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銀林公主那日覺得心驚肉跳,隱約有不祥預感,結果預感果然成了真。她一行人馬半途與徐燦大軍脫離,進入廣安郡轄內。銀林平生第一次出遠門,一出還是到了戰區邊緣,根本不知道出門在外需要防著什麽事情。


    先前在徐家軍裏尚有兵丁士卒保她周全,一路上平安無事,她周圍的護隊漸漸放鬆了繃緊了的那根弦,進入廣安郡時,一切照舊例擺足了皇家架子,在鬧市區中招搖過市,引人注目。


    就是在那個時候,奉命在廣安郡采買藥草的許敏盯上了銀林公主的車架。許敏是商人之後,況且山嶽國風氣本就尚商,做事單憑有利可圖。她一見是個公主,還是個敵國公主,拿迴去不知能換多少贖金。且現在風傳徐家軍已經往雁過山開拔,擄了這個銀林公主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許敏在雁過山上曾經見過一個與銀林公主有舊的女人,從丁孝口裏聽聞過徐府中發生的家事。她生性豪爽,對寧非那樣的女人很是看得上眼,相對而言的更是難以理解銀林公主那樣的做派。於是更是落力地去做好這件大事。


    她和十幾名手下一商議,定下了計策。讓銀林公主一行安然無事地在郡中安住了幾日,等他們或多或少放鬆了戒備,便於半夜時分放毒霧迷睡了驛館的護衛,將她拖進山。


    銀林暈暈乎乎地醒了過來,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身下硬物硌得她好生難受,搖搖晃晃的不時把她拋起來又跌下去。睜開眼睛,緩緩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驛館之中,自己似乎睡著一輛牛車裏,慢騰騰地往山上拉。


    牛車沒有頂棚,天上新月隻懸一線,星鬥如錢眼大小,但森林裏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銀林心中害怕,張嘴尖叫出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即使她極具驚恐地耗盡力氣叫喊,隻能發出蚊子般的嗡嗡聲。


    忽聽一名男子聲音道:“許姐,她醒來了。”


    那個姓許的女子迴答:“沒關係,她睡了三日整,身體還會麻痹一兩個時辰,現在已經過了半山練場,再不久就到蘇二那屋子了。”


    銀林越發害怕,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來路。她自忖自己是天家血脈,就算死也要死得貞潔。如果他們要對自己行那禽獸之事,就算咬舌自盡也不能讓他們得逞。


    她惶惶然的,牛車不知不覺已到了山頂一片竹林外。許敏吩咐了幾句,一路上早就把十幾車藥草運往十山六洞,現在剩下的最後兩車也都運去了丁孝家裏,她則親自押運銀林往竹樓後的茅屋那邊走。


    牛車差不多到茅屋的時候忽被一人截住,許敏與那人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銀林忽覺身下一輕,被一個壯漢摟住肩膀托起腿彎,打橫抱了起來。銀林公主惶急莫名,她的身子如何金貴,一生裏碰過她的男人除了徐燦就隻有父皇,其他男人就算多打量她幾眼都是冒犯的。


    奮起氣力扭動掙紮,那壯漢嗬嗬一樂:“許姐,她好像很不樂意呢,真好玩,”說完把她像抱小孩一樣單手托在臂上,打了一下屁股,“做俘虜就要聽話,上了咱拔毛寨,哪有你任性的份。”


    這個接應許敏的漢子就是牛大壯,他平時也做過響馬營生,但遇上如此扭曲好玩的事情還是頭一遭,那一下打屁股在銀林眼裏是難以忍受的羞辱,在他而言卻隻是小小的懲戒。


    銀林終於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雁過山黑旗寨,她睡了一覺,醒來就變成這幫野蠻人的階下之囚,屈辱裏帶了極度的害怕,雙眼中不由流下兩道淚來。


    眼前忽的一亮,牛大壯將她抱緊進了茅屋裏,許敏燃了一盞油燈,照得屋內晃亮。銀林被放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她的身體尚軟綿綿的難以使力,睜大了眼睛對那個粗壯漢子怒目而視,恨不能生啖其肉。


    她在徐府中時乃是當家主母,略瞪一下眼睛能把小丫鬟嚇得撲地跪倒連連告饒,可是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人家牛大壯壓根就不看她一眼,對許敏道:“二當家一會兒就到。”


    說完往銀林處覷了一眼:“許姐,這女人真是公主來的嗎,怎麽我覺得她麵目猙獰、雙眼突凸,一點也沒有‘皇家風範’啊。”


    許敏撲哧笑了出來:“什麽皇家風範,公主不也是個人嗎。色厲內荏了自然要麵目猙獰。況且你仔細看看人家,眉目如畫,膚色潔白,生得是好一副皮相呢。”


    銀林公主本是金枝玉葉,生於皇宮長於皇宮,所見所聞皆局限在宮廷之內,此次被俘進山,所見所聞大異於前,擺不出公主架子也是正常的。這正是溫室中的花朵偶遇寒潮,想要她繼續繼續嬌俏動人,那是萬分不可能的事。


    牛大壯囁嚅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八卦的內心:“許姐,我聽說這個公主和寧姐共事一夫,可是真的啊?”


    銀林大怒,什麽共事一夫,簡直是血口噴人。


    在她印象裏,隻有江凝菲曾與她爭奪徐燦,那個小丫頭漸漸敗下陣來,最終黯然退場,那種窩囊樣在銀林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根本無法與兇名昭著的黑旗寨聯係在一起。還用說嗎,那種懦弱寡言的樣子,在黑旗寨裏能活得下去嗎?


    許敏緘口不言,牛大壯背對房門沒有看到,可是她卻是正麵對著房門的,蘇希洵此時站在門口處,油燈昏暗的光色搖晃地映在他臉上,輪廓柔和而分明,但是那雙眼睛裏,卻是莫測高深地盯著牛大壯的後腦勺的。


    牛大壯方才說“共事一夫”估計觸了他忌諱了。許敏尷尬異常,趕緊低眉斂目,不摻合進這樁話題。


    來的不止蘇希洵。


    寧非被蘇希洵拉著手跟在他身後,隻隱約聽見“共事一夫”之詞,屋裏什麽情景都被蘇希洵往門口一站給遮住了。


    她後邊還跟了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葉雲清。


    葉雲清的耳力比寧非不知道強了多少倍,以前在徐府上養傷時,被寧非藏在屋裏,親眼看見銀林公主用不落人口實的卑鄙手段折磨寧非。他早就把寧非當做自家弟媳,現在被蘇希洵堵在後麵,老大不爽快地說道:“蘇二你給我讓讓,讓我進去。”


    他這一出聲,屋子裏麵的人都聽到了,銀林公主和牛大壯傻愣愣地轉迴頭來。


    蘇希洵被葉雲清一推,從暗處走了進來。他身上的墨青勁裝還未換下,中衣襟領高出外裳領口一分,洗刷得潔白勝雪。烏黑的衣帶將一條窄腰束得結實。


    銀林公主在淮安所見男子多是有功名在身的,但即便是軍中將軍把總,大多都是虎背熊腰、膀大腰圓之徒。徐燦算是其間難得的美男子,可他身披鎧甲也隻是純然的英武正直之氣,比其眼前這個男人不經意中表現出來的剛中有柔、複雜難名還要遜色幾分。如此人品,如此人物,他真的是個山匪嗎?


    蘇希洵冷哼一聲,銀林渾身微顫,不禁羞愧萬分。


    就在這個時候,寧非也跟著走了進來,兩人一照麵,銀林眼睛越瞪越大,難以置信於眼前所見。


    寧非得遇故人,好生尷尬,幹咳一聲對蘇希洵說道:“沒有錯,確是銀林公主。”


    銀林至此迴過神來,倒吸幾口涼氣,終於忍不住說:“江凝菲,你果然已經背叛了我大淮安國!”


    葉雲清聞言噴的笑了:“淮安便是淮安,什麽‘大淮安國’,好像坐安幾個郡縣就有多麽了不起似的。且你說的江凝菲那是誰啊,我怎的未曾聽說。這是我‘大雁過山’、‘大拔毛寨’裏的寧非,統領十山六洞的射藝師傅,放幹淨你的嘴巴,莫要含血噴人。——當然了,我自知道大淮安國的金枝玉葉最拿手的便是含血噴人、仗勢欺人。”


    葉雲清很是護短,之前聽說俘獲了銀林公主,就想先把她扣下來好好氣她一頓,看她還敢不敢囂張跋扈。他生怕掌管山上財政大權的摳門蘇為了一點兒贖金就將人放迴去了,一不做二不休,當即將寧非教授射藝的事情挑開了講。


    蘇希洵哪能不知道他心裏的小算盤,瞟了他一眼,倒是沒有反對。


    銀林公主迴過味來,葉雲清所說的寧非是射藝師傅令她大為驚訝,不由尖叫:“江凝菲,你是他們的騎射師傅?你居然把徐家箭法傳授與這幫匪徒嗎!”


    這個最後進來的男子比起前一個尚要高出寸許,麵色白潤、輪廓分明,臉上掛著不以為然之色。而看他對寧非的態度,卻是把她當做自家人了。


    寧非緘口不言,對蘇希洵道:“你叫我來是要辨認女俘的身份,現在我辨認完了,可以走了嗎?”


    葉雲清道:“寧妹子,這便是你的錯了。咱們做山賊的,自然要快意恩仇,有怨抱怨有仇報仇。當日我在徐府養傷,見你百般退讓,這個金枝玉葉不但不知足,反而還屢次用那下作手段折磨於你……”


    蘇希洵皺眉打斷道:“下作手段?什麽下作手段?”


    他以前聽過徐府裏亂七八糟的事情,那時以為銀林不過就是逞誣陷嫁禍之能事,至於用“下作手段”折磨人,還是首次聽聞。且他因治傷之便,曾大致看過寧非身體肌膚,除卻狼爪刀劍之傷外,並無鞭笞痕跡,還以為她在徐府上不曾吃過皮肉之苦。


    葉雲清將銀林那時如何用一雙筷子戳刺寧非咽喉之事詳細說了,又道:“我們這些大老粗,就知道明刀明槍的幹活,她個皇家骨血,不見血卻讓人活受折磨的手段五花八門。徐燦那個笨蛋看不出寧妹子身上見血,便以為銀林待她很好。幸好她逃得早,而且跑到咱們山上,否則再生受幾年活罪,我看不死也得脫幾層皮。”


    銀林聽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早先聽說寧非在黑旗寨裏,還帶頭阻撓蔣衡竊取情報事宜。當時以為寧非是被俘虜上山,原來她是自己上山的。此際看這兩名出眾男子將她一左一右護著,似乎格外重視。


    銀林不由起了下作想法,認為說不定就是因為她被這兩名男子的美貌迷倒,忘記了身為淮安人的本分,以至於恬不知恥地通敵叛國。而正是因為她以色事人,才得到這兩名男子的重視。


    想到此處,銀林越發露出輕蔑之色:“你身為徐家童養媳,入了徐家的門,就算死也應是徐家的鬼。公公婆婆憐你可憐,傳授你徐家箭藝,乃是為了讓你好好相夫教子,使得徐家兒孫不忘武將之根本。淮安養你育你,你應當常懷感恩之心,而你憑著半桶水的三腳貓功夫,居然也想以徐家箭藝獻媚於山匪賊子。”


    她本因被俘而惶惶不安,見到了故人,又是被她欺負得翻不得身的小丫頭,於是舊時的氣焰又稍微迴來了。


    想到通敵叛國是頭一等的大罪,輕者腰斬,重者要受盡剝皮梳洗之刑,銀林眼神越發亮了,手腳恢複了點兒氣力,在椅子上坐得直了,一雙含怨帶怒的眼睛直刺向寧非:“你不想想自己算是個甚麽東西,就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尚不能反抗我手下兩名粗使老嫗,他們為什麽就寵得你上了天去。要不是因為你以身事人,他們怎麽可能如此寵幸於你!也隻有這群沒見過世麵的山匪把你當個寶貝,否則以你的姿色怎可能活得如此舒暢。”


    蘇希洵氣得都笑了,他迴過頭去對寧非道:“真不知你以前是如何受得了的,”說到一半轉向銀林,“‘死也應是徐家的鬼’?‘以身事人’?”說到此處停了下來,不再發話,然而那一身森冷的氣勢,便是連反應慢人一拍的牛大壯都起了好大一陣寒戰,更何況是沒見過兇徒險惡的銀林公主。


    她猶自強自維持尊嚴,挺胸抬頭:“兇什麽兇,你一個大男人除了會以武力嚇唬我們,還會做什麽。”


    牛大壯這個實心漢子聽不得銀林口出惡言:“閉上你的狗嘴,不許對我家二當家放肆。”


    銀林公主愕然,想起黑旗寨二當家就是惡名昭彰的“蘇馬麵”,當即愣神在椅上。蘇馬麵不是長著一個馬臉嗎,蘇馬麵不是麵目可憎嗎?怎會生得如此……她心中越發驚懼,麵色青白,連牛大壯說她是“狗嘴”都忘了反駁。


    寧非鬱悶無比,低聲說了四個字。她雖然隻是為了發泄心中煩悶,但在茅屋裏沒人說話,到底是落針可聞,連銀林公主都聽到了“跳梁小醜”四個字。她何曾被人如此侮辱過,一時間氣得嘴唇都發起顫,原本被嚇青的臉色憋得通紅。


    寧非站起身,對葉蘇二人道:“把簡蓮一個人晾在那裏不大好,我先迴去了,你們愛做什麽就做什麽。”說罷再不看銀林公主一眼,在門口提了一盞氣死風燈,徑自走出去。


    說來也怪,以前在徐府時曾經深恨銀林的劣行,也曾生出了報複之心。可是離開了那方小井一般的狹小天地,漸漸的心胸也開闊了不少。在這雁過山上不知不覺間半年已經過去,過去的事情淡忘了不少。現如今,她真懶得再在那種人的身上浪費時間了。


    她走出十餘丈,忽然覺得有人跟在後麵,迴頭打燈一照,見是蘇希洵追了出來,他跟在她身後兩步處低著頭不說話。


    寧非停下腳步,他也停下來,愕然地看著寧非,臉上十足不痛快的神情沒能及時收迴去,給寧非逮了個正著。


    “怎麽,誰給你找不痛快了?”寧非很少見他喜怒形於色的時候,覺得甚為有趣,提起風燈往他臉上照。


    蘇希洵扭頭偏向一旁,伸出手把風燈推過一邊:“誰,說我不痛快了。”


    寧非聳聳肩,繼續走她的路。果然沒走幾步就聽到他悶聲說:“你不覺得氣憤?”


    “啊?”寧非停步迴頭,“你這問題真怪,我為什麽要覺得氣憤?”


    “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還記掛著那個徐燦。”


    寧非愣了,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扯到那邊天去。聽他繼續道:“若是我處於你的位置,以前被她欺負,今日易地而處,一定會想要以牙還牙。可是我看你好像無關痛癢似的,不會是還記掛著徐燦,所以給他這個麵子吧。”


    寧非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這算不算是吃幹醋?可是有這麽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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