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謝花開,冬去春來。


    長寧城中燕舞鶯飛、百花爭妍。然而皇宮的溫度,並沒有因為寒冬的離去而升高分毫,整座長寧宮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下。


    宮裏的內侍、宮婢、侍衛,個個行色匆匆、戰戰兢兢,連說話都不敢稍稍大聲;後宮妃嬪和皇親國戚都虔誠地跪在上清觀內祈福;文武百官則被擋在宮門外等候消息,一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一切的一切,隻因一個人病倒了——當朝的皇帝!


    前幾日早朝時,大盛皇帝突發風疾,四肢失控、目不視物、口不能言。


    這可嚇壞了坐在旁邊的皇後和殿上的滿朝文武。宮裏的禦醫、宮外的名醫,看了一波又一波,卻並未見任何起色。


    一國之君目不能視、臥床不起,皇宮裏的氣氛如何能好?


    這一日,掖庭局的宮婢們用了午餐正準備返迴各自的崗位,突然被全部召迴了掖庭的前院。


    掖庭丞馬佑仁哈著腰站在一個年逾四旬的嬤嬤身後。看這嬤嬤的穿著應該是個地位甚高的宮女,魚尾紋顯現的國字臉上,神情嚴肅,不怒自威。


    馬佑仁見人到齊了,扯著尖銳的嗓子道:“這位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大紅人——崔掌事。崔掌事有要事傳達,都給我聽仔細咯!”


    他說完,畢恭畢敬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崔掌事揚聲道:“陛下風疾久治不愈,今有一位世外高人欲以針刺腧穴之術治療。皇後娘娘擬召一男一女二人為陛下試針,事成之後,自有重賞。”


    底下先是寂靜一片,繼而便交頭接耳地騷動起來,人人臉上皆是惶恐之色。


    馬佑仁上前一步高聲問道:“可有自告奮勇者,願意為陛下試針啊?”


    無人響應,落針可聞。


    馬佑仁幹咳兩聲,滿臉堆笑道:“崔掌事,您先坐。一定會有人應詔的,您稍等、稍等。”


    他說罷來到眾人麵前,蹙起賊眉、眯起鼠眼,拉高八度道:“你們聽到沒有,如今是為陛下試針,這可是爾等滿門的榮耀啊!事成之後,自有重賞,是重賞!”說到賞賜,他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條縫,貪婪地舔了舔嘴唇。


    針刺腧穴之術,應該就是後世的針灸療法吧?怎麽皇帝紮個針,還要先找人試過呢?看周圍人都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應該是這種療法此時尚未普及吧。


    我在後世時曾做過針灸,療效很是不錯。去試下針,又有何妨?還能親眼見到當朝皇帝皇後,也不枉我穿越一遭。可是想到試針得來的賞賜定是又歸那可惡的馬佑仁所有,我不免又打起了退堂鼓。


    這時,馬佑仁的那刺耳的聲音又傳來:“沒有人嗎,都這麽謙讓是不是?不要緊,咱抓鬮。小柳子,取名冊來!”


    底下嘩然一片,眾人的臉色都是如臨大難一般。我不忍見到平日裏朝夕相處、患難與共的姐妹們擔驚受怕,便向前一步道:“我去!”


    頓時,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我,像是注視一尊現身的佛像。


    “不行,我去!”身後傳來阿娘焦急的聲音,她一把將我拉到旁邊,小聲道:“你這孩子,怎麽能去做那麽危險的事兒?”


    我知道阿娘護犢心切,靈機一動低聲道:“阿娘,您不是一直擔心我墜崖後有什麽隱疾嗎?那麽好的郎中咱上哪兒找去,我這不正好可以讓他給我瞧一瞧嘛。”


    阿娘一聽這話果然遲疑了,我趁機揚聲道:“崔掌事、馬公公,奴婢願意試針!”


    馬佑仁見有人“自投羅網”,哪有閑情管是張三還是李四,得意地將我領到了崔掌事麵前。


    崔掌事皺著眉頭打量了我一番,簡單問了幾句,便道:“行,那你跟著老身走吧。”


    “是。”我恭敬地應了聲,又轉頭迴望,隻見眾人的眼中滿是驚訝、同情和欽佩的目光,而阿娘和幾個交好的姐妹則是滿臉的擔憂和不安。我對她們燦然一笑,然後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掖庭,門口一前一後站著兩個內侍,一個十多歲、一個三十幾歲。見到崔掌事出來,年長那個帶頭見禮,然後跟在崔掌事身後往前走去。


    那小內侍則戰戰兢兢地行了禮,怯生生地跟在兩人一丈1開外,他應該就是另外一個去試針的人了。


    這是一個花紅柳綠的清麗時節,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永巷平整的石板路逶迤地通向遠處的宮門。兩邊朱漆宮牆的上頭,一棵棵參天大樹鬱鬱蔥蔥,不時傳來蟲鳴鳥叫之聲。


    想到即將來臨的神聖時刻,我不禁興奮地哼起了小調。


    一旁的小內侍驚訝地瞪著我,小聲道:“你、你不害怕嗎?那針可是往腦門兒上紮呢,一個不好,小命都難保!就算大難不死,也有可能盲了、聾了什麽的……”


    我聽得嗤嗤笑出了聲,見沒驚動前麵兩位,壓低聲音道:“沒你說得那麽嚴重。你想啊,人家郎中既然能給陛下看病,那醫術自不是一般地高超。要是如你說得那麽不堪,他豈不是拿自己的項上人頭開玩笑?”


    “也是……”見他仍是眉頭緊鎖、惶恐不安的樣子,我又寬慰道:“既然你這麽擔心,一會兒試針的時候,我先來便是。”


    小內侍先是一怔,然後崇拜地連聲道謝。


    我隻是迴以微笑,自顧自地憧憬著覲見皇帝和皇後的場景。因為我等這一天,已經整整一年了。也正是懷著這個信念,這一年來我都不曾試圖逃離這裏。無論是在掖庭辛苦的勞作、還是忍受主管內侍的欺壓,我都甘之若飴。


    當朝皇後:從一介宮婢一路披荊斬棘,最終成為了大盛的皇後;她一共生育了四個兒子,卻將這幾個均有皇位繼承權的兒子一一壓在腳下;幾十年的政治生涯最終成就了盛朝唯一一位臨朝稱製的女人——文日昭!


    她殺伐果斷、君臨天下、名傳千載。這個神話般的女人,如今即將出現在我的眼前,怎能不讓人振奮不已啊!想到這裏,我重又哼起了小調,腳下的步伐都輕快了起來。


    經過狹長的永巷,穿過高大的嘉定門、嘉興門,來到西內苑,一路往東途經東宮的嘉德門,再折向北麵,穿過嘉才門,終於來到大盛的政治中心、君臨天下的雄偉所在——長寧宮。


    這裏守衛森嚴,五步一哨,十步一崗。穿過一道道宮門,通過一處處關卡,眼前出現了一座十餘丈高的宮殿,氣勢恢宏、富麗堂皇,青瓦飛簷、古樸華貴。朱漆大門頂端懸著一塊碩大的玄色金絲楠木匾額,從右至左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啟日殿。


    這裏便是皇帝周衡居住的地方了。


    經過一級一級的通傳和查驗,終於進到了內殿。


    我和小內侍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後,盡管覲見帝後,是禁止左顧右盼的,我還是忍不住偷瞄了幾眼。


    但見此殿寬大高挑、金碧輝煌,雕龍紅柱作梁,水晶玉璧為頂,羊毛軟毯當墊。殿中飄逸著清幽的香氣,沁人心脾。


    大殿中央擺了一個碩大的檀木絳帛曲屏,幾乎看不到裏麵的情形。曲屏前坐著一個滿頭華發、麵目慈祥的老者,見到我們忙迎了過來。


    兩廂施禮之後,崔掌事繞到了曲屏後麵。三十幾歲的內侍恭聲對郎中說:“範老先生,試針者在此,您請吧。”


    那範老先生作揖應好,對著我和小內侍問:“你們兩位,誰先來啊?”


    我不假思索地迴答:“我、奴婢先來。”


    話音剛落,屏風內傳出崔掌事的聲音:“且慢,皇後娘娘要親自旁觀。”


    聽到這句話,我不禁屏住唿吸、睜大雙眸,靜待這神聖時刻的來臨。


    屏風後款款走出兩個女人,一個是略躬著身子跟在後麵的崔掌事,而另一個女人——


    方額廣頤、龍瞳鳳頸、目光如炬;發梳高髻、如烏雲出岫,頭戴璀璨生輝的金簪玉釵;體態豐腴、氣度雍容,身著絳紫色緞麵低胸長裙和金色帔帛,垂曳於地的裙擺足有四五尺長。


    這,就是大盛最有權勢的女人——文日昭!


    她看起來比身旁的崔掌事還年輕、精神許多,但她應該已經年近五旬了。可那光潔的肌膚、淩厲的目光、均稱標致的身段,看起來分明隻有三十來歲。


    等我迴過神兒來,身邊的人早已都跪在地上了。我連忙也跪地行禮,聽到“平身”之後,眾人方紛紛起立站定。


    隻見文後高貴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仿佛一尊精美的雕塑。她微微頷首,崔掌事便發話道:“範老,可以開始了。”


    範老先生拱手應“是”,轉身示意我坐下,然後熟練地從一個錦盒中取出幾枚兩寸左右的銀針,和藹地對我說:“小娘子請放鬆,老朽輕施幾針便可。”


    我莞爾一笑,輕鬆道:“奴婢不擔心,您請吧。”他點頭微笑,我便閉上雙眼靜待他施針。


    隻覺的什麽涼颼颼的東西在我臉上擦了擦,然後就有一根銀針刺下來。尖細的針頭觸及皮膚表麵時是一記輕微的刺痛,待刺進穴位後又感到他捏著針尾緩緩地撚動並提插了幾下,這則是些許酸酸漲漲的感覺。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氣,發出“嘶”的聲音。


    如此在別的穴位又紮了數針,一一轉動之後又都拔了出來。


    “可以了,小娘子請睜眼瞧瞧。”聽到範老的指令,我慢慢地睜開雙眸。


    “小娘子,目能視物否?”


    我眨了眨眼睛,認真地左右瞧瞧,微笑道:“能啊,看得清楚著呢。”


    文日昭朝我跨出一步,有些緊張地問:“感覺何如?”


    我站起身,施禮道:“啟稟皇後娘娘,銀針紮入時隻是略有酸痛感,是能夠承受的。紮針後視物,比先前更清晰了一些。”


    文後聞言一喜,示意範老又給小內侍試針一番。


    當詢問小內侍,得到同樣的答複時,她忙說:“快、快請範老為皇帝診治。”


    一行人急匆匆地繞進曲屏後麵。崔掌事低聲對我和小內侍說:“你二人先去殿外候著吧。”


    小內侍聞言恭敬地退了出去,我則有些戀戀不舍,一步三迴頭。


    注釋:


    1丈:一丈有十尺,一盛尺約合30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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