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迴到了那片雪地,卻未再感覺到那徹骨的冰冷,而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一隻白鹿。


    純白的毛色,白皙的鹿角,額間深紫妖異的紋印,雙目赤紅如血色,透著冰冷的寒意。


    “汝既無須渡橋,便抹去記憶,歸現世而去。”白鹿口吐人言,聲音迴蕩,宏大壯闊。


    她猛然睜開了雙目,腦中空白了一瞬,好像缺少了什麽。


    眼前是金線繡製的頂帳,盤龍的床柱,淡黃色的紗縵。


    她有些懵,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好像是……皇帝百裏逾劫寢宮的龍床……


    “陛下!她醒了,魔醫閣下醒了!”一個又老又醜的腦袋出現在了葵紛兒上方,看她醒了,開心的跟吃了笑瘋丸一樣大喊著。


    然後下一秒這個腦袋就被拽了出去,另一個腦袋迅速的湊了上來,滿眼的緊張與驚喜。


    葵紛兒自是認得他,他是百裏逾劫。


    他正緊緊地抓著她的手,手心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臉色也是愈發的蒼白。


    葵紛兒疼的厲害,全身上下都像是斷骨重接一般,動彈不得,僅能微微偏頭,看到床帳周圍站著幾個太醫,仲罄訣也在,他對上葵紛兒的視線,似乎是鬆了一口氣。


    另一邊,百裏逾劫身後站著扶恬,他手裏端著木托,上麵放著一支青玉瓶子,一杯茶。再看看他的臉,眉頭微皺,有些猶豫之色,她便知道是怎麽迴事了。


    “陛下,”她看著百裏逾劫,輕輕開口,“吃藥。”


    扶恬愣了一下,而百裏逾劫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處,如同自己的生命被拯救了一般,他的雙目紅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點了點頭,輕輕鬆開她的手,細心地放到了被子裏,又再次看了她一眼,才轉身從木托上拿起藥瓶,倒出一粒,就著涼茶吞了下去。


    喝完藥,百裏逾劫又坐到了床邊,扶恬向葵紛兒微一點頭,便退了下去。


    “陛下,可否讓在下為魔醫閣下再診一次脈,以確認當前的狀況。”仲罄訣上前一步,拱手道。


    百裏逾劫點了點頭,仲罄訣便單膝跪在床邊,輕掀被子露出了葵紛兒的手,三指輕搭在她手腕上。


    片刻後,他的眉頭全然舒展了開,重新為她蓋好被子,站起身來。


    “陛下,魔醫閣下已無性命之憂,傷勢也恢複的很快,依在下看,靜養半月,便可痊愈。”


    百裏逾劫對這個結論十分滿意,他凝視著葵紛兒,嘴唇輕啟,雖沒有聲音,但那簡單卻飽含眷戀的兩個字,她看得出來。


    他說:“紛兒。”


    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在葵紛兒身上感受到的氣息是什麽了,是真正眷戀的味道。


    他看到了她傷痕累累的手臂,比起小時最後一次見到,又多了許多的傷疤,定是岑家對她做的,而最令他心痛的……


    他伸出手,溫柔撫上了葵紛兒的臉,小心地撫摸著,那道斜貫半個麵龐的醜陋疤痕,似乎它還會將她刺傷。


    葵紛兒這才驚覺,鐵麵早已被摘下,自己的臉已經被他一覽無遺。她不自在地別過頭,避開了他的手,“陛下,我想休息一會。”


    百裏逾劫聞言,遲疑地收迴了手,溫柔地替她掖好被角,便帶領一眾人輕輕離開了。


    葵紛兒抬起手,摸向了自己的臉,觸及那道猙獰的疤痕。


    那些傷,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岑家,從來都不是她的家,也提醒著她,有一個永遠都不能忘記的人,與她有一個人生中最重要的約定,這也是為什麽她明明有著高超的醫術,卻始終不願去掉這一身的傷疤。


    她拿起了枕邊的鐵麵,重新帶了迴去,哪怕她自己能夠正視這道傷疤,她也不想讓他看到變得如此醜陋的自己。


    再闔上眼,她做了一個夢,過去的夢。


    那年,尚且年幼的她偷偷跑出了岑府,跑到河邊。那裏還站著一位少年,衣衫華貴,靜靜地看著河流,不知在想些什麽。


    “嘿,你好,你是哪家的小少爺嗎?”她跑過去問道,但他卻沒有理會她,“你也是從家裏偷跑出來的嗎?”她並沒有介意他的無視,看了看四周發現並沒有隨從之類的人,便再度問道。


    他終於轉過頭,看向她,片刻後輕輕點了點頭。


    “我叫紛兒,你呢?”她身上有些汙漬,伸出的手臂自衣袖中露出,上麵有著些許交錯斑駁的傷痕。


    “……”她與他差不多大,那張稚嫩的臉上卻有些龜裂,不知是哪處窮苦人家的孩子。


    “唔……看來你不想告訴我你的名字,沒關係,那我就叫你阿雲了!”她笑靨如花,開在他心裏,於那一池死水中,開出了一朵純淨的白蓮。


    “……”他依舊不說話,隻是看著她良久,才點了點頭。


    她笑得愈發美麗,徑直牽起了他的手,“阿雲,以後我們就是好朋友啦!”


    諾大的草叢中,迴蕩著她甜美的聲音,久久不散。她的每個笑容,每個動作,都那麽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中,他此生都不會忘記。


    自那刻起,他便發誓,他要活下去,讓那些想要致他於死地的人後悔他們所做的一切,他要得到那個俯瞰天下的位置,那時,他便可以給她一份安寧。


    為此,他將願意付出一切!


    “……”他拉住了紛兒,與她四目相對,在那澄澈的目光中,他傾身上前,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阿雲?!”她捂著額頭,麵上暈起了一抹粉紅。


    他伸手將脖上的玉墜取了下來,戴到了她的脖子上,瑩白的玉墜一看便知價值不菲,紛兒急忙伸手要去摘下來,“不,阿雲,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他伸手製止了她,溫潤的眸子盯著她,他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再舉起他們相牽的手,露出一抹清淺的笑來。


    紛兒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才放下手,“我知道了,我們是朋友,我會好好珍惜的。”她迴以一個幹淨的笑。


    “阿雲,你為什麽不說話呀,是你不喜歡與我聊天嗎?”紛兒有些小心地看著阿雲,於那純淨簡單的目光中遲疑了許久,他才拿起了她的手,輕輕的觸向了自己的咽喉處。


    觸上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那雙粗糙的小手輕顫了一下。


    對於經常受到打罵,身上傷痕累累的人來說,紛兒很清楚她觸摸到的是什麽,那是一道可怕的疤痕,橫貫了整個脖頸,如此重的傷,他竟然能夠活下來,隻能說是奇跡。


    “唔……”她小心翼翼地輕撫著那道傷疤,似乎此時,它還會痛一樣。


    瑩潤的水霧氤氳了她的眼眸,原來不是他不願說話,而是不能。他早已被這令他在鬼門關中走了一遭的重傷,永遠地奪去了聲音,“阿雲……一定很痛吧……”


    痛?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他將她的手拿了下來,輕輕搖了搖頭。


    大概那時,心更痛吧……


    紛兒抬起手來抹著眼淚,衣袖滑下露出了斑駁傷痕的手臂,有些已經痊愈,留下了疤痕,有些則是剛剛開始愈合的新傷。


    阿雲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注視著那交錯縱橫的傷,眉頭微皺。


    而紛兒看到了自己露出來的傷痕,迅速地抽迴了手,用衣袖遮住了醜陋的小臂,神色間有些尷尬,“阿雲,我該迴去了,再迴去晚了的話,夫人會責罵的……我們改天再見……”


    說罷她便是轉身想要逃開,阿雲手疾眼快地攔住了她,自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塞入了她的手中,眸光深邃。


    “阿雲……”紛兒愣了一會兒,緩緩綻開了一個感激的笑,“謝謝你。”


    目送那靈巧的背影遠去,他身上原本溫潤的氣息驟然冰冷,一股屬於上位者的威勢自這個幼小的身上彌漫而出,他終轉身,拂袖而去。


    正元三十八年,蒼喻國三公主遠嫁黎奚國那幾日,皇城變得尤為熱鬧,偷偷溜到街上時,她還領到了一些十分好吃的糕點。


    就在她興高采烈地跑去河邊,準備偷偷吃掉再溜迴府去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個坐在河邊的少年。


    “阿雲?”她走過去,卻看到他宛如死灰一般的雙目,沒有一點色彩,她被嚇到了,“阿雲你怎麽了?”


    他什麽也沒告訴她,她領到的糕點他也隻是吃了一小塊,看著她吃完剩下的那些,才撿了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寫著,“我最喜歡的小姐姐要被送到很遠的地方去,再也不會迴來了。”字體很幹淨,很整潔。


    她什麽也沒有想,那時,她隻是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在他耳邊說,“沒關係的,阿雲,你還有紛兒,等我們長大了,我們可以一起去找她,你一定還能再見到她的。”


    他的肩膀突然微微顫抖了起來,她想起身看看他怎麽了,卻被他反抱住,緊緊的,緊的她無法掙脫,“阿雲?”


    他緊緊地抱著紛兒,猶如懷抱著這世上最貴重的珍寶,她,就是他唯一最珍貴的東西,一生都不能失去的東西,比他的生命還要重要。


    百裏逾劫坐在桌案前,以手撐著額頭,輕輕睜開眼,眸中是深沉的色彩,他長舒了一口氣,仰起頭靠在了椅背上。


    還好,我沒有失去你……


    不論如何,不論做什麽,我都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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