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佛恩寺,報上名號、亮出門籍牌,我被領到了一個幽靜的偏廳。帶路的小僧告訴我,他們住持剛從外地辦差迴來,如今正在房中小憩,讓我耐心稍候。


    小僧上了茶水之後退下了,我等得百無聊賴,便出了偏廳隨處走走。


    佛恩寺規模宏大,重樓複殿、雲閣洞天。香客眾多的大雄寶殿、佛恩塔和法堂方才進來時已經路過,出了偏廳往北走不多路便是藏經閣。未經允許,外人不能隨意進入藏經閣的。再往北行,是一排簡單素雅的寮房。寮房的北麵則是一片茂密的樹林。


    我忽然想到佛恩寺種植了一批引自天竺的娑羅聖樹,大盛僅此一處,便決定走近一觀。


    眼前這片樹林,種的應該就是娑羅聖樹,樹幹直立、樹身高大、似寶塔狀,樹葉翠綠、呈掌形,且隱有暗香浮動,沁人心脾。


    樹香引人,我不禁湊近聞了又聞,卻在不經意間聽到遠處傳來陣陣呐喊聲。我納悶,一個香火鼎盛的寺廟,哪兒來的呐喊聲呢?


    我循著聲音深入樹林,在快要走出樹林時終於找到了聲音的來源——一片綠意掩映的樹林後麵,竟有一群光著膀子的僧人在認真操練!


    我躲在一棵樹後仔細觀察了一陣,發現這些僧人的功夫十分了得,動作也出奇地一致,不像是為了強身健體偶爾練習,而像是常年經受嚴格訓練的樣子。


    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每個僧人的右臂上,都清一色地刻有刺青,而刺青的圖案,是一隻狼頭。


    這樣的圖案,我仿佛在哪裏見到過,十分眼熟。


    在哪裏見過呢?


    我霍然想起,被擄至北婁時,隨處可見以狼頭為圖騰的旗幟!因為北婁人認為,狼是他們的先祖。


    如果這些道貌岸然的和尚是北婁人,那麽曹懷清和索必盧……


    想到這一點時,我渾身的血液都差點凝固了。如果我的推測沒有錯,那麽索必盧離間我和盈盈,極有可能是出於政治考量,或者說是,政治陰謀!


    我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恐慌,轉身就往迴跑。我的心後怕地咚咚狂跳,暗自慶幸要問的還沒有問出口。


    路過剛才等待的偏廳,見大門洞開空無一人,我毫不遲疑地過而不入。今天是我欠考慮了,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砰地一聲,我竟跟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撞了個滿懷。


    我一麵心裏念叨著,今日這是怎麽迴事,連著兩次走路撞到人,一麵抬頭看對方,卻發現對方正是佛恩寺住持——曹懷清!


    他囅然一笑,波瀾不驚地說:“莫司記,等不急要走了嗎?下麵的人不懂事,讓司記大人久候了。”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迴答,心裏隻想著一件事,就是趕緊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便隨口說道:“哥、曹師有禮了,我突然想起來太後還有要事讓我辦,我得先走了,改日再來拜訪曹師。”


    “既然如此,曹某也不多留,那我送司記大人。”


    我一麵頭也不迴地往外走,一麵擺手道:“不用、不用,我的馬就在門口。”


    片刻後,身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和曹懷清的聲音:“司記大人,請留步!”


    猶豫的工夫,他已經出現在我麵前,手舉一張信箋,肅容蹙眉道:“這信,可是你遺落的?”


    一定是方才與他相撞時,從我袖筒中掉出來的!


    此時,我渾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恨不得自己有一雙翅膀可以逃離這個鬼地方。


    我想奪迴信箋,奈何他已拿在手裏一麵看一麵頭也不抬地問:“不知此信莫司記從何而來?”


    事已至此,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咽下口唾沫,斟酌著迴答道:“這是我亡母留給我的遺書,她走的時候我還很小,她就讓掖庭的姐妹待我年滿十八之後再轉交與我。”


    他表情詫異,仿佛被欺騙的人是他似的:“掖庭的姐妹?哪個姐妹?”


    我秉著言多必失的原則,簡單地迴答:“一位柳姓宮女。”


    “此事定有蹊蹺,信借我一用,曹某改日歸還!”他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後,便如一陣風般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裏。


    他這是,怎麽迴事?那群演武的僧人又是什麽人?他們身上刺青真的是北婁圖騰嗎?我依稀記得,當初曹懷清為了救我,右肩中箭,他的臂膀上似乎也有這樣的狼頭刺青……


    但仔細迴想,出現在北婁旗幟上的是正麵的狼頭,而他們身上的,卻是側麵的狼頭。


    這個圖案,究竟代表著什麽呢?帶著滿腹的疑惑,我馬不停蹄地迴了宮,直奔弘文館查閱典籍。


    我的記憶沒有錯,北婁的圖騰確實是正麵的狼頭,而關於側麵狼頭圖騰的記載,卻怎麽也找不到。


    最後,在一本介紹為盛所滅的列國誌中,我終於找到了側麵狼頭所代表的意義——高厭汗國。


    高厭,國姓咄羅,曾隸屬於北婁,後受盛冊封,遂遣使入貢,為我朝在塞北的一個附屬藩國。此後,高厭時叛時和,龍麒二年,為盛軍所滅。其餘眾部分投奔北婁,部分歸順我朝,世上再無高厭汗國。


    難道,曹懷清和那群僧人,都是高厭遺民?若真是如此,為何曹懷清從未提及這一點?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呢,還是他刻意隱瞞了身份?若是刻意隱瞞,那麽他的目的何在?他接近我、接近文後的目的又何在?


    我越想越不對,越想越後怕。若是他留在文後身邊是別有企圖的,那我豈不是成了將定時炸彈裝在皇宮的罪魁禍首?


    我知道,多想無益,當務之急,是好好查一查曹懷清和索必盧的背景。這件事我一個人辦不了,還是得找郭大人幫忙。


    如今天色已晚,宮門已經落鎖,隻能待明日再說了。


    翌日散朝後,我借機跟郭大人說了調查的事。雖然我如今不再是杜筱天,但太後近侍的身份,任誰都會賣幾分麵子。況且此事關乎太後和他賢侄,他自是滿口答應。


    告別郭大人,我正欲返迴泰元殿,一個小內侍追上來塞給了我一張紙條。我打開一看,上書:今日申時,掖庭永巷——曹懷清。


    看來他要對昨日的古怪言行作出解釋了,那我就拭目以待吧。


    申時的永巷空無一人,掖庭眾人都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


    原來,曹懷清不僅約了我,還約了盈盈前來。人到齊後,曹懷清帶著我們走進了旁邊的一間小屋。


    屋內已有兩人,正是徐達和瑀蘭。曹懷清取出遺書,交到了我手裏,然後令徐達和瑀蘭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如實道來。


    他們要說的,我都已經知道,如今蒙在鼓裏的,其實是盈盈。而盈盈此時卻不該有太過激烈的反應,因為有激烈反應的人,應該是我。


    二人說的時候,我一麵裝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一麵暗中觀察盈盈,並試圖給她遞眼色。


    待他們一說完,我立刻質疑道:“你們、你們一會兒黑、一會兒白,叫我如何相信你們!瑀蘭姐姐,你當初給我這封信的時候,也是言辭灼灼地說這確是我娘留給我的遺書啊。如今卻又要讓我相信這不是真的,我真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曹懷清上前一步,說道:“敢問莫司記,令堂是何時過世的?”


    我憑著記憶迴答道:“我娘是在我、我三四歲的時候過世的,距今已有十多年了。”


    曹懷清淡然一笑,指了指我手中的信箋,篤定地說:“此信雖然信箋泛黃、墨色淺淡,看起來像是上了年頭的樣子。但你若是仔細觀察便可發現,其所用紙張紋理稠密、光而不滑、搓折無損,顯然是產自宣州涇縣的宣紙。然而宣紙是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我派人查過,宣州於五年前方開始向朝廷進貢宣紙。即便這不代表十幾年前就一定不會有如此高品質的紙張,但至少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掖庭宮女所能得到的。你說是也不是?”


    盈盈的神情,從震驚錯愕、到難以接受、到將信將疑,但她應該意識到了自己現在身份不同,極力抑製著自己的情緒,並沒有說什麽。


    我若有所思地看了曹懷清一眼,鄭重地走到盈盈麵前,悔恨交加地說:“姐姐,是盈盈愚蠢,上了他人調撥離間的奸計。我之前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做了許多錯事,姐姐你能原諒我嗎?”


    盈盈僵硬地笑了笑,拉起我的手,幹咳一聲道:“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姐姐從來沒有怪過你,何來原諒一說。如今真相大白,我們姐妹倆還跟從前一樣,無話不談、風雨同舟,好嗎?”


    我感動地抱了抱盈盈,又轉身麵向曹懷清,福了一福道:“此次多謝曹師相助,否則我的心結也不知何時才能打開。”


    曹懷清虛扶一把,囅然笑道:“莫司記多禮了,你們不怪曹某多管閑事就好,曹某可不敢居什麽功。”


    其他人散去後,隻餘我和盈盈在屋子裏。


    我正欲上前安慰盈盈幾句,她卻疾步上前奪過我手中的信紙,不屑地說:“就知道你不會心甘情願地與我互換身份,那也不必聯合姓曹的唱這麽一出雙簧,你以為我會信嗎?遺書是假的,徐公公和瑀蘭姐是被人收買的,那敢問是何人收買的他們?那人的目的又是什麽?就是為了離間你我嗎?他又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呢?”


    我一時語塞,雖然知道此事與索必盧有關,但他這樣做的目的並不明確,我也不知他背後是否還有主使,且曹懷清與索必盧又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們還很有可能是高厭的遺民,在真相查明之前,我又能說些什麽呢。


    盈盈睨著我冷笑了起來:“嗬嗬,說不出來了吧?說謊也該說得周全一點,不是嗎?要我相信遺書是假的,然後呢?相信你和你娘自始至終都是真心待我的,是我害錯了你們,然後讓我在自責和愧疚下把互換身份的真相告訴暮雲,這樣你就可以和暮雲雙棲雙宿了是嗎?”


    盈盈鄭重地收起信紙,不待我多說一句,便甩袖而去。走到門口時,頭也不迴地拋來一句話:“我是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的!”


    我愣怔片刻,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屋子。


    “發生了何事?”曹懷清去而複返,蹙眉凝目質問我道:“筱天方才還好好的,為何離去時怒氣衝衝又不願多言?你們在屋裏究竟說了什麽?”


    原來他並未真正離開,而是在外麵等我,奈何他等到的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不願相信真相的盈盈。這一切,我該如何向他解釋呢?不過他既然願意幫我們解除誤會,說明至少在這件事上他和索必盧不是在同一戰線的,也許這正是我一探究竟的好機會。


    於是,我照著盈盈的邏輯,反問道:“你說遺書是假的,徐公公和瑀蘭姐是被人收買的,那敢問是何人收買了他們?那人的目的又是什麽?就是為了離間我和姐姐嗎?他這麽做又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呢?”


    曹懷清一愣,沒好氣地說:“你這人,方才你不是已經向筱天道歉,與她和好了嗎?怎得翻臉比翻書還快?”


    “你們言辭灼灼、人證物證,我方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罷了。可我仔細一想,此事漏洞眾多,根本不足為信!曹師要我相信也行,就請你一一迴答我剛才的問題!”


    曹懷清的臉色一陣青白,躊躇地說道:“何人收買的他們,我尚未查清。至於是何目的,想來不過是嫉妒你和筱天年紀輕輕便深得太後信任,筱天又即將與新科狀元、五品將軍締結琴瑟之好。如此強強聯合的婚姻,定然是要惹得朝中某些宵小之徒眼熱不已的。此、此前文令徽那廝,不就屢次陷害筱天嘛……”


    曹懷清如此這般,應是知道索必盧的陰謀,卻不能苟同,又不想讓他暴露,這才引我懷疑其他人的。而我如今既已知道此事乃索必盧所為,他這樣做未免有些此地無銀了。不過從他的立場來看,或許他能成為此事的突破口。


    於是,我順勢道:“看來是盈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還以為是姐姐聯合曹師唱了一出雙簧呢。既然曹師已介入此事,不如好事做到底,幫我們查出此事的幕後主使吧?”


    曹懷清滿口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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