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鄭府便到了。我領著青年進了府,秦叔已經帶著藥箱候在中堂了。


    秦叔是鄭府的老管家兼“家庭醫生”,府裏的人有點什麽頭痛腦熱的都是秦叔看的。他雖然不是什麽名醫,但至少是現在這個時候能隨叫隨到的郎中。另外像男娃這樣的外傷,主要還是靠後期休養的。


    “見過三娘子。”秦叔作揖道。


    就在這個時候,家仆來報,說外頭有貴客到訪。我吩咐盈盈道:“你先代我接待一下,我隨後就來。”


    盈盈匆匆走了出去,我焦急地對秦叔說:“秦叔,你快看看這孩子,他的腿傷得很重。”


    秦叔示意青年抱著孩子坐到凳子上,將他受傷的腿展平,然後仔細地查看起來。


    我朝青年安慰地一笑,也趕忙出去見客。


    原來是周煦的隨身內侍賀錦全,拿來了一盒禦用的金瘡藥。我心頭一暖,感激地收下了。


    送走賀錦全,我轉身問盈盈:“老太君怎麽樣了?”


    “秦叔已經為老太君包紮好了,大娘在屋裏陪著她呢。”


    “那我去看看她,你讓後廚準備一些補血的膳食。”我說著進了後院。


    老太太傷得不重,主要是受了些驚嚇,拽著佛珠不停地叨念著,阿娘和舅母陪在她身邊。我和她們說了陣話,又趕迴了中堂。


    秦叔已經為男娃包紮好,正在用木板固定他的小腿。


    紫衣青年始終抱著男娃,雙目緊緊盯著他的傷處。看他這般關心緊張,二人像是骨肉血親。


    男娃依舊昏迷,安靜地躺在青年懷裏。這麽年幼的一個孩子,如果廢了一條腿,那該多可惜啊,我不由得暗暗擔心。


    “秦叔,這孩子的腿保得住嗎?”我輕聲問。


    秦叔固定好了木板,起身拱手道:“迴三娘子,這娃兒的小腿骨折裂,老仆已為他清理傷處,包紮固定。他雖傷得不輕,好在娃兒年幼,若能好生休養,痊愈的機會還是比較大的。”


    我欣然點頭,一麵將周煦送來的藥遞給秦叔,一麵道:“這是上好的金瘡藥,迴頭你給老太君和這娃兒用上。今日辛苦你了,先去歇會兒吧。”


    紫衣青年謝過秦叔,又感激地對我說:“鄭三娘,太感謝你了。我代虎娃謝過你們的救命之恩。”


    虎娃?我在黛山上遇見的小孩不是也叫虎娃嘛,是同一個孩子嗎?我驚道:“你說他叫虎娃?他、他是姓楊嗎?”


    青年也訝異地看著我,點頭道:“對,他家是姓楊,你也認識這家人嗎?”


    孩子臉上滿是塵土,還有幾處擦傷,看不真切。我忙對侍立在旁的丫鬟道:“趕緊去打盆水來!”


    我小心翼翼地將孩子的稚臉擦淨,仔細一瞧,這孩子眉目清秀、白淨圓潤、虎頭虎腦,可不就是我認識的虎娃!


    我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臂,激動地說:“他們家不是住在南黛山上嗎,和他相依為命的楊翁楊婆呢?”


    青年忽地麵色黯然,嘴角抽搐了一下,緩緩說道:“我趕到的時候,他們的棚屋已經被震塌了,山上不時有碎石滾落下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們被埋的位置,挖出來時,楊翁楊婆牢牢地罩在虎娃身上,人已經沒了氣息……”


    什麽!楊翁楊婆死了?我不可置信地到吸一口涼氣,一隻顫抖的手捂在嘴上。虎娃這個可憐的孩子,已經沒有了爺娘,如今又失去了相依為命的翁婆,他將來的日子要怎麽過啊?


    我愣怔半晌,吐出一口氣道:“這下,虎娃徹底成了孤兒了。”


    青年亦是感慨不忍,繼而像是寬慰我似的說:“小娘子放心,我答應過楊翁楊婆,隻要有我在,就不會讓他無依無靠的!”


    這時,盈盈走進來道:“姐姐,膳食準備好了,我還讓人收拾了一間客房出來。”


    我迴過神,欣然道:“對對對,虎娃傷成這樣,還是先留在這裏休養得好。”我又對紫衣青年道:“我們把虎娃轉到客房,讓他好好休息。你順便盥洗一番,再吃些東西吧。”


    我喚來一個男仆帶青年去盥洗室,又找人小心翼翼地將虎娃抬進客房安頓好,自己也簡單清洗了一下。


    不久,青年翩然走了進來,清洗幹淨的他眉濃目朗、神明氣爽,顯得俊逸脫俗、器宇軒昂。我並不認識此人,卻又隱隱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他。在哪裏見過,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這時,盈盈使人送來了餐點一一擺好。我收迴心神,指指桌上的飯菜道:“郎君請用餐。”


    青年作揖道謝,一麵吃一麵問道:“鄭三娘,你是如何認識虎娃一家的?”


    他喚我鄭三娘,大概是因為鄭府裏的人喚我三娘子的緣故,我也懶得跟他解釋,便迴答:“一年多前我經過南黛山時,又渴又餓,幸遇楊翁楊婆熱情地留我吃飯。我還答應有空再去看望他們,豈知這一別就是……”


    說到這裏,我鼻子發酸,迴頭看了一眼靜靜躺在榻上的虎娃。忽地想到什麽,問:“對了,郎君又是如何認識他們一家的?”


    青年的眼神也有些渙散,他歎了一口氣道:“我與你相若,也是在南黛山遊覽時路過好客的吳家,見這娃聰明乖巧,便多留了一陣。”


    我眼眸一閃,好奇地問:“你不會就是他們口中答應送虎娃上學的好心人吧?”


    “嗨,說來慚愧,我本打算待我謀著一份好差事後,再供虎娃去上學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啊?你現在還沒有差事啊?那你現在住在何處?”


    “是,我住在學院的宿舍裏。”


    我本來對他的仗義豪氣甚是欽佩,可現在聽他這麽一說,又覺得這人不靠譜了,不禁有些沒好氣地說:“自己都住宿舍,那你打算如何安置虎娃?”


    青年撓了撓頭道:“這個,我可以租個宅子,再請人照顧他。銀兩我是有的,原本我是想用自己賺的錢來資助他。”


    原來是我錯怪他了,我略帶歉意地說:“原來如此啊,那倒不必這麽麻煩了。我也是答應過楊翁楊婆的,如今虎娃的傷勢不宜折騰,還是先留在鄭府休養吧,郎君有空來探望他便是。”


    青年猶豫間,照看著虎娃的盈盈驚叫起來:“姐姐!你們快來啊!”


    我和青年同時騰地躍起,跑到床邊一看,虎娃雙眼微睜,小手也在動了。我們異口同聲地喊:“虎娃、虎娃!”


    過了一會兒,虎娃終於完全醒了,掙紮著要坐起來。我輕輕地將他扶起,往他身後墊了枕頭。


    我對盈盈道:“快去把補血的膳食拿上來!”


    虎娃惶恐地看著我們,稚嫩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們、你們是什麽人啊?”


    青年探過頭親切地說:“虎娃,我是程叔啊,你還記得嗎?”


    虎娃並不理會,繼續問道:“我阿翁阿婆呢?”


    我和青年對視一眼,知道現在不合適把實情告訴虎娃,青年坐到床沿,心虛地說:“你阿翁阿婆找你阿娘去了,過些日子就迴來,他們要我們好好照顧你。”


    虎娃一麵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們,一麵蜷起身子往裏退。


    這不退不要緊,他忽地麵色猙獰,痛苦地大叫:“唉喲,痛!”他猛力地掀開被子,看到自己的傷腿後,發瘋似的哭喊了起來:“壞人,你們是壞人!都走開!”


    青年還欲靠近,虎娃拿起枕頭就砸了過來。虎娃情緒激動,似乎一下子認不出我們了。


    這可如何是好?小孩子在這種時候,是最需要親人在身邊的,可是楊翁楊婆不在了,我們又不知去哪裏找他的生母。


    這時我忽地想起曾經教他念過王維的《山居秋暝》,這首詩除了我,不會有其他人知道,不知這首詩能不能讓他想起我。


    於是我朗聲吟道:“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念到這裏,我停下來看著虎娃。


    虎娃的吵鬧聲戛然而止,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驚詫地看著我。我試探著問:“虎娃,你知道下麵幾句是什麽嗎?”


    虎娃眨了眨明眸,囁嚅道:“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我欣喜萬分,爬上床靠近他道:“虎娃真聰明!讓姨姨抱抱好嗎?”


    虎娃咬著嘴唇點點頭,仍由我將他攬入懷中,啜泣道:“姨姨,我阿翁阿婆呢?我要阿翁阿婆!”


    我撫著他的背柔聲道:“阿翁阿婆真的是找你阿娘去了,過些日子就會迴來的,你先住在姨姨家裏好嗎?”


    這時,盈盈端來了膳食,我略加思索後說道:“盈盈,你去大嫂房裏把小傑帶過來。”小傑是表兄豐年的兒子,他和虎娃年紀相仿,我想孩子有了玩伴,應該比較容易忘卻煩惱。


    我喂著虎娃吃了些東西,表嫂曹氏就帶著小傑走了進來,手裏還都拿著玩具,應該是盈盈已經跟他們道明了情由。


    虎娃看到同齡人和新奇的玩具,立刻開朗了許多。不一會兒,兩個小孩頭對著頭就玩開了。


    我和青年走開幾步,青年讚許地豎起大拇指道:“鄭三娘年紀輕輕,沒想到對付娃娃還挺有一套呢。”


    我笑而不語,青年又道:“在下孤陋寡聞,不知小娘子方才念的是什麽詩,何以我前所未聞?”


    我幹咳一聲,掩飾道:“哦,那首詩叫《山居秋暝》。那日楊翁楊婆要我教虎娃一點文化,我就將這首詩教給了他。”


    “鄭三娘好才情啊!詩文精美、精妙、精辟呐!”他頓了頓又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知鄭三娘芳名呢?”


    “詩不是我寫的,我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我叫‘筱天’,不知郎君大名?”


    “‘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的‘曉’嗎?”


    “‘綠筱媚青漣的’‘筱’。”


    “‘筱’,細竹也,細竹參天,好名字啊!”他笑吟吟地拱手道:“在下姓程,字朝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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