下那麽可憐巴巴的一點人還在苦苦支撐,能有什麽退身之策?”


    陳宮內心的輕歎,但還是說道:“府君,現在跑還來得及!哪怕是成為幕下之臣,隻要保留性命,萬事皆有重頭再來之日。”


    “跑?!”張邈仰頭嘲弄的笑了,“皇帝會給我們逃跑的機會嗎?曹孟德會嗎?”


    陳宮是有意這麽說的,他緩緩彎腰,深深一揖,“懇請府君提攜卑職一程,曹孟德乃府君多年故交,他必不會害您性命。”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啊。”張邈嗬嗬笑了兩聲,“若有生路,我自會帶你一道前往。”


    “可曹孟德已經許諾我,會照料我妻兒家小。”


    陳宮:……


    “但亦有一條活路。”陳宮喃喃說道,在心下醞釀自己的出路。


    張邈死,他可並不一定會死。


    “活路在哪?你想讓我去求曹孟德?”張邈那兩道張揚的眉毛狠狠擠在了一起。


    陳宮微微頷首。


    他一直就是這個意思。


    “不可能!”張邈很果斷的拒絕了,“若曹孟德念在與我多年的交情上,願意施以援手,肯定早就做了。若他不願,求情,丟的隻是我張邈的麵皮,除此之外,再毫無益處。”


    就在此時,城頭上忽然響起幾聲脆響。


    有將士急匆匆前來稟報道:“府君,敵軍正在搭梯子!”


    張邈複雜的目光環顧周圍,忽然對陳宮說道:“將我綁了吧!我不但保你一命,還送一場造化。”


    陳宮卻搖頭拒絕了,“若我願意幹,卑職早就這麽做了。”


    “府君仗義,但我陳宮也並非是那等背主求榮,忘恩負義之人。”


    張邈定睛看了陳宮半晌。


    兩個中年男人在火把的微光中,好似含情脈脈的對視了片刻,張邈抬手擺了一下,“那你趕緊逃吧,趁著城破之後的混亂,趁機出城,潛藏一段時間,再謀前程吧。”


    “這是謀逆之罪呐,要不然,降了便是!”


    陳宮也有些感慨。


    到現在他都有些恍惚,他是真的沒有想到,他信心滿滿的一戰,竟會敗的這麽輕易。


    好像什麽都還沒有做呢!


    他們就已經敗的一塌糊塗了。


    “來人,大開城門,投降!”張邈起身喝道。


    這一刻的張邈,好似一個百歲老人般,連走路都有些不太穩當。


    在經過陳宮身邊的時候,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低聲道:“快走吧。”


    “府君珍重!”陳宮拱手一揖,轉身下了城頭。


    他的身影很快就隱沒在了夜色中,消失不見。


    張邈搖頭嗤笑一聲,“按理,我是應該殺了你的!”


    “若不是你的強烈建言,我也不會這麽痛快的下定決心,做什麽稱王稱霸的美夢!”


    “如今仗打敗了,我也馬上就要死了,我卻偏偏給你了一條生路。”


    “也罷,也罷……”


    ……


    曹洪趾高氣揚的進了城,下令封鎖了各個城門與街道。


    “小破城,還數萬帶甲之士,怎麽這麽不禁打呢?”他大聲的嚷嚷著,恰見張邈自縛雙手被禁衛驅趕著從城頭走了下來。


    “這位將軍,可否通個姓名?”張邈說道。


    曹洪咧嘴大笑道:“逆賊,問乃翁姓名作甚?難不成你還想化成鬼來找某家?”


    “並無此意,隻是我一向敬重英雄豪傑,這也算是死前的一點心願吧。我總該要知道,打敗我的是何人吧?”張邈說道。


    曹洪冷哼一聲,“怪你這廝不長眼,某家曹洪!”


    張邈怔住了,曹洪……他知道啊。


    “原來竟是子廉當麵。泰山立於前而不知,實在是慚愧!”張邈搖頭失笑。


    “所以說你這逆賊眼瞎嘛!”曹洪罵道,“學什麽不好,偏偏學人家造反?你這是找死!”


    張邈苦澀的笑了笑,“悔之晚矣!不知孟德現在何處?”


    “等著吧,馬上就到!”曹洪說道,“來人,將他先押下去,跟那個姓衛的關一起。”


    ……


    牢獄中,當張邈向衛茲問及此戰為何會打成這個樣子的時候。


    渾身是傷的衛茲靠著牆壁,有氣無力的說道:“不敢欺瞞府君,實在是……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張邈被震驚到了。


    仗打敗了,可身為主將的衛茲竟然也不知道。


    世上哪有這樣的事?!


    衛茲空洞的目光怔怔的看著眼前的漆黑一片,說道:“也許是卑職急功冒進了。”


    “卑職率軍出城之後,就帶著人一路狂追哪支敵軍騎兵,可不管怎麽追,就是死活也追不上。後來我也被勾起了火氣,我覺得大家都是騎兵,我們的戰馬跑累了,他們的肯定也累了。”


    “可是,我想錯了,他們的馬根本不像是吃草嚼料的,我竟然始終都沒有追上。眼看著天色漸晚,我不敢再追擊下去,就率軍折返。”


    張邈聽著,眉頭擰成了一道道的川字,“怎麽可能會追不上呢?”


    “卑職到現在也還沒有想明白,也許,他們的戰馬也是千挑萬選的吧。”衛茲十分吃力的說道,“除了這個原因,卑職實在是想不明白他們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在迴城的路上,高柔懷疑我們可能遭遇了伏擊,我還笑話了他一番。”


    “結果走了不足數裏地,我發現我們真的被伏擊了!”


    “他們太喪心病狂了,簡直豪無人性!”


    “幾堆人山啊,衝天的黑煙都遮天蔽日了。”


    “人山?”張邈有些疑惑的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衛茲動作幅度很輕微的扭了下頭,“他們將我們的將士堆成了好幾堆,全燒了。”


    憤怒瞬間像是雨後的野草般籠罩上了張邈的臉頰,“皇帝怎可如此!怎可如此!”


    他失聲怒吼,狠狠一拳砸在了牆上。


    “也許在皇帝的眼中,我們這些叛軍,根本不配為人吧!”衛茲嘲弄說道。


    “放屁!”張邈怒吼,“我一定要覲見皇帝,親口問問皇帝這是為何!”


    衛茲覺得張邈這完全就是癡心妄想,但也沒有勸。


    反正都是將死之人了,隨便折騰吧。


    他現在就想知道,朝廷禁衛的戰馬,為什麽可以跑那麽快。


    ……


    劉辯是在陳留城破後的第三日清晨,移駕陳留的。


    昨日的一場大雨,將戰場的痕跡洗刷了個幹幹淨淨。


    劉辯踩著大街上的泥濘,走進了陳留府衙。


    在曹操稟報完整個戰爭的經過之後,問道:“屍體處理的如何?”


    “在焚燒之後,悉數掩埋。”曹操迴道。


    “嗯。”劉辯應了一聲,再度叮囑道,“曝露於荒野之上的屍體,是瘟疫最直接的源頭。哪怕不能焚燒,也要及時打掃戰場,深挖墓穴做掩埋。”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你們這些飽學之士,對這句話應該都比朕更為清楚。此事,萬不可懈怠,戰爭之後,荒野之上哪怕是一具屍體,也不能留下!”


    “唯!”曹操等人齊聲應道。


    這句話他們的確都清楚。


    可瘟疫是因為屍體而引起的,這個他們還真不知道。


    “聽說張邈還活著,帶上來,朕見一見!”劉辯說道。


    “唯!”曹操應了一聲,給曹洪使了個眼色。


    在牢獄中呆了不過兩天的張邈身形枯槁,眼窩深陷,看起來像是被抽幹了所有精神。


    他帶著沉重的枷鎖上了堂來,雙手互攥,直挺挺的站在堂中。


    不但沒有向劉辯行禮,反而神態傲然,目光睥睨。


    “跪著!”英林狠狠一刀背砸在了張邈背上。


    但看起來輕飄飄的張邈,隻是趔趄一下,竟然並沒有順勢栽倒。


    劉辯衝英林擺了擺手,對張邈說道:“從你的眼中,朕好像看到自己是個無道暴君。”


    “陛下難道不這麽覺得嗎?”張邈目光如電,沉聲喝道。


    劉辯神色平靜的看著張邈,“我很想聽聽你口中的道理,朕殘暴在何處?”


    “弑舅囚母,殘害公卿,不恤萬民,放浪無道,甚至連死人都不放過。陛下,這些難道都做不得真?”張邈須發皆張,怒聲喝道。


    劉辯輕嘖一聲,看向了曹操等人,“所以,天下人就是這麽看朕的?”


    “關中百姓無不感念陛下恩德,年邁的老父希望獨子為陛下征戰,妻子寧願獨自養家,侍奉爺娘,也要送夫君上戰場。”荀攸說道。


    “那為何陳留百姓會覺得朕如此殘暴不仁呢?這不對啊。”劉辯說道。


    荀攸看了一眼張邈,微微一笑,“也許是陳留賢者太多了。”


    “奸佞!”張邈張口怒吼,一聲濃痰同時橫飛向了荀攸。


    曹操陡然大怒,“孟卓何以如此固執?難道你的眼中隻有傳聞,就全無真見了嗎?”


    “我固執?行,旁的且不提!”張邈都快被氣傻了,“罪臣敢問陛下,為何要放火燒人山?哪怕是敗軍之卒,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


    “原來這也是殘暴之一是吧?”劉辯有些懂了,“你這個無知匹夫,焚燒與曝屍荒野有何不同?更何況,朕也下旨將他們掩埋了。”


    “朕今日心情還算不錯,就給你解釋解釋吧,焚燒、掩埋乃是為了杜絕瘟疫。”


    張邈嘲弄的笑了,“陛下,天下人皆長了一雙眼睛!”


    “若要不被眾叛親離,天下分崩離析,陛下您也該清醒清醒了,否則,漢室危矣!”


    “您這位天下共主到底是殘暴,還是仁善,天下人可皆看得見。並不是您說是怎樣,就是怎樣的!”


    劉辯聽的瞬間一肚子業火。


    還真他娘的是永遠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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