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烈日曬得半山練場冒煙似的滾燙,因為被踩踏得多了,寸草不生,堅硬的黃泥上水汽蒸騰。寧非出來後,才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簡蓮長得是什麽樣子。


    他看上去比白蘆大不了幾歲,手腳則比常人要長上一截,不少好事之徒圍在他旁邊。


    阿剛的傷勢好了許多,因此聞訊而來,被白蘆扶在一旁和簡蓮說著話,看樣子他們三個都是熟識的,關係還很好的樣子。


    忽然有人發一聲喊:“那個女人過來了。”顯然這個人是十山六洞的,並不以寧非為師。


    而簡蓮看到寧非頂著大太陽走過來,露出一點羞澀的神情,低下頭去擺弄手中的弓箭。


    阿剛遠遠地招唿寧非:“寧姐你怎麽不打傘啊,今天太陽多毒辣。”他聽老爹說過,山下的女人都是皮膚白細樣貌可人,出門在外不是坐轎就是有丫鬟打傘,寧非本來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居然會跑到這雁過山上來,根本就是來找罪受。


    阿剛爹之所以說這麽一番話,也是有著給寧非改善生活的心意在裏麵,他父子兩個都承了她的情,雖然寧非不把它往心裏麵記,可人家救的是父子倆的性命,要想阿剛爹把這些忘掉,十分艱難。於是阿剛耳濡目染地,一邊好奇山下的女人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一邊想辦法怎麽能讓寧非更加高興,更加樂意留在雁過山上。


    寧非往天上看看,太陽刺得眼睛睜不開。不過毒辣就毒辣了,她這些日子膚色被曬黑了一些,看上去更有了血色,骨骼也似乎更為堅硬了。江凝菲在徐燦府上時,為了討好夫君可以一個大夏天不見丁點陽光,終於保養出潔白光潤如同錦緞一般的膚色。可是那有什麽用呢,江凝菲一點也不快樂,並且體質還下降了許多。


    她從白蘆手裏接過新製的弓箭,抻手試了試弓身的彈性,品質非常高。


    想到這裏,寧非迴過頭去,看向才從集英堂裏緩緩走出的蘇希洵。手上這把嶄新的長弓是他製作的。做什麽事都有熟能生巧之說,蘇希洵本來就不是製作弓箭的工匠,甚至他的稱手兵器裏都沒有弓箭這一門類,短短的時間裏做出這樣一把弓來,就算他什麽都不說,寧非也能夠感受得到其中的含義。


    就在那件事之後,她醒來的隔天晚上,蘇希洵很可惜地說了句“可惜你的弓折了”,她就迴了一句“是有點可惜,這把弓和徐燦以前做的差不多,我用得很稱手”。


    再隔了不幾天,蘇希洵就一臉無所謂地遞過來一把還沒有上漆的長弓,淡然地說道:“你沒有趁手兵器不行,我做了一把,你看如果合用我就拿去上漆。”


    那時候的表情態度,如今想來越發覺得他是在賭氣……寧非越想越覺得好笑,連帶的,對這個的新兵器也更為愛惜。


    她看向簡蓮,那個青年手中是一副複合角弓。這樣的複合角弓短小卻強勁,非常適用於馬上騎射。但是由於需要非常使力才能拉開,並不適合寧非。


    她認真地研究簡蓮手裏的複合弓,簡蓮臉上更害羞了,好像被看到的不是他的兵器,而是他的情人。


    最後,還是來到近處的蘇希洵實在看不過眼,終於忍不住地說:“你別再看了,簡蓮是個實誠人,沒看見人家都抬不起頭了嗎?”


    眾人一聽之下全都忍不住嘻嘻嗬嗬笑起來:“簡蓮最怕他‘老婆’被調戲了。”


    寧非恍然,驚訝地發現簡蓮對於自己弓箭的態度,是全山寨都曉得的。


    簡蓮小聲地說:“那個,我們能不能先開始?”


    灌陽坡山長也大聲道:“就是,先開始吧,磨磨蹭蹭不是咱灌陽坡的風格。”


    一番話語說得豪氣衝天,四周熟知簡蓮鬼神莫測般的射術的人,都噤聲不語。


    蘇希洵點頭道:“你先開始吧。”


    一般而言,弓箭手就如同後世的狙擊手,一定要能夠沉得住氣,不論在何種情況下都要集中精神,屏蔽外界的幹擾。寧非現在一看簡蓮的樣子,一點神射手的氣度都沒有。


    然而當簡蓮得到蘇希洵的許可,低下頭去調整角弓的時候,寧非心中一凜,知道遇到了高手。


    從蘇希洵發話到簡蓮低下頭去的短短一瞬間,他的氣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堅如磐石,默不作聲,好像他並不存在於那裏,然而他的集中力卻如有實質一般地凝聚著。


    蘇希洵心中不無複雜,簡蓮不論放到哪裏都是一等一的神射手,可惜是個內秀的人,自己有本事卻倒不出來,就像是個聚寶盆明明白白地放在眼前,可是卻倒不出東西。


    簡蓮張弓射箭,三石角弓幾乎是毫不費力就張如滿月,弓弦彈動的聲音還沒有入耳,就見原本掛在弦上的箭矢穩當地插入了百步外的箭靶。


    這還不算完,熟知他的人全都沒有動也沒有發出聲音,果然簡蓮毫無滯澀地抽出第二支箭矢,篤的一下牢牢地釘在前一支箭的尾端,強悍的推進力直把它推至尾羽處。


    緊接著又是第三支、第四支,直到箭靶從中穿了一個空心的大洞,箭矢再無阻礙地穿飛直出。


    用灌陽坡的人的話來說,簡蓮就是灌陽坡的台柱,不論是主寨的人還是其他十山六洞的人,更多都是聽聞他的威名,而很少有機會近距離如此觀看。


    今日一見更覺得鬼神莫測,比傳言不知道厲害到哪裏去了。


    寧非屏住了氣息,比起那些看熱鬧的外行,她看到的卻是其中的門道。難以言喻的震懾感讓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甚至在期間抽空看了蘇希洵一眼,不明白他為何會將自己拉出來和簡蓮較量,他們之間的差距根本就是一目了然。


    簡蓮箭囊裏十支箭矢全部射完,鬆下了肩膀,十分愛惜地將弓弦鬆開,然後眨了眨眼睛,突然發現四周安靜得異常。他往周圍一掃視,居然都是亮晶晶崇拜無比地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頓時麵紅耳赤,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了,一雙眼睛直往灌陽坡的山長那邊飄。


    可是那位大大咧咧的山長壓根不覺,反而大力鼓掌叫好起來。


    一時間,四周半山觀看熱鬧的寨眾們鼓噪不已,害得簡蓮差點羞憤欲死。


    寧非啞然,和蘇希洵對望一眼,心想果真是天才多怪人。這下子輪到了她,她也沒打算藏拙,老老實實地拿著長弓對百步外的箭靶射。


    她和簡蓮一樣,都是箭杆一入手,連思考或瞄準都不必,直接搭弦張弓,不到十息功夫就風馳電掣般地解決了問題。


    十支箭,不多不少安安穩穩地全都紮在了靶心上。


    這一手射藝在女子之中算是驚世駭俗的了,就算在男人之中也是極為少見,可是與簡蓮方才所露的一手相比較,就要差上兩籌不止,不論是力量、箭速還是精準度都顯得火候不足。


    寧非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如果說簡蓮的箭藝是神跡的話,那她不過是個單純的技術宅,並且這個技術宅的成分中,百分之八十是靠江凝菲日積月累練出的眼力和手感,百分之二十靠的是她精準的計算力。


    長弓與角弓形製差異很大,長弓弓身非常長,因此拉開弓弦時所需要的力量就小很多,這也是為什麽徐燦為江凝菲製作的是長弓而不是更為方便攜帶的角弓。


    因為這個原因,長弓所射出的箭矢速度要比角弓慢一些,在飛行途中受到風向的阻力更大,受到重力的影響更久,因而需要更為快速和精確的計算能力,排除風向與重力的幹擾,精準地預判出箭矢的落點。徐家的射藝之所以在淮安被算為一絕,就是因為在落點預判方麵無人能及。而所謂的預判,說到底也就是一種瞬時計算。


    寧非如今所掌握的射藝已比江凝菲當年還要高超,甚至還有超越徐燦的勢頭,憑借的就是她自有的瞬時計算力。


    她放下長弓,周圍的大漢們毫不吝嗇地吹哨叫好。實力擺在那裏,雖然及不上簡蓮,但山寨裏估計再難找到能夠壓製寧非的射手了。


    寧非閉上了眼睛,胸口的血液在他們豪爽的歡唿聲中逐漸沸騰起來。闔上的眼睛裏,還在迴放簡蓮方才所射出的十箭。每一箭出去,速度快得根本看不見,連弓弦的響聲都是在箭矢入靶之後才傳入耳中的。


    快,非常地快!


    她忽然想到了關鍵之處,睜開了眼睛,四處尋找簡蓮的蹤影。最後發現他躲在白蘆和阿剛的身後,怯怯地怕引人注意。


    她幾乎哭笑不得,那麽一個驚世駭俗的神射手,居然會是這樣一個性格。她走過去,不顧蘇希洵變得有點難看的臉色,扯住簡蓮的衣服往外拉。周遭大漢們見了先是一愣,緊接著更加賣力地叫起好來。


    “你的弓和箭都借我看看。”


    簡蓮被她從陰暗處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幾乎沒有眩暈過去。更何況他這個射術精湛的射手是何等的眼力,眼見寧非身後的蘇希洵臉上都明目張膽地露出陰笑來,更是不敢忤逆,連忙雙手奉上角弓短箭,並且還把剛剛鬆開的弓弦重新拉緊纏上。


    寧非拿到手裏,用力拉了一下,隻能到半滿的程度。


    果然和她所想的一樣,由於剛度高,所以箭矢射出後速度極快,並且所配的箭矢很短,在空中受到的阻力因素就要小得多。也就是說,簡蓮的射藝核心在於“快”,徐家的射藝核心在於“算”。


    寧非心中有了計較,她知道蘇希洵把她扯出來是幹什麽的了,內行看門道,簡蓮說不出來的話,那就讓她來幫著挖出來。


    寧非心中暗恨,那男人就算不當匪徒,出去也是個奸商。


    對於空有力量的男人們而言,角弓是比長弓更為方便的選擇。所以蘇希洵這是想讓她把簡蓮的老底全部都給掏出來嗎。


    不論是簡蓮還是其他的誰,都沒能想到寧非就是看了一下簡蓮的射藝和弓箭就總結出了他的核心要義。隻有蘇希洵,注意到她臉上深思的神色,心中寬慰而欣喜。


    寧非橫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卻把弓箭遞還給了簡蓮。他一把奪過剛要退迴陰暗角落處撫慰自己被陽光灼傷的心靈,沒想到仍然走無可走,寧非再度一把扯住他衣角。


    寧非隨便問了一個問題:“百步外的標靶,箭矢仰角多少度?”


    簡蓮想都沒想地答道:“簇尖上移一指節。”


    寧非比了一下他的角弓,得出的仰角果然比使用長弓所需要的仰角要小。她又先後問了幾個問題,緊接著不顧其他人都在看著,躲到樹蔭下拿起一支箭矢在地上寫寫劃劃。


    地上所寫的全部是蚯蚓一般扭曲的文字,沒人看得懂是什麽。


    阿剛好奇地問:“寧姐姐,你在做什麽啊?”


    簡蓮渾身輕顫地縮在他身後小聲說:“不會是在下咒吧,不然是跳大神?”


    阿剛翻了個白眼,其餘也沒人理會他。簡蓮這個人說到底就是在拿起弓箭的時候還算個男人罷了。


    半晌之後,寧非把箭矢一丟,長長地吐了口氣,在地上坐了下去。才落地就被一個人拉了起來,她頭腦一陣昏眩幾乎沒有站穩,眼前昏黑沒看得清東西,嘴裏還在嚷嚷著:“別把地上的東西給我抹掉了!”


    蘇希洵一隻手攬住她腰側,另一隻手在她太陽穴上按揉著,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恢複過來。


    寧非狠狠瞪了他一眼:“拿紙筆來,我算好了。”


    她話音方落,忽有一個山長說道:“咱們好像偏題了吧,此番出來不是為了爭執由何人但當射藝師傅嗎?”


    阿剛不服氣地說:“爭執你個頭,你不看簡蓮的臉都綠了嗎,教,他這個會射不會說的能教出個屁來。”


    簡蓮連聲應是,方點了兩三個頭,就被灌陽坡山長惡狠狠地揪住耳朵不讓多話了。


    寧非推開蘇希洵,說道:“簡蓮雖然在傳授射藝方麵不盡如人意,但是他使用角弓的淺顯道理還是能夠傳授給眾家弟兄的。”


    其他人俱是奇怪,簡蓮的射藝有其獨門訣竅,要教也輪不到擅長長弓的寧非來發話啊。


    寧非接著問簡蓮:“簡蓮,你的射藝是否不傳之秘,可否教授予別人?”


    簡蓮連忙搖頭:“並非不傳之秘,大半是我總結的。”


    眾人一聽更是對他崇拜之極,自己摸索出門路的難度,比起有師門傳承的難度,艱澀了何止一個等級!


    寧非跟簡蓮要過他的角弓,試了試力度,果然還是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蘇希洵看出了她的意圖,一隻手掌貼在她背心上:“沒關係,你再試一試。”


    她驚訝地張開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一股玄妙之感從背心一路延伸,直至手臂掌指。那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能讓她知道,她可以拉開那張角弓,力量方麵無需擔心,她隻需要負責技巧和集中力。


    寧非深吸一口氣,閉目沉思數息時間,突然睜開眼睛,提起簡蓮的角弓,直拉至滿。


    簌的一下,箭矢插在一麵新的靶子上,隻是偏離了紅心少許。對於一個初次使用角弓的人而言,這樣的成績足以令人稱道。


    然而這還沒完,第二箭、第三箭又都紮了上去。


    仿佛前麵幾此射出是為了試探手感,它們距離紅心的距離越發接近。


    一理通、萬理通。射箭用弓也是件舉一反三的事情,如果寧非沒有江凝菲打下的基礎,或是沒有方才與簡蓮的一問一答,沒有剛剛做完的計算,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完成的。


    就算有外行人剛開始看不出初用角弓的難度,到了第四箭開始也停下了竊竊私語,一雙眼睛緊緊盯在靶子那邊——第四枚已經貼在了紅心邊沿上。


    此時連簡蓮都咬住了下唇,一臉肅然地注視著寧非持弓的姿態。


    第五箭正中紅心,並且不多不少正是中央。


    寧非仿佛覺得這樣的成績還不足夠,在落針可聞的寂靜中,第六支離弦而出,篤的一下射入了第五支的尾端。


    接下去的事情,就是簡蓮方才那一番技藝的重演,第七第八支相繼接尾射入。眾人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目睹了這難以置信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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