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早晨,用畢早餐,暮雲駕著馬車送我去工地。當然,在此之前,他和大娘說了無數遍勸我再多休養幾日的話,都被我一一否決了。


    “救命啊,救、命……”


    剛出發沒多久,就隱約聽到女子的唿救聲,我撩開車簾望去,兩名女子正從工地方向踉踉蹌蹌地跑來。暮雲與我對視一眼,便馬上馭馬朝他們駛去。


    待靠近了我才看清,是驚惶失措的蘭姐和娥姐。


    我忙問:“你們這是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娥姐哭喪著臉說:“大事不好了!涪江大水,衝垮了靈犀渠的堤壩,好多工友都被衝進水裏了!在岸上的人想去救,不是根本夠不著就是連自己也被帶進去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擔心地問:“喜鵲呢,喜鵲怎麽樣?”


    蘭姐迴答:“我們這些在後廚幫忙的人都沒事,喜鵲往別的方向搬救兵去了。”


    娥姐拉著蘭姐說:“不多說了,你們快去看看吧,我們要去找更多的人來幫忙。”


    “好!”我迴頭對暮雲說:“走,我們過去幫忙。”


    他一麵調轉馬頭,一麵說:“那裏很危險,你去做什麽。我現在送你迴屋歇著,然後我找些繩索去救人。”


    一聽這話,我毅然走出車廂,義正言辭地說:“那怎麽行,現在身陷險境的都是我的工友,你覺得我在屋裏待得住嗎?”


    他聞言,眉頭擰成了一股繩,咬了咬唇道:“好吧,那你在這裏等我,我去拿繩索來,片刻就迴。”


    他利索地解開馬套,翻身上馬,一陣風般朝農舍奔去,轉瞬即迴。迴來時,他身上的外套已然除去,肩上背了一捆手指粗細的麻繩。


    盡管已經有心理準備,但是當到達現場時,我們還是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


    平日裏溫和的涪江波濤洶湧,似發了狂的巨龍一般奔騰而下,夾帶著折斷的樹枝和石塊,滾滾湧入施工中的靈犀渠。


    原本清澈的江水衝入靈犀渠後,翻卷起其中的泥漿,瞬間變得渾濁不堪。


    不時有落水的人揮舞著雙手哀嚎掙紮,但是洪水肆虐的巨大聲響輕易地蓋過了他們的叫聲,隆隆的巨響在吞噬生命的同時,也最大程度地震懾著岸邊的觀望者。


    馬車停在了靠近下遊的一片樹林前,我見暮雲取了一段麻繩往自己身上綁,便也去取麻繩。


    他一驚,瞠目道:“你要做什麽?你不能下水!”


    “我,”我明白他的顧慮,但仍不甘心地說:“我自幼習水,你能下水我就也能下水。”


    他急道:“你習水之處是這樣的滾滾激流嗎?你能確保你在激流中不僅能保全自己,還能快速地救起他人嗎?你若是有什麽事,我是救你還是救你的工友?”


    他的話無可辯駁,我隻好妥協道:“好吧,我不下水。那我在岸上幫忙救治傷號,這總可以吧?”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肅容道:“可以,但是你要答應我,絕不下水,絕不讓自己身陷險境,好嗎?”


    我鄭重地點頭道:“好,我就在岸上,一定不下水。”


    他聞言鬆了口氣,迅捷地將繩索綁在自己腰上,然後將另一頭套在一棵粗壯的樹幹上,測試了一下牢度。


    我擔憂地上前一步道:“你也要小心,盡力而為就是,不要勉強。”


    “好,我會的。”他囅然而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後,轉身眺望上遊。


    當一個落水者起起伏伏地被衝下來時,暮雲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入了濁浪排空的洪水中。


    他目光敏銳、身手矯捷,一把抓住了那個落水者,右手奮力一拽,瞬間躍迴了岸邊。


    我忙跑到落水者身邊,這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壯年男子,癱在地上唿吸微弱,且渾身濕透、滿臉泥漿。


    我腦中飛快地迴憶著後世學到的急救常識,當即扯下一塊裙裾,替他擦去臉上的異物,然後用力按壓他的腹部,見男子的口鼻開始流出泥水,我又費力地將他的身體翻轉,以防窒息。


    “你怎麽樣?”看他不住地咳嗽,我一麵拍著他的背,一麵扶著他坐起來。


    這時,又有一人被暮雲從水裏撈了起來。我將已得救的男子扶到樹下坐好,跑去救另一人。


    不一會兒,喜鵲和娥姐她們帶著兩隊人馬趕到了。


    我忙站起來,指了指正在洪流中救人的暮雲,朝他們喊道:“水性好的學著他的樣子幫忙撈人,其他人跟著我救治傷號,快!”


    很快,十來個男人紛紛如鸕鶿般躍入了水中,不斷將落水者救起。岸邊躺著的溺水者愈來愈多,有救得了的,也有救不活的。


    這時,黑心馬終於帶著衙役趕到了現場,著手轉移傷號、安置死者。


    當我將手頭的最後一個傷號移交給衙役時,隱隱地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老劉啊,你快醒醒啊,你可不能丟下我們母子不管啊,老劉……”


    我心頭一緊,循聲找去,隻見不遠處圍了一群人。


    我戰戰兢兢地撥開人群,卻看到渾身泥漿的老劉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旁邊跪了一個傷心欲絕的中年女人。


    嗡地一聲,我眼前有些發黑,這正是一直來對我頗多照拂的工友老劉。


    我衝過去,測鼻息、搭脈搏、摸心跳,果然,毫無生機。


    不會的,老天不會那麽殘忍的!老劉善良淳樸,身體又那麽強健,他一定還有救的!


    我掃一眼圍觀的人群,大聲問:“你們施救了嗎?將他體內的泥水都清出了嗎?”


    “清了,我們照著你的方法救到現在,泥水也清出了不少,可老劉就是沒有反應,他恐怕……”


    “你們過來幫忙,把老劉抬起來,扛在一個人的肩頭,讓他頭朝下,然後使勁地跳。”


    人們盡管將信將疑,但是老劉為人憨厚,人緣極好,所以沒人願意放棄救活他的任何機會,馬上有人照著我說的做了。


    老劉被人扛在肩頭,泥水在壓力的作用下又流出來不少,可是他仍舊沒有蘇醒的跡象。


    這時,女人哭得愈發厲害了,圍觀的人也開始歎息抹淚。我知道老劉還有最後一線生機,就是進行心肺複蘇。


    我對扛著老劉的人說:“現在把他輕輕放到地上,躺平。”又疾步走到女人麵前,急急問:“你是老劉的家屬嗎?”


    女人已經哭得有些呆滯,機械地點了點頭。


    我搖了搖她的雙肩,鄭重地說:“大嫂,你聽我說,如今還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試,你要振作起來,過來幫我的忙,好嗎?”


    女人忽地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不敢相信地說:“真的嗎,是什麽法子,哪怕是用我的命換老劉的命!”


    時間緊迫,我沒有心思給她解釋原理,隻是簡單跟她講了人工唿吸的要領,讓她聽到我的口令後照著做。


    說完,我馬上跑過去,放平老劉的頭部,打開氣道,然後跪在他身側,一下一下地做胸外按壓。


    “大嫂,該你了,快!”女人紅著眼睛答應一聲,照著我說的,捏住老劉的鼻子,深吸一口氣,然後對著老劉的嘴使勁吹氣。


    如此這般交替重複了十餘次,我正在做胸外按壓的手忽地輕輕一顫,繼而感覺到老劉的胸口有了微弱的自主起伏!


    “老劉,嗚嗚嗚……”我抬頭時,女人已經撲在了老劉身上,嚎啕大哭。


    溺水者這個時候最需要順暢的唿吸,我忙拉開她,扶起老劉,撫著他的背說:“老劉,你用力唿吸,口鼻裏還有什麽東西都擤出來、吐出來。”


    老劉費力地咳嗽了一陣,這才慢慢緩過勁兒來,和他的妻子相擁而泣。


    此刻,我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癱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


    眾人紛紛圍過來向我道謝,我卻像兔子一般突然跳了起來,腦子裏忽地閃過一個念頭——暮雲呢?


    我之前一直是在接手他救上來的落水者,他每次上來時總會搜尋我的身影,看到我安然無恙後才再次下水。我跑來救老劉時走得匆忙,沒顧得上跟他說一聲,算來離開已不止一盞茶的時間了。他若發現我不見,定會來尋我,可是他沒有!那是不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不顧一切地衝出人群,飛快地往迴奔去。


    當我跑迴原處時,心裏頓時涼了一大截。


    暮雲用來綁繩索的樹幹上,留下了一圈深深的印記,卻不見繩索的蹤影。應該是長時間地摩擦損耗,繩索被生生地磨斷了。


    我急急望向水麵,洪流滾滾,根本無跡可尋。


    人呢?人呢!


    我頓時慌了起來,張口想問問有沒有人看見暮雲,卻無助地發現周遭一個人都沒有,都已經被衙役轉移走了。


    此時,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副畫麵:在他最後一次發力上岸之際,繩索突然斷裂,連人帶繩瞬間被洪水吞沒……


    一念至此,我發了瘋地往下遊跑去,歇斯底裏地大喊:“暮雲!程暮雲!你在哪兒啊……”


    這時,腳下忽然一絆,本就步履踉蹌的我不禁摔倒在地。低頭一看,是一根用來救人的繩索,一頭依舊係在樹上。


    我眼前一亮,毅然站了起來,耳畔迴響起他的殷殷叮囑,“答應我,絕不下水,絕不讓自己身陷險境”。


    對不起,暮雲,這一刻,我恐怕要食言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盛女首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弱水三千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弱水三千何並收藏大盛女首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