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蒙雨披了一件外衣,那“兄妹情深”的二人便並肩立於窗前,隻見窗外電閃雷鳴,有光劈向遠山和深穀,大地一陣驚。


    看了一陣,蒙雨伸手去夠外延的窗葉,秦星亮搶先一步,把兩扇窗葉快速而平穩地合上。室內頓時安靜不少。


    她看到用來薰香驅蚊散濕的長身爐裏尚有微火,便往上麵加了幾塊木炭,又往喝了幾開的熟茶壺裏續了水,架到爐子上。


    二人在爐邊的椅子上坐下。她開口問,“做惡夢了嗎?”


    “嗯。”他把夢裏的情景對她說了一遍。夢的後半場,他逃離她們,坐在繁華街道的騎樓下乞討。


    暮城破。


    有殺紅眼的兵士殺進來。一時間,人如螻蟻,生活散盡。他拚命地逃跑。能跑到哪去呢?最終他決定向她們的庭院跑。他擔心她們。


    她們背了簡易的布包裹,各自牽了一匹馬站在庭院門口,似是在等人。


    看到他跑過來,麵上沒有冷暖的姑娘揮了揮衣袖,那座精致小巧的庭院竟然消失不見了。


    冷麵姑娘問他,“會騎馬嗎?”


    他別的不會,恰巧會騎馬,便點頭應下。


    冷麵姑娘把手裏的馬繩遞給他,命令道,“跟我們走。”


    兩個女孩共乘一騎跑在前頭,他跟在後頭,往山上跑去,一口氣跑到半山。之後三人棄馬,往山巔跑去。


    等他們站在山頂吹冷風,汗水濕了脊背,紛紛打起了噴嚏。


    冷麵姑娘道,“暮城完了。”


    整個過程,哀婉姑娘始終緊抿嘴唇,一言不發。


    他們靜靜地坐在山巔上,看暮城身陷戰火,無能為力……


    秦星亮後知後覺,在對夢境的追溯中才意識到,原來他們逃到了植蘭山,沒有山房的植蘭山。


    水沸,壺嘴處白色茗煙升騰,她給他倒了一盞清亮濃紅的茶湯,“阿秦,你夢到了失敗的我。”


    那是第二種可能。


    她修魂失敗,暮城像鄰近的朝城一樣人去樓空,很快變成廢墟。


    阿沈自是對她不離不棄,她們或許會躲在植蘭山的深處,了此殘生。


    阿沈會想盡一切辦法比她晚死,哪怕就晚幾個時辰。


    阿沈會將她的骨灰帶迴塵封的庭院,散在那棵桂花樹下,這樣她就能和他在一起了,從此,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既然這世上沒了他,她不要什麽來生了。她不要,阿沈也不會要。這世間,便少了三個人的輪迴。


    應該是四個。在這種可能裏,老者並沒有出現,荊的骨灰和魂識,都還留在庭院的靜室中。


    滾燙的茶水入口,落喉,暖胃。


    秦星亮輕聲道,“這個夢讓我非常難過。我急急趕來看你,是害怕夢境已成真。看到你安然無恙,又分外慶幸。這一生,我和你,是相遇,還是重逢?”


    “是相遇,不是重逢。前世的我,確實與你的曾祖父有過交集,因為玉將軍的傘。”


    她給他續茶,“不必糾結於過往,我們的阿秦沒有前世,一直都是一個全新的人啊。”


    睡意全無。他們坐在黎明前的黑暗裏,喝著茶,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天亮了,蒙雨欲起身推窗,秦星亮又搶先一步,“我來。”


    二人又並肩立於窗前看雨,她平靜地說道,“冰清說這場雨一旦落下來,未來一月,暮城都會在煙雨之中。”


    阿秦提議,“那正好,我們可以去江上住幾天,隻可惜,今年他不在。”


    暮城之夏,濕熱暴雨,學子們有兩月暑假,公職人員也有半月假。


    人們喜歡到江上的雙體遊舫上去玩,閑住幾日,采蓮花,吃蓮粥,畫蓮子。


    讀書時,秦星亮數次邀約藍玉,對方從來都是一口迴絕。


    書院的同齡人幾乎每年夏天都去江上,迴來後各種得意嘚瑟,搞得好像整個書院就數他倆沒見過世麵似的,不就是一群人傻嗬嗬在坐在一艘船上東張西望嘛。


    但他真的很想跟藍玉去到遊舫上呆幾天,就他們兩個人,一起看風景,藍玉畫畫,他在一旁看著……


    有次秦星亮急了,氣鼓鼓地拋出狠話,“今天不給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就是扛,也要把你扛去。”


    藍玉並未將他的氣惱放在心上,似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之後似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你不懂,我在等一個人。”


    後來他就懂了。


    等他倆即將年滿二十歲的那個夏天,藍玉牽著剛剛結親不久的蒙雨的手,臨出發了才來他家找他,搞得他措手不及。


    他原本要為遊舫之行準備很多東西的,吃穿用度都要奢華……結果他隻來得及帶了一身換洗的衣服。


    就好像他隻要慢一步,他們就會毫不留情地丟下他,也可能人家原本就沒打算帶他去,隻是出於禮貌,行前跟他打個招唿,而他竟然厚著臉皮跟著去了。


    第一次去,雖然一切從簡,但因為新鮮好奇,玩得很是盡興。


    第二年,才入夏他就做了準備,早早地聯係了舫主,以期避過集中出遊的人群。等他打點好一切,去邀約藍玉,他笑著迴他一句,“好啊!”


    這輕鬆歡快的兩字,秦星亮硬是從十二歲等到二十一歲,真是不容易。


    第一年與眾同樂,第二年三人獨遊,第三年也是……原本以為,每一年都會如此。


    到了第四年——


    蒙雨果斷迴絕了他的提議,“今年不去江上。”


    這兩人拒絕他的態度和神情,簡直一模一樣。不去就不去罷,他今年也不想去。


    秦星亮準備迴房洗漱,換了身上的睡衣便去大廳吃早飯,結果他才從裏麵打開房門,便看到一眾穿戴整理的烏衣輕騎站在門外的廊上,齊刷刷地朝他看,那沒來得及收迴的目光被他逮了個正著。


    “你們……”


    “我們來等阿雨姑娘一起吃早飯。”離他最近的一名輕騎坦然地答道,其他輕騎紛紛點頭附和。


    真是一群怪人。秦星亮甩甩頭,替蒙雨關上房門,這才大步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他才走,輕騎們便開始交頭接耳。


    “看出什麽來沒有?”


    “這有什麽看不出的,阿雨姑娘跟藍玉公子是一對兒,這秦公子也喜歡阿雨姑娘,大半夜不睡覺,跑來糾纏,看那樣子也沒得逞。”


    “我倒不這麽認為。秦公子喜歡藍玉公子,趁著雨大風急,隔房難以有耳,特意跑來恐嚇阿雨姑娘放手。”


    “依我看啊,藍玉公子是天上的月亮,秦公子是落地的星辰,阿雨姑娘難以取舍,但我保證,以阿雨姑娘和秦公子的人品,他倆絕對不會越雷池半步。”


    ……


    蒙雨洗漱完畢,打開房門,看到這熟悉的一幕,她麵露極其難得的調皮一笑,對著個頭最矮的輕騎說道,“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們三個人啊,那是相互喜歡!”


    吃過早飯,那雨絲毫沒有停下或變小的意思。


    出行二月,家就在雨幕數裏之外,輕騎們歸心似箭,臉上不免現出焦躁。


    蒙雨衝宋大書招手,“交待下去,迴途暴雨,一路上要相互照應,等入了暮城主城,便可自行歸去。”


    一盞茶的工夫之後,眾人披了雨篷,紛紛闖入雨幕。


    暮城的雨具,在暴雨麵前,從來都不是為了防止被打濕,而是為了減弱劍雨對身體的衝擊力,有效緩解疼痛。


    馬車前後,各有十名輕騎,以二人並列的方式騎行,再也不會像上次那樣自己一溜煙跑出去老遠,竟連一路負責護衛的調令主人丟了都不知道。


    沈冰清負責趕馬,車內坐著蒙雨和秦星亮。


    她故意盯著他的臉看,把他看得極不自在,他不敢迴視,目光飄忽地掃了幾圈車廂,覺得自己很傻,便隻能看向她,“蒙雨,你,你想幹嘛?”


    “我想……”她衝他狡黠一笑,抬高聲量,“阿沈,你給阿秦看看姻緣。”


    秦星亮隻覺血衝腦門,看姻緣……能看出一個人心裏喜歡誰嗎?他的秘密是不是保不住了?冰清看透他,會怎麽取笑他?


    沈冰清聽到叫喚,對拉車的兩匹馬施了法,讓它們繼續跑,自己掀簾進了車廂。看他把雙手藏在身後,對他露齒一笑,柔聲道,“阿秦,把左手伸出來。”


    秦星亮不敢不從,趁她還是一副好脾氣,乖乖遞了左手過去。她仔細研究上麵的紋路,對著蒙雨說道,“阿秦手上沒有姻緣。”


    她困惑,怎會沒有?又問阿沈,“看清楚了嗎?”


    沈冰清堅定地點頭。


    她沒說謊,阿秦這輩子都不可能娶妻生子。掌紋上顯示,如果能和意中人喜結連理,必定和樂美滿,羨煞旁人;如果得不到意中人,便隻有一條路,終身不娶。


    他既然在姻緣上沒有未來,她便許他一個未來。“雖然沒有姻緣,但阿秦會有孩子。”


    沈冰清說著又去看蒙雨右手的掌紋,用一種極其肯定的語氣說道,“你和藍玉會有一個孩子,藍玉會給他取名,單名一個‘逍’字,將來這個孩子會認阿秦做義父。”


    “我會有一個名叫‘陳逍’的孩子?”這話是秦星亮問的。


    不知為何,當冰清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一股暖流溫柔地淌過他的心田,藍玉和蒙雨的孩子,他光是聽名字就喜歡,心動。


    逍兒?陳逍?蒙雨心下念著,雙手不自覺地放到腹部,阿沈從不會對她撒謊,這一世,她和藍玉有未來,成親以後,他們會有一個孩子,一個就好。


    看蒙雨陷入沉思,沈冰清向秦星亮遞去一個會心的眼神:我幫你藏了秘密。他用眼神迴她,謝謝啊!他的眼裏盛滿了感激,謝她的隱藏,謝她的預言。


    下午時分,天色昏暗,眾人入了暮城,輕騎們四處散去,馬車上的三人此時一人牽了一馬,站在城邊的墨簷下告別。


    秦星亮策馬離開之前,再次問蒙雨,“真的不用我送你迴去?”


    蒙雨搖頭,他便往書局的方向奔去,他要先把藍玉的書稿交給值班編輯,再幫藍玉去送信。


    冰清客棧就在城心深巷的末端,沈冰清很快就迴到客棧。


    朱牛牛看到渾身濕透的她,興奮地叫她“掌櫃的”,直接把人拉到浴桶前,幫助她脫衣沐浴,“在阿秦家聽到晴雨司的口信,這幾天我一起床就燒水等著。”


    看著朱牛牛忙裏忙外的身影,沈冰清隻覺自己從愛情裏抽身,真正迴到世俗的煙火之中。


    她泡在溫暖舒適的熱水中,忍不住說道,“牛牛,謝謝你啊!”


    朱牛牛微微一笑,“掌櫃的,謝什麽呀,我照顧你是應該的。”


    沈冰清心道,謝謝你像家人一樣陪在我身邊。


    蒙雨和藍玉的存在,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場愛情,要隨時隨地,時時刻刻,全力以赴的那種,是懸空的,盛大的,唯美的,令人不安的。


    她落地的時候,希望有個人能接住滿心歡喜又疲憊不堪的她。


    沈冰清舒適泡澡的時候,蒙雨在隴端山下拴好了馬,開始爬山道迴家。


    即便身在磅礴的大雨中,她也能看得出來,山道上的石階明顯被人鑿過,目的是為了不讓急急奔走雨中的她因為路滑而摔倒。


    一個人,不可能完全懂得另一個人,也沒必要。


    每個人都有秘密。秘密是私人的歡喜或痛苦。她有很多疑問,但沒有當麵向他求證。她問什麽,他都會答。


    她不想破壞他構築的秘密堡壘。他已經把他的心給她,她要保護好他的自留地,他的私人領地,他的秘密樂園。


    這一世,這些年,他好像,一直陪在她身邊,看著她長大。


    她看不見他,但她能感覺到他的存在,無時無刻。在拿迴記憶之前,她隻是困惑。在拿迴記憶以後,她便隻有堅定。他一直在,她一直在他的注視裏。


    蒙雨爬坡時突發奇想,她決定做一個小小的實驗。


    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費勁地爬起來,坐在石階上揉膝蓋,表情痛苦……


    幾口茶的工夫,便有農人打扮的大伯出現在雨幕中。


    大伯來到跟前,像她遇到過的那些樸實的農人那樣詢問她的傷勢,她說膝蓋很疼,他便彎下腰來,極其好心地要背她迴家。


    每次,她遇到困難時,總會有人出現,幫助她解決問題。


    這一次也不例外。她謝過大伯,說膝蓋無礙,自己往家的方向走去。她知道,大伯會一路跟隨,直接她安全迴到家中為止。


    小院的門虛掩著。家裏有人在等她。


    範寶寶手裏捧著一本書,坐在爐灶前,一邊看書一邊守著一鍋熱水下的灶火,看她進門,連忙棄書迎上去,“師傅,你迴來了!”


    他雙手握住她的一隻手,又衝書房的方向激動地喊道,“貝貝,快來啊,師傅迴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暮城煙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竹與梅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竹與梅間並收藏我的暮城煙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