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我早早地起來坐在堂前等他。


    不久,暮雲帶著供給推門而至。我板起臉,肅然道:“我問你,你娘的孝期到底何時結束?”


    他略一錯愕,旋即警覺地望向沈大娘。


    我咄咄逼人地說:“不用看大娘,你隻需迴答我,你娘的孝期是不是馬上就結束了?”


    他支吾道:“是,但是,我……”


    我佯裝生氣,打斷他道:“不必解釋,不管你有什麽理由,撒謊就是撒謊!你走,我不想看見你,以後都不想見到你了!”


    他一時愣怔,想解釋卻又難以啟齒的樣子。我狠下心,憤然道:“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


    我說罷,立刻起身離去。隻聽大娘在身後喊道:“姑娘,你還沒用早餐呢!”


    我頭也不迴地說:“不用了,沒胃口!”


    我不知道我這樣做能不能奏效,心不在焉地在工地待了一日。


    迴到農舍時,大娘已經做好了晚餐。


    她拉著我坐下,溫和地說:“杜姑娘,容我多嘴問一句,你是真的氣郎君騙你,真的不想再見到他了嗎?”


    我遲疑道:“我……”


    大娘拍一拍我的手背,淺笑道:“你不必說,我已經明白了。你不是真的生氣,對嗎?”


    我警惕地問:“是你家郎君讓你來問的嗎?”


    大娘搖頭道:“不是,郎君沒說什麽,他隻是讓我好好照顧你,便落寞地迴去了。大娘是過來人,有些事你們不說,我還是看得明白的。”


    她注視著我,笑道:“雖然郎君什麽都沒說,但他是我一手帶大的,他的脾氣我還不了解嗎?我看得出來,郎君是真心喜歡你,否則他是不會錯過那麽好的機會的。”


    她說得如此直白,我麵上一熱,低眉不語。


    她歎一口氣,繼續道:“夫人的離世對郎君的打擊很大,他在夫人的靈前發過誓,從今往後,絕不會為了前程而離開自己要守護的人。郎君此番放棄赴京應試,想必是放心不下姑娘你。你冰雪聰明,我都看出來的事兒,你沒有理由看不明白的。所以你就假裝生氣,好讓郎君死心,是這樣嗎?”


    大娘的洞察秋毫令我無從掩飾,我隻好坦白道:“大娘既然看出來了,我也就不隱瞞了。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是流放人犯,任誰都能踩上一腳。而你家郎君,是去年的及第進士,他已經為了守孝,放棄了一次成就功名的機會,豈能因為我再耽誤一次?”


    我抓起她的手,言辭懇切地說:“大娘,你也希望你家郎君金榜題名、大展宏圖的是不是?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好好勸勸他,讓他赴京去參加殿試?”


    “這個……”


    “大娘,我求求你了,如今也隻有你能幫我了!”


    “杜姑娘,不是我不肯幫你,你這麽為了郎君我感激還來不及。隻是,我家郎君自幼重情義,而且他決定的事是不會輕易改變的,我隻是覺得,我勸不動他啊。”


    “我明白,那也得試一試。你隻管勸,他若不聽,我再想別的法子,成嗎?”


    “好吧,我試試。”


    次日一早,天還沒有亮我便起身出門了,好讓大娘單獨勸暮雲。這一日我心神恍惚,喜鵲跟我說話我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不知道大娘能否勸動他。


    理性告訴我,這樣做是對的,我不能平白耽誤了他的前程。但是感性的聲音又不斷地在我耳畔迴響,流配渝州的這些日子若是沒有他,我恐怕早就被折磨地生不如死了,即便將來文後赦免了我,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命返迴京城了。而且,如果他此去應試高中了,不知道會在哪裏任職,許是在京城,也可能是去其他地方,那就真的是天各一方、再無交集了。


    “筱天,筱天你怎麽了?”原來是喜鵲在喚我。


    我迴過神,黯然道:“我沒事啊,你叫我什麽事?”


    喜鵲白我一眼道:“這株菜你都快洗了一盞茶的工夫了,你還說沒事。你要是不舒服就早些迴去,左右這邊也沒什麽事。”


    迴到農舍時,大娘還在燒菜。她見我迴來,倒了杯水遞給我道:“姑娘今日怎的迴來那麽早?晚餐還沒做好,你先坐一會兒吧。”


    我沒有心思跟她閑聊,迫不及待地問:“和你家郎君談得怎麽樣,他答應了嗎?”


    大娘邊炒菜邊喜滋滋地說:“答應了,他說待孝期一滿,便動身赴京。”


    他答應了,他竟然這麽爽快就答應了?難道是我昨日的話,傷到他了?可是,他向我告白時,我說那麽重的話,他也沒有放棄,為何這次會……


    我這是怎麽了?這不正是我想要的嗎!我喝下一口水,茫然道:“真的麽,太好了。”


    大娘將菜盛出一一放到桌上,笑道:“是啊,我也沒想到郎君這麽聽勸。看來我們今晚可以慶祝一番了,我去倒些酒來。”


    她倒了兩盅酒,遞給我一盅,笑吟吟地說:“郎君能赴京應試全靠姑娘成全,來,我敬你一杯。”


    我客套著喝下一杯,取來酒壺滿上道:“大娘言重了,是我該感謝大娘才對,我敬你。”我說罷,一口悶下杯中酒。


    大娘笑著又滿上了酒,藹然道:“相聚是緣,這些日子能和姑娘同居一個屋簷下,真是難得。來,我們再幹一杯。”


    幾杯下肚,我就麵紅耳赤、頭昏腦漲的了。我擺手道:“不行,大娘,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那就不喝,我們邊吃邊說。”大娘說著放下酒盅,收起笑容道:“姑娘,我方才說郎君答應赴京是假的,是想看看你的反應。”


    我搖一搖腦袋,驚訝地問:“你說什麽,他沒答應?”


    大娘頷首道:“是啊,郎君怎麽可能放得下你。他說他是有‘兼濟天下’的抱負,但是如果連自己在乎的人都守護不了,談何‘兼濟天下’。郎君還說,應試的機會常有,但是如果要守護的人不在了,那將是抱憾終身的事。所以,隻要姑娘一天還在湧泉,他就一天不會離開這裏。”


    這一番話的分量很重,聽得迷迷糊糊的我酒都醒了一半。原來大娘方才是在試探我,她那麽善於察言觀色,我剛剛略微流露出的失望應該早已被她洞悉了吧?


    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又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隻好借著酒意嗔怪道:“大娘你真是的,沒答應便沒答應麽,平白騙我喝那麽多酒做什麽!”


    她拉過我的手,溫然道:“姑娘啊,你心裏是有我們郎君的,我多少有些看出來了。今日一試,便更肯定了。聽說郎君答應時,你那不是真的高興。聽說郎君沒答應時,你嘴上雖然沒說什麽,可你的眉眼,卻早已出賣了你啊。”


    我一時語塞,她又接著道:“大娘我別的本事沒有,察言觀色還是可以的,你就別不承認了。其實你和我們郎君郎有情、妾有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為何不能真心相待呢?”


    她的話句句直擊內心,說得我無所遁形。而此時,我酒意上頭,唿吸亦愈發急促起來,藏在心裏的話似乎不吐不快。


    “大娘,我有我的苦衷啊。”我深吸一口氣,悵然道:“先不說連累不連累的,即便我沒有被流配,我也有別的擔心。”


    “別的擔心,你還擔心什麽?”


    “我接受不了和別的女人分享同一個夫君,但是男子三妻四妾在這個時代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如果是這樣,我寧可終身不嫁。我知道我這個想法很奇怪,也許你們理解不了……”


    我還沒說完,她就笑著打斷我道:“姑娘啊,原來你擔心的是這個。那我可以告訴你,你的擔心是多餘的。”


    我茫然問:“為什麽?”


    她搭一搭我的手背道:“我家郎君我最清楚,他若是愛上了一個女子,就不會再對第二個人好了。他與你一樣,也是痛恨男子三妻四妾的。”


    我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搖一搖愈發沉重的腦袋問:“怎麽男人也會痛恨一夫多妻嗎?享齊人之福,不正是男人所向往的嗎?”


    她看向遠處,幽然道:“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家夫人是大家翁的發妻,為大家翁誕下大郎君後,幾房妾室相繼進門。夫人生性與世無爭,幾房妾室卻爭寵得厲害。夫人索性搬到別院潛心禮佛,與大家翁幾乎斷了往來,最後鬱鬱而終。郎君自幼看在眼裏,他曾多次對我說,等將來他長大後,一定隻娶一個妻子,一輩子隻對妻子一人好。”


    原來是這樣,我掩飾地吃一口菜,心不在焉地說:“哦,那不過是兒時說的話,做不得準的。”


    “姑娘有所不知,郎君從不輕易許諾,一旦他許諾的事,定是會堅持到底的。他少時熱愛習武、四處比試。一次打抱不平時,誤傷了一個念書的學子,致使那人行動不便,無法上學。郎君當時向他承諾,會一直背他上學直至痊愈,更向大家翁和夫人承諾,會去學堂念書,考取功名。這兩件事,他都做到了。”


    大娘歎一口氣,繼續道:“郎君開始念書後,還向夫人承諾,會用最短的時間學有所成、光宗耀祖,讓她享清福。這一點,郎君差一點也做到了,隻是夫人福薄,等不到這一刻了……”


    她說到這裏,傷感地啜泣起來。


    我靜默無語。這些事,我從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也需要時間消化。更何況我酒意未散,暈暈乎乎地很快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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