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車穿戴好,徑自往前走去。快到隊伍前頭時,隱約能聽得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啪啪聲和男子的悶哼聲。


    我心中一緊,腳下的步子也加快了。走到最頭前的一輛馬車附近時,我才看清,有兩個身著校尉製服的男子,趴在地上接受杖刑,施刑的人口中大喊著:“十二、十三……”


    找了個宮婢詢問,才知道原來這兩個校尉是來勸諫太子暫停趕路的。太子不允,他們倆便躺在地上阻攔馬車的去路。太子大怒,下令杖責八十,行刑結束後繼續趕路。


    八十大板,再健壯的人不死也該是皮開肉綻、元氣大傷了。周煦這是怎麽了?他不允也就罷了,還要當眾責罰這兩個為民請命的校尉,他不知道這樣既有失公允,對他而言又有失民心嗎?


    轉念一想,以我對周煦的了解,他雖然沒有十分精明能幹,但絕不是個強硬暴戾的人,莫非這是……無論如何,我都要阻止這樣的惡性事件發生。


    於是我走到周煦的馬車旁,賀錦全一眼就發現了我,上前行禮道:“參見杜大人!”


    我示意他起來,淡定地說:“賀公公,我要見太子殿下。”


    他微微一怔,瞬即頷首道:“是,請大人稍候。”他轉到車簾底下低語了幾句,便掀起了簾子。


    周煦從裏麵探出了頭,與我目光交匯時,微不可查地牽了牽嘴角,而後肅然道:“杜祭酒要見本太子,所謂何事?”


    我施禮道:“太子殿下,筱天想替這二位軍士求個情,請殿下念在他們並非為一己私利阻攔去路,而是為眾多冒雨步行的同僚請命,饒恕他們的冒犯之罪。”


    周煦蹙起眉頭,支吾道:“這個……”


    我知道他心慈耳軟,又盈盈下拜道:“殿下寬仁,筱天替他們謝過殿下恩典!”


    他嘴巴動了動,幹咳一聲,揚聲道:“好吧,杜祭酒是父皇母後親封的女官,既然、既然杜祭酒求情,本太子姑且放他們一馬,但是,下不為例!小全子,讓他們停下吧。”


    行刑的人得到赦令,立刻收了手。


    我綻開笑顏,又謝了恩。不過問題還沒有解決,剛才那宮婢說太子下令行刑結束後還要繼續趕路。於是我鼓起勇氣又說道:“筱天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大隊冒雨奔波了一整日,不論是徒步之人,抑或坐車之人,都已筋疲力盡。殿下能否允許大隊暫停行進,休整片刻,至少待雨勢小一些再啟程?”


    周煦的眉頭鎖得更深了,他為難地咬著嘴唇,正要說話,一聲厲喝自馬車內傳來:“杜筱天,你好大的膽子!”


    這時,車簾大啟,露出一張華貴少婦的臉,濃妝豔抹、麵色陰沉。


    此人就是太子妃徐香凝,一個我始終在逃避的人!沒想到今日卻在這麽近的距離下與她麵對麵了!


    我暗暗苦笑,擠出一絲笑容道:“敢問太子妃,筱天如何大膽了?”


    徐香凝一邊嘴角扯了扯,冷聲道:“陛下危在旦夕,吾等此行乃是奉詔趕赴東都,你竟敢為了幾個奴才的冷暖,要求暫停行進!


    如若因此誤了大事,豈是你擔待得起的!”


    這事果然不是周煦的主意,而是這個女人搗的鬼!


    我深吸一口氣,不疾不徐地說:“太子和太子妃急於趕路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太子妃有沒有想過,陛下素以寬厚仁愛著稱,倘若今日之事傳揚開去,恐會玷汙陛下的一世美名,又會使太子殿下失了在百姓中的威望。這樣的後果,敢問是太子妃能承擔得起的嗎?”


    “你!”此時的徐香凝已經氣得麵色鐵青,鼻息咻咻,她顯然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反駁她。


    她兇神惡煞地瞪著我,我微微揚起下巴,鎮定地迴視她。


    片刻後,徐香凝轉向身旁的周煦,扯著他的衣袖嬌嗔道:“三郎,你看她!你就由著她如此頂撞我嗎?”


    三郎?!我以為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特有的昵稱,雖然我們分開了,但畢竟擁有一段美好的迴憶,他竟然允許別的女人這樣稱唿他!


    我仿佛觸電一般渾身一顫,不可置信地看向周煦。


    周煦應該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朝我尷尬地笑了笑,旋即躲開了我的視線,轉身安撫徐香凝道:“你別動怒,杜祭酒不過是一時情急,絕無頂撞之意。”


    徐香凝不依不饒地說:“不行,今日若是不懲戒她,我這個太子妃顏麵何存?三郎,你要替我做主啊!”


    我一聲不吭地盯著周煦,氣勢不再,隻餘失望和自嘲。周煦看看我,再看看徐香凝,一時眼神遊離,不知所措。


    “皇兄!”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迴頭一看,原來是安王周燾。


    他緩緩施禮道:“臣弟參見皇兄、皇嫂。”


    周煦像是見到了救星,精神一震:“燾弟,你來了啊!”


    周燾作揖道:“是啊皇兄,臣弟聽到響動,過來看看。皇兄皇嫂可否容臣弟多嘴說幾句?”


    二人示意周燾繼續,周燾微笑著說:“臣弟也迫切地想盡早趕到永安探望父皇,但臣弟以為,父皇洪福齊天,身邊又有像範老先生這樣的神醫照顧,定能等到我們侍奉膝下的。但如若趕路太過心急,一則容易適得其反,所謂欲速不達;二則傳揚開去,確實也有損父皇和皇兄的仁愛之名。”


    他頓了頓,又道:“若是怕耽誤行程,可以待天氣晴好之後,加速趕路,皇兄皇嫂以為如何?


    周煦興奮地點頭,偷睨了一眼臉色依然難看卻也沒說什麽的徐香凝,欣然道:“好,燾弟所言甚是,那便這麽定了!小全子,傳令下去,就地安營紮寨,明日一早,卯時啟程!”


    賀錦全迅速退下傳令去了,豪華馬車的簾子放了下來,眾人謝恩後各自散去。


    我收迴心神,走出幾步,轉身對周燾施了一禮,感激地說:“多謝殿下出手相助,否則這殘局筱天還真不知該如何收拾。”


    他笑道:“你與我客氣什麽,何況你說得合情合理、有理有據,我不過是幫了個腔罷了。”


    “不管怎麽說,欠你的人情我記下了。雨大路濕,殿下還是趕緊迴車裏去吧。”


    “好,你也迴去歇著吧。”


    又走了幾步,我被人叫住,迴身一看,原來是其中一個受罰的校尉,渾身泥漿、表情痛苦,在護衛的攙扶下向我行禮。


    我愣怔了一會兒,才發現這個滿臉泥水麵容難辨的人竟然是丁孝義,周煦的衛隊副隊長!


    我疾步上前問道:“怎麽是你啊孝義?你還好吧?”


    孝義擠出笑容,抱拳道:“我沒事,習武之人這點皮肉之苦算不得什麽。孝義多謝杜大人相助,大恩大德無以迴報,請受孝義三拜!”


    又來了!我忙阻止他道:“別!你還傷著呢,你也是為民請命,我還佩服你舍我其誰的勇氣呢,趕緊迴去換身兒衣服好好休養吧!”


    之後幾日,雨過天晴,基本沒有再下雨,大隊人馬終於在十日後趕到了東都永安、千年古城。


    永安是華夏文明的發祥地之一,自古被認為是“天下之中”。貫通南北的涿杭大運河以及貫通亞歐大陸的“絲綢之路”,都途徑永安城,是大盛的主要交通樞紐。這也是為什麽當初長寧的糧價一路攀升時,永安地區的糧食產量反而穩中有升的原因之一。


    東都的皇宮是為永安宮,位於永安城的北部,規模雖不如長寧宮大,但也紅牆黃瓦、殿宇林立、金碧輝煌、氣勢磅礴。


    入了永安宮,周衡的至親被傳喚至泰日殿侍疾,其餘人員各自安置。我被安排在東麵的泰星殿,依舊與林媛同住。


    皇宮裏雖然一下子來了那麽多人,但是皇帝病篤,氣氛凝重,無人敢大聲喧嘩,做事都輕手輕腳,倒也清淨。


    坐在泰星殿裏,我心中不甚感慨。時光好似迴到了四年前,也是皇帝病倒了,也是雕欄玉砌的樓閣,也是這樣和煦暖人的天氣。


    那時候的周衡挺過來了,那時候的太子是周焏,那時候的我們還是不諳世事的青蔥少年,皇宮就像是象牙塔般的校園,任我們在其中讀書賦詩、騎馬舞劍、彈琴唱戲……


    但是這一次,我知道周衡很難再挨過去了;我知道文後將會臨朝稱製、一手遮天;我還知道周氏皇族的未來可能異常兇險……但我所知道的也隻有這些,很多細節想破腦袋都記不清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一個宮人來報,說皇後娘娘要見我。


    此時已是夜間,光線微弱,很難看清幾丈之外的事物,但是陣陣花香嫋嫋傳來,爭先恐後似的一陣蓋過一陣。


    隨著小內侍一路東行,來到了文後居住的泰政殿。入得內殿,文後端坐其上,身邊是一個眼生的嬤嬤,我忙下跪行禮。


    一年未見,文後依舊光彩照人、氣度非凡,時光之神對她似乎格外優待,吹在她臉上的,仿佛都是溫柔滋潤的春風,令人看不出一星半點歲月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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