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頭設了案幾和蒲團,案幾上擺了一盞兔兒燈照明,兔兒燈栩栩如生,光芒灑落,照亮了女子溫柔的側臉,她不太高興,所以麵上沒什麽笑意,一雙眼烏黑,顯得寂寥而悠遠。


    夜風吹起女子的衣擺,霎時便有檀香四散開來。


    驚蟄從船裏抱了兩壺酒出來,招唿她:“小姐,我們來喝酒吧。”


    “也好。”程昭接過酒壺,正要倒酒,便看見酒壺上貼了一張紅紙,上麵寫著三個大字“桂枝香”。


    這不是玉歡門的招牌酒嗎?自玉歡門倒閉之後,市場上再難得見,算是有價無市的珍品,不但得有門路,還得有銀子才能喝到。


    這樣一小壺,賣上幾百兩銀子也不為過。


    程昭眼神微頓,問驚蟄:“這酒是哪裏來的?”


    “畫舫酒窖裏的,我隨便拿的。”驚蟄無知無覺,上次去湖心島,驚蟄沒隨行,也正是因此才逃過一劫,她不曾見過桂枝香,更不知桂枝香的價值。


    “那這畫舫是跟誰租的?”


    驚蟄眨了眨眼,伸出大拇指,敬佩道:“不愧是小姐,這都能看出來。畫舫是王掌櫃備的,具體是誰的嘛,我也不清楚,不過王掌櫃說了,船上的東西隨便用,哪怕把船燒了也沒什麽關係。”


    她說話的時候,程昭已經在倒酒了。


    肉桂可入藥,有散寒止痛,溫通經脈的功效,這桂枝香算得上是一味藥酒,果香混雜著濃濃的酒香,在春夜裏席卷開來,夜空都變得繾綣幾分。


    明月高懸,夜風舒冷。


    程昭一連喝了兩杯,揚手跟驚蟄碰杯:“來啊,我的好驚蟄,我們一起喝。”


    驚蟄自知酒量不行,等下還得照顧小姐,隻淺淺地碰了一下,酒味香醇,發甜,更像果汁。


    遠處停了七八艘畫舫,琴聲悠遠,青鳥姑娘在船頭起舞,程昭跌跌撞撞靠著桅杆,靜靜地看著。


    驚蟄去拿了披風出來,給程昭披上,這才發覺她哭了,哭得很輕,無聲無息,眼淚順著麵頰緩緩流下,很快被風吹散開來。


    船下的七八盞蓮花燈漫無目的地繞著畫舫打轉,其中有幾盞已經熄滅。


    驚蟄有些無措:“小姐,你是在為五小姐難過嗎?”


    程昭沒應聲,拿起整壺桂枝香往嘴裏灌。


    青鳥姑娘跳了很久,程昭也喝了很久,喝到後來,她毫無記憶。


    唯有驚蟄記得,自家小姐眼淚流個不停,後頭流幹了,便喃喃道:“桂枝香,原來是這個味道啊。”


    夜深了,驚蟄帶著她迴府,又伺候著睡下。


    小姐實在是個嘴巴很緊的人,夢話都說得很少,醉話更是少之又少。


    喝多了也很乖巧,隻是安然地睡著。


    她不提五小姐,更不提宋公子,像是把一切事情都藏在心裏。


    正是這副模樣才最叫人心疼,自從小姐來到許家之後,處處都在被人欺負誣陷,她一次次反擊迴去,才有了如今的安寧日子。


    唯一的姐妹許雨菀,對小姐也不是真心的,偷偷戀慕著宋公子,又謀算著她的家產。


    光是想一想這些,驚蟄都快哭了,她嘀咕,這事要放在自己身上,早死八百迴了,也就是小姐厲害又命大,才能活到如今。


    這樣好的小姐,宋公子怎麽舍得不理她呢?


    思及此,她忿忿不平起來,暗暗罵了宋公子幾句。


    嬤嬤輕手輕腳進來,看了程昭幾眼,輕聲問驚蟄:“甜甜這是怎麽了?”


    驚蟄撇嘴:“本來是要約宋公子去遊湖的,可是宋公子拒絕了,還說我們不顧五小姐下葬不久,隻知享樂,沒有良心。若不是為了他,誰會費心準備這些?”


    嬤嬤是過來人,暗笑她孩子氣:“這事確實不太妥當,宋公子應當也不是故意的,年輕人嘛,有誤會很正常,說開就好了,明天你勸勸她。”


    驚蟄悶悶點頭,算是應下來。


    隔天一早,程昭被叫起來喝了兩大碗醒酒湯,仍然覺得腦仁疼。


    她昏昏沉沉上了馬車到悠然館,直到坐在座位上,黃書意興致勃勃地轉頭過來跟她商量:“過兩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們怎麽過?”


    程昭抬起無神的雙眼:“我的生辰?”


    “對啊,不就是兩天後嗎?”


    “這樣啊。”她迷迷糊糊。


    黃書意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這是怎麽了?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程昭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道:“過得簡單些吧,我隻想跟你們幾個吃吃喝喝。”


    黃書意露出意料之內的了然神情,果然,程昭這樣的性子,想鋪張浪費都浪費不了。


    “算了,我會幫你準備好的,你隻管放心享受就是。”


    程昭點頭:“嗯。多謝你為我操持。”


    這時候,蘇先生正好夾著書進來,黃書意趕緊轉迴身去。


    宋煜隔著正中的竹簾看向右手邊的程昭,她自始至終沒偏過頭,再也不像往日一般偶爾衝他笑容明麗地眨眨眼。


    他們之間的關係好不容易近了幾分,又降至冰點。


    程昭這幾日格外專注地學螭族文字,偶爾上課時偷偷看書,蘇先生也充耳不聞,他知曉程昭的天賦不在讀書一途,她速記的能力很強,醫術也很好,但願能在這條路上走得遠些。


    午飯時候,驚蟄勸她:“小姐,昨夜嬤嬤說,有誤會要說開來才好,不然兩人賭氣,會影響感情的。”


    程昭沒應聲,隻是猜測出部分真相,宋煜已經受不了,若他知道了事實,大約隻會覺得自己狠毒吧。


    他太幹淨,自己手上已經沾過血,兩個人是沒有未來的。


    前些日子因為感動生出的幾分綺思,經過這幾天的冷戰已經徹底消失無蹤了。


    也正是因此,她察覺出,由感動生出的感情,終歸會由不信任來打破。


    她不信宋煜會毫無芥蒂地接受真實的她,選擇了隱瞞,宋煜亦害怕真實的她跟想象中不同,兩人誰都不敢邁出一步將窗戶紙捅破,便如這幾日一般僵持著。


    這是性格帶來的差異,以後隻會愈發明顯。


    她們的感情,脆弱得仿佛一張紙,一揉就碎。


    她和宋煜,沒可能了。


    她這幾日在思考一個契機說出來,或許,生辰那日便是個好時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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