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日頭西斜,東陽首富李當忍的府邸,再不複午時熱鬧景象。


    家丁們早把殘羹剩酒收拾完畢,一個接一個迴到後園,打算把桌椅收迴倉庫。園子裏很寂靜,明明數十人忙忙碌碌、卻沒一人開口說話,隻因府邸的主人離開了家,沒人知道他們何時歸返,或者說……是否還能歸返。


    時年有句諺語,叫做‘一人得道、全家升天’,細細想來,這話若放在當下,竟也有異曲同工之效。按雷部的說法,李當忍犯的是資敵叛國之罪,一旦坐實、九族連誅,所以不止李當忍被收押入監,他的獨子、這座府邸的少主人李醒獅也被一並關進牢房,隻等老爹認了罪、畫了押,便要隨他一起升天而去。


    唯一叫人欣慰的,大概便是李家香火不旺,李當忍自己沒有兄弟姐妹,又隻生了一個兒子,就算把亡妻的族人捎帶上、總共也沒多少人,誅起來十分方便。


    “大家……都停手吧。”


    涼亭裏傳出了賀管家的聲音,眾人聽了,紛紛放下手中事物、朝涼亭裏望去,靜待賀大管家吩咐。畢竟,主人不在,這諾大李府身份最高的、就是這個叫賀永年的中年人了。


    此時的涼亭中有三人,分別是麵無表情的賀管家、垂頭喪氣的方子易、以及聽聞事件經過後、癱坐在地上兀自哭哭啼啼的小丫環風鈴。至於其他客人,交情淺的早不告而別,一些交情深的,原本想多留幾天、瞧瞧是否能幫上點忙,也都被賀管家好言勸走,唯有文揚伯方子易硬是留了下來,賀管家勸之不動,便也不去管他。


    “給大家一天時間收拾東西,自尋出路去吧。”


    賀管家麵向一眾家丁,沉默良久、開口便炸響驚雷,“我會讓孫賬房多給諸位結算三年的工錢,之後,你們迴老家種田也好、繼續留在城裏做工也罷,都跟李府再無半點關係。”


    “你,你這是做什麽?!”


    方子易沒能保住李當忍父子,原本正垂著頭懊惱不已,此時卻像喝了雞血般跳起,“你家老爺隻是暫被收押,罪名未定,你為何急著遣散府上家丁?!”


    “就……就是啊!賀管家,老爺明明是被冤枉的,你幹嘛讓大家散夥啊!更別提今天還是老爺生日……等少爺迴來以後,看到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啦,那……那像什麽樣子……”


    說著說著,風鈴哭的更大聲了,“都怪風鈴!都怪風鈴!我什麽時候不好吃飯,偏偏在午飯時吃飯,現下好了,連少爺最後一麵也沒見著,少爺在牢房裏肯定難受的要命……我……我也不想活了……”她一邊胡言亂語、一邊狠掐自己,仿佛整件事全是她的過錯一般。


    不止這一老一少神情激動,滿園下人也是麵麵相覷,不知賀管家為何做出這樣的安排。一個婦人舉起手,怯生生道:“賀管家,我不想走,行麽?”


    “為什麽?”


    賀管家沒有理會方子易和風鈴,卻向那婦人道:“多給你結算三年的工錢,應該足夠你迴老家買幾畝好田,又或者去做點小買賣,豈不是好?”


    “唉,現在就怪好的……”


    那婦人顯然不善言辭,又或者平時對賀管家敬畏慣了,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隻見她嘴唇蠕動、卻聽不到話聲。站在她旁邊的男人鼓起勇氣,大聲道:“賀管家,俺也不想走,其實俺挺想多拿三年的工錢,但俺舍不得老爺家的花花草草!”


    賀管家認出那男人是府裏的花匠,微微一笑,不準備再答話,卻又聽到更多聲音響起:


    “我也不想走,賀管家,求您讓咱們留下吧!”


    “是啊,風鈴說的對,老爺定是被冤枉的,你該讓大夥老老實實等他們迴家才對啊!怎麽能攆人呢!”


    “我……我說……要是真能多給結三年的工錢,不如咱們……”


    “不如你爹了個蛋!在老爺這裏做工不舒服是咋!工錢又足、吃的又好,你個沒見識的東西,要走就趕緊滾你娘的!”


    平日裏,府中下人都怕極了賀管家,但此時氣氛給人帶起,便也都壯起膽子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少數人覺得能多拿三年工錢倒也不壞,更多的,還是想留在府中、安安生生等待老爺少爺迴家。


    耳聽大多人都不願離開,風鈴抬起頭,淚汪汪的看著賀管家,隻盼他方才是一時糊塗、現下能夠改變主意。


    “不管你們想留也好、想走也罷,我已把話說的很清楚,給你們一天時間收拾東西,然後離開這裏。”


    賀管家聲音不高、語氣卻不容置疑,“明日此時,倘若我發現府裏還有哪個賴著不走的,別怪我對他不客氣。”


    “混賬!賀永年,你家老爺剛走不到三個時辰……你……你這樣做,倒好似他已經被處斬了一般!”


    方子易本就滿腔屈火,此時再也按捺不住,怪叫一聲,拔起老腿就要跟賀管家拚命,“混賬東西,當忍瞎了眼才找你做管家,老朽……老子跟你拚了!”


    方子易一輩子修撰書籍、鑽研學問,哪裏跟人動過手?此時六十好幾,胳膊腿兒雖然還算硬朗、卻也實在沒什麽威力可言。賀管家輕鬆讓過一記老拳,淡淡道:“文揚伯請自重身份,我是李府管家,老爺既不在,那麽我說的話總還是算數的。”


    “好,好,老朽自重身份……可你這管家是怎麽當的?!若換了別人,眼看自家主人身陷囹圄,早已上下奔波打點,至於救不救得出人,總要各種法子都試了再說!”


    方子易怒氣勃發,激動道:“你呢?先是把他一幹好友勸走、現下又要遣散他的家丁,賀永年啊賀永年,老朽在府上住了幾天,眼見當忍對你是如何信任,可你竟如此忘恩負義!簡直……簡直不配為人!”


    方子易罵的難聽,賀管家卻不還嘴、隻是靜靜聽著。待他罵完了,才輕聲說道:“文揚伯,沒能保下老爺和少爺,實在不是您的錯。您……已經盡力了。”


    真的,已經盡力了。


    話聲很輕,卻如一記大錘敲中方子易心門,他再也說不出話,突然間老淚縱橫。


    一眾家丁見此事再無轉機,沉默片刻,開始一個個往外走去。風鈴尖叫一聲,哭道:“你們幹什麽去!誰也不許走,不是說好要一起等老爺和少爺迴家嗎!你們……你們這幫騙子!”


    沒人理會她的叫喊,賀管家冷眼看了風鈴一眼,淡淡道:“我已說了,明日此時,誰若還賴著不走,就別怪我對他不客氣。”


    “大壞蛋,誰理你!”


    風鈴反身跑出涼亭,突然轉身,大聲道:“我死都不會走的,我要藏起來,叫你找不著我!賀管家,我……我不怕你了!”


    說完,一溜煙跑的無影無蹤。


    賀管家看著她的背影,眼神複雜,輕輕歎了口氣。


    “賀永年,”


    四下再無旁人,方子易擦幹老淚,總算平複了心神,“請你實話告訴老朽,你之所以這般做法,是不是因為……”他聲音略顫、對自己將要說出的話感到懼怕,“是不是因為,你知道厲昶和那劉知府其實並未誣陷?”


    賀管家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看著方子易,後者催促道:“快說!當忍是不是真做過私通巫族的事,說!”


    “文揚伯,我家老爺是何品行、您再清楚不過,何必非要刨根問底呢。”


    賀管家平靜說道,方子易聽了,心中霎時間一片雪亮。


    “唉……”


    方子易仰天長歎,過了良久,才再次開口,“他這個人,天生就是豪傑的性子,任誰見了都會忍不住與他結交。可是……可是他膽子也太大了些……”


    “文揚伯,趁著天色未晚,這便啟程迴奉州吧。”


    賀管家溫聲勸道:“山高路遠,若您離鄉太久,我家老爺也會憂心的。”


    “我能走麽?”


    方子易搖頭苦笑,“當忍落進雷部之手,恐怕兇多吉少。就算幫不了他,咱們總得想想法子、至少保住我那醒獅侄兒……那可是李家唯一的骨血啊!”


    “您老繼續留在東陽府也於事無補,隻會無端把自己牽連進去。”


    賀管家目光炯炯,輕聲道:“我家老爺一生正值、行事從來對得起天地良心,文揚伯,您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哦?難道你心中有什麽主意?!”


    方子易聽他話音有異,忙追問:“賀管家若有辦法就趕緊說吧,也好叫老朽一同參詳參詳,看看是否可行!”


    賀管家神色漠然道:“這天下間,肯為知己者死的,絕不止您文揚伯一人。”


    “你……”


    方子易老臉一震,半晌,顫聲道:“你千萬……千萬別做傻事,眼下他們尚未定罪,事情未必沒有迴轉餘地,倘若……倘若……”


    “文揚伯想到哪裏去了,我形隻影單,就算想做些什麽,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賀管家歎了口氣,神情頗為疲憊,“別說這許多了,若您不想再給我家老爺多添麻煩,便請即刻離開東陽府。”


    逐客令下達、言辭再無絲毫婉轉,方子易心知多說無益,隻好喚來隨從,收拾行囊、備車返鄉。


    “賀先生,老朽一把年紀,名有了、福也享盡,早把生死看淡。無奈此身牽連甚多、難免束手束腳,接下來的擔子,恐怕隻能由你來抗。”


    臨走前,方子易迴過頭,深深看了一眼把自己送至門外的賀管家,“謹記,如今天下太平,歪路是走不通的。若要救人,還是應從明麵上多想辦法。賀先生,老朽言盡於此,告辭。”


    以方子易的身份名望,竟用‘先生’二字稱唿區區一介管家,已算是十二分尊重。賀永年一揖到底,直起身,目送方家車馬消失於街道盡頭,然後反身迴府。


    在他身邊,不時有提著大包小包的家丁匆匆走過,這些人看向他的眼神中,有的帶著憤怒、有的透出不解,也有人躲躲閃閃、不敢抬頭,想必行禮收拾的匆忙、不小心把主人家的東西打包了些,那也情有可原。


    賀永年對此視若無睹,一路來到李當忍臥房,蹲下身,把手伸到床板內側,收迴手時,掌中已多了一根土黃色的、僅有一指長短的陶笛。賀永年把小小笛子握在手中,走出主人臥房,再次迴到後園涼亭,然後靜靜坐下。


    在他腳邊,有一團皺巴巴的廢紙,上麵隱隱有字透出。


    若在平時,府中哪裏掉了紙屑、哪裏落了果皮,但凡給賀大管家瞧在眼裏,值守打掃的下人必定少不了一頓斥責。此時垃圾就在腳邊,賀永年卻找不到人怪罪,倒不是因為府中下人早走的七七八八,而是因為那團廢紙,正是賀永年自己丟棄的。至於紙上寫的文字,他當然也早已看過。


    ‘李公子,我本有心援手,然門規鐵律如山不可撼,不告而別,隻因無顏麵君。我同楊師弟、柳師妹即刻趕迴宗門、稟明師長,以期略盡綿力。’


    內容簡短、落筆匆忙,卻也不難猜出是何人所寫。賀永年想著心事,輕輕把腳邊紙團踢開,嘴角露出一抹嘲諷。


    夜色漸深、月上中天。


    賀管家終於從涼亭中起身,把手心裏早被汗水沾濕的小巧陶笛放在嘴邊,想是要奏樂自娛了。不知怎麽,他吹了半晌,卻隻見唇齒間氣流送出、而不聞笛聲響起,諾大後園,四下除了些許蟲鳴外,再無別的聲響。


    明月皎潔且無私,不止照拂著李府涼亭中那個孤獨的吹笛人,同時也不忘給千裏之外、站在一片田野中爭吵不休的三個人帶去溫柔月光。


    說是爭吵,其實這三人中、隻有一個年輕男子兀自大喊大叫,另外一名絕色女子始終不發一言,而她身前的穩重男子則眉頭緊皺、滿臉無奈。


    “……段師兄,你告訴我,掌門師伯眼下正在閉關,門內還有誰能做主?就算我們迴到神武山,也不過是幹等著李前輩和李公子送死罷了!”


    楊雲風渾身顫抖、顯然怒意已極,“而你還在字條上寫什麽‘稟明師長、略盡綿力’,那……那不是騙人麽!”


    “雲風,你說話別像孩子一樣成不成!或許等我們迴到宗門後,我師尊便已經出關了也說不定,屆時咱們自能把事情交代明白、請他老人家定奪。”


    段雲逍語氣中也漸漸帶上了火氣,“此去山門萬餘裏,你不抓緊禦劍趕路,卻突然落下地來,難道隻為吵架麽?再這般胡鬧,隻會無端拖延時間!”


    “別說掌門師伯不可能在數天內出關,就算咱們迴去便能見得著他,段師兄,我問你……”


    楊雲風越說越氣,提高了聲音道:“……以掌門師伯的頑固脾性,這等有違門規之事,你想他會同意麽!”


    “楊師弟,莫要口不擇言!”


    段雲逍斷喝一聲,怒道:“妄議師長乃是本門大忌,我師尊如何抉擇,不是你我可以腹誹的!”


    “好……算我說錯話了,”


    段雲逍身為神武宗掌門人的大弟子,雖然平素溫和有禮,但那股威嚴卻不可小覷,此時難得發了脾氣,登時叫楊雲風氣勢一餒。他心中委屈,轉頭看向柳夏,“師姐,師父跟李前輩交情那麽好,咱們替他給李前輩祝壽,迴山時卻帶了個天大的壞消息,你……你說,咱們怎麽跟師父交代?”


    “……”


    柳夏眼神閃爍,卻沒有說話,也不知心下在想些什麽。


    “雲風,你聽我說,‘神武門下不可幹涉世俗政務’,這是咱們宗門鐵律,誰也更改不得。”


    段雲逍收斂怒氣,緩緩說道:“若李前輩遇見了惡人強梁、又或是妖物侵襲,你盡管仗劍出手,我絕不會阻攔。可今次不同,他因罪獲獄、自有國家律法裁斷,自家之事、誰願別家插手?你若硬要持強救人,從此以後瑞廷對我神武宗必會大生疑慮,間隙一旦發生,再要彌補可就難了。”


    “咱們……咱們又不怕……”


    “自然不怕,可如果真有刀兵相見的那天、要害掉多少無辜性命,雲風,你可曾想過?”


    “段師兄不愧是掌門師伯的得意弟子,說話行事,簡直與掌門師伯毫無二致。”


    柳夏終於開口了,她語調自然,可段雲逍怎麽聽都有一股挖苦的意味,於是沉著臉道:“柳師妹,你也認為我強行命你們離開李府,是做錯了麽?”


    “沒有錯,段師兄是按門規做事,而按門規做事,是不會有錯的。”


    柳夏淡淡道:“那種情形下,我們既然不能出手相幫,留下來也隻會徒增難堪,倒不如及早離開了。”


    “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


    段雲逍歎了口氣,悠悠道:“若我沒看錯,今日那個雷部厲昶、修為應該在我之上,他手下三個驅邪使雖然不濟,卻也不會輸給你和雲風。就算我至門規不顧,隻憑咱們三人,也萬難從雷部手中救人,反而會惹出更大的麻煩……”


    此言一出,楊雲風還沒說話,柳夏已然皺眉道:“段師兄此話當真?雲風修煉時常偷懶,那三個驅邪使能強過他倒也正常,你說連我也略遜他們一籌,哼,那可未必。”


    耳聽師姐爭強好勝之餘、還不忘拉上自己做墊背,楊雲風大感委屈,段雲逍正色道:“你們不曉得,雷部中人所修煉的‘天刑五雷正法’,剛烈異常、迅猛無匹,單論威力而言,隻怕還在咱們神武宗‘禦劍訣’之上。”


    “有這等事?”


    柳夏還要再問,楊雲風已垂頭喪氣道:“咱們別管誰強誰弱了,總之,眼下就算咱們能忍心看著李前輩一家坐牢殺頭,可我師父呢?他的脾氣,也不見得比李前輩好多少,他得知消息之後,又會作何反應?”


    是啊,人們常說物以類聚,這柳思明的性格在神武宗也屬暴躁之流,他若得知此事,恐怕不能輕易釋懷。


    一時間,段雲逍也無話可說,默然不語。


    夜色,越發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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